方宝回去赶到下沙的集贸市场以极低的价格买了一套行头，晚上回到红宝石那呼噜声此起彼伏、体臭腥臊并御的大宿舍里，月光照进来，显现出各种各样的睡姿，涎水四溢的嘴角，听到陷入迷梦喊着“发财，发财”的呓语，他失眠了。他恍惚看见西装革履的罗畅神采奕奕朝他微笑，又看着眼前这些面黄肌瘦的传销分子，希望自己这一次可以摊上好运。他也希望自己发财。
当太阳把第一束光线照射在写字楼门口赛普公司的黄铜牌匾上时，罗畅就早早来到了公司，他看见方宝已经等在公司门口，神情既热情又害羞，像一位春心萌动的少女。
罗畅远远地朗声笑道：“这么早啊方宝，早点吃了吗？”
“那个，罗经理，我……我那个……”方宝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的确没吃饭。
“你来得早，走，先跟我一起吃早点吧！”说着领方宝走向路边的早点摊。
方宝只得老老实实地跟着，罗畅说：
“我不是经理，昨天是替经理面试的你，我已经跟经理说了，你能吃苦，愿意靠自己的努力挣钱，这就够了。我今天带你，咱们这行习惯叫师父。”
“哦，师父好，师父好。”
“他们说，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但是咱们这儿不一样，怎么不一样，你以后会知道的。来，先吃包子！”
方宝的确饿得肚子咕咕叫，说声谢谢师父，就不客气地低头吃上了。
罗畅在方宝对面喝了一口皮蛋瘦肉粥，看着方宝说：
“你是不是没有领带夹？一会儿吃完早点到我宿舍，送你一个吧。我们这行，行头很重要，不是因为顾客以貌取人，而是因为你只有三分钟，别人搭个讪的时间，我们就得搞定他。”
“搞定啥？”方宝嘴里塞着半个包子傻乎乎地问。
“搞定顾客，让他掏钱买你东西啊！”
哦，那可够难的，方宝低头，心里嘀咕着，只听罗畅说：
“你不用怕，方宝，每个新人第一次都这样，有我在嘛，不用怕。”说着夸张地一拍胸脯，呵呵笑起来。
方宝看着对面的这个罗老师，小小年纪，聪明，干练，心想：我要有他一半好，就不怕了。
罗畅好像看穿他的想法似的，马上对方宝说：
“你知道我为什么想带你吗？”
方宝摇摇头。
“因为”，罗畅深深地看了方宝一眼，大有深意地说，“你很像以前的我，我知道你的担心，但是你不用担心，相信我。”
不知为什么，方宝竟忽然喉咙哽住，粥喝不下去了。
早点用完，罗畅带方宝先到公司宿舍，给他找出一只金灿灿的领带夹，上面镶着一颗浑圆透亮的绿色玉石，方宝忍不住伸手一摸，温润凉滑，妙不可言。罗畅看他在走廊里对着镜子摆弄着，不知怎么用，说：“就夹在衬衫第四与第五粒纽扣之间，换完你就来公司找我吧。”然后先去公司办事。有人经过，看见方宝，站在他身后，对着镜子里的他微笑着说：
“新来的朋友，欢迎你！”
“哦，谢谢，我是第一天。”
方宝赶紧回身答应。
“没事，有大名鼎鼎的罗大师带你，错不了。”
另一个从这路过，看见方宝乱蓬蓬的头发，拿起梳子给他梳着说：
“你知道吗？罗畅是我们这里的销售冠军，号称佛挡杀佛魔挡杀魔，老少通吃无坚不摧，他在我们这里是一个神一样的传奇。”
方宝冷不丁受此礼遇，如坐针毡，浑身不自在，连说：“谢谢！谢谢！”
方宝的这一天是在莫名其妙中度过的，最莫名其妙的是来到赛普公司所看到的场面。一进门，穿过昨天拥挤逼仄的经理办公室，眼前豁然开朗，这是一个会议室，迎面的玻璃墙上镶嵌着三行有机玻璃做的大红字：
像家庭般的温暖
像学校般的教育
像军队般的严格
周围散落着装饰性的粉色小花，丝带扎绕，花纹奇巧美妙，透着温馨和谐；天花板上扎满彩带和锡纸花饰，墙面四周贴满了标语，诸如“拒绝是成交的开始”“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把话说出去，把钱收回来”“推销就是白手起家的创业机会”等。
方宝好奇地打量着这个新鲜的集体，如同见到火星人一样，这群人彼此热烈地击着掌、高声大喊着口号，互相说着鼓励的话，一切都在为一天的战斗做准备。对面走过不认识的人，也伸出手来说：“早上好！”
方宝也伸出手，要握手时只听对方说：
“别急，是这样的——”
先是展开手掌说：“坦诚！”
然后握住方宝的手说：“友好！”
再拇指朝上跟方宝的手交握说：“互助！”
然后击掌说：“互相鼓励！共同进步！”
最后竖拇指说：“你是最棒的！”
接连几个朋友都如此行见面礼，这一连串动作让方宝感觉新鲜而兴奋。
一块黑板上写着“欢迎我们的新伙伴”，大家沿着墙壁围成一圈，留出中间的一块空地，方宝找了一个墙角踅了过去。他们就拉他进来，他们在一起大声朗诵着什么，表情投入而激情四射，方宝仔细听时是这样的：
