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马车急驰在林中小路上,车轮辚辚,划破了深林的寂静。
此时还是凌晨,夜空中浓云密布,偶有微弱月色星光透过稀疏的树枝,使两旁的树林在浓重的夜色中现出隐约轮廓。
车是北方常见的榆木制双辕马车,表面上虽平平无奇,并无半点装饰,但轮中的辐条和车厢下的横木上都刻有减震符,能最大限度的缓解道路坎坷所带来的颠簸感。
马则通体枣红、高大健硕,若有明眼人仔细观察,自不难认出这是镇守赵境的河朔军中才能配置的云骥,这种马以温顺易驯且忍劳耐久而著称于世,大魏律法是明令禁止贩卖的,一向有价无市,这车马配置着实不菲。
马上的车夫一边辨识方向一边扬鞭催马,月光下是一副三十来岁饱经沧桑的文士面容,颔下三寸青髯,双目如鹰隼锐利,时不时向车后望去,尽管到眼处仍是一片黑暗。
“唉………这清都山就在眼前了,还非得连夜出城,你这也太小心了吧?”
疲倦的声音自车厢中传出,车帘被掀开,一名与车夫年纪相仿,满脸横肉的护卫探出头来,怀中抱着一个襁褓,揉着惺忪睡眼,对着前方正奋力赶车的车夫埋怨道。
正扬鞭赶路的车夫却是经静解释道:“你当这次的差事真就这么简单?自入了齐境那帮人就一直跟看,这几日我们故意放慢行程,对方却一直紧随在后而不动手,想来是忌惮城中人多眼杂,不敢明目张胆的抢小少主。”
他话锋一转道:“但