今天，我开始新的生活！
今天，我爬出满是失败创伤的老茧！
今天，我重新来到这个世上，我出生在葡萄园中，园内的葡萄任人享用。
今天，我要从最高最密的藤上摘下智慧的果实，这葡萄藤是好几代前的智者种下的。
今天，我要品尝葡萄的美味，还要吞下每一位成功的种子，让新生命在我心里萌芽。
……我要成为万树之王——橄榄树，成为现实生活中最伟大的推销员！
方宝听着新鲜，每个人都要成最伟大的人，那怎么可能呢？刚冒出这个念头，他们就有呼应了：
怎么可能？我既没有渊博的知识，又没有丰富的经验，况且，我曾一度跌入愚昧与自怜的深渊。答案很简单：我不会让所谓的知识或者经验妨碍我的行程。造物主已经赐予我足够的知识和本能，这份天赋是其他生物望尘莫及的。……事实上，成功与失败的最大分野，来自不同的习惯。好习惯是开启成功的钥匙，坏习惯则是一扇向失败敞开的门。因此，我首先要做的便是养成良好的习惯，全心全意去实行！
……
他们激情四溢地朗诵了足足十分钟！然后每个人的脸上的热情就像火焰一样滚烫，这是什么书，这么带劲？方宝后来才知道，这是一本叫做《世界上最伟大的推销员》的书，而里面提到一本古老的成功宝典，就是《羊皮卷》，这就是他们每一天都会读的书。而这里的人基本上都倒背如流，所以都不带书了。正此时，罗畅从经理办公室里跟经理一起出来，走到方宝身边，说：
“来来来，我为大家介绍一位新伙伴。”
然后跟身边的经理说：
“马经理，这就是我昨天替你面试的新伙伴——方宝！”
方宝看那马经理，面色如玉，眼光深邃而莫测高深，身形匀称，步履从容，透着成年男人的睿智和成熟。经理朝方宝点点头说：
“欢迎你！方宝，有罗老师带你，你会进步很快的。恭喜你，幸运的朋友！”
方宝笑着点点头，在众人的推搡下，用极不普通的普通话磕磕绊绊地报上自己的名字，虽然他也曾打了鸡血似的地拉人头搞传销，但换了一个新环境，那点可怜的传销知识毫无用场，2200块钱扔出去连个水花也不见响，在这一群英姿勃发的人中间，他觉得自己就是个窝囊废。大家一起喊着“方宝方宝欢迎你”，把方宝簇拥到他们中间。然后还有其他的一些新伙伴一一做了介绍。
“亲爱的伙伴们，把练习做起来！”
马经理点完名，按照惯例发出号召，各个组长就开始喊：
“练习做起来！练习做起来！练习做起来！”
然后只见各个小组呼啦啦两两分开，捉对厮杀，军事演习开始了。方宝只听他们说：
“没钱！走开！”一个师父扮作一个狠角色，挥手欲走。
“这也太贵了吧！”一位女生佯装刁难，面露鄙夷。
方宝不由自主地转圈看热闹，看见这边一个经验老到的女生故作夸张地问对面的小伙子：
“这洗发水用了会不会掉头发啊，是不是假的？”
看上去还有些生涩的男生回道：
“不是假的！不是假的！我们这是真货。”
师父在旁边指导：
“这么说是没有力度的，你可以轻松一点，顾客大多数时候其实不一定就是有意刁难和挑剔，也许是无聊或者逗你玩，那么你也可以调侃地说，如果是假的话，那我们不是要一天到晚打官司，还敢天天来啊？我们一遍二遍是广告，三遍四遍是让利，五遍六遍才来拿钱，因为别人用着好，我们才特地给您介绍，顺便给他们送货，人家都是用得好打电话叫我们送货，很幸运碰上您，所以给您介绍。”
旁边马经理过来补充说：“如果真像您说的，洗了掉头发，那我们当脱毛膏卖好了，脱毛膏的利润可是要大很多。”并且跟男生调皮地挤了一下眼，然后回身对大家说：
“最后一分钟，最后一分钟，没买的赶紧买，没成交的抓紧时间成交！快速！快速！五、四、三……成交没有？成交啦，抓紧时间成交！”
“哦，这么好啊，那我要——啦！”女生故意拉长了声音。
方宝感到这说话的经理跟刚才不说话的经理已经稍有不同，安静时如泰山屹立，行动时如疾风闪电，说不出的干脆利落。
“好，模拟结束，各组分开，开小组会！”
We want meeting go！We want meeting go！
大家喊着这种“中式英语”分开各自开会，师父就带几个徒弟进行总结，昨天谁业务做得好，在哪里做的，要保持，又有哪些不足，应该怎么避免等等。方宝的脑袋已经发热了，信息过多是会承载不了，消化不了的。他就在一边看着，听他们最后喊道：
“超越自我，走向辉煌！Yeah！”
然后就散开准备出发。
方宝听见有的业务员边走边说：
“我们今天你打锣，你打鼓，你打钟，我打雷，我们一起空包回来加货好不好？”
“好！走！我也要打雷！雷声轰隆隆！雷翻一大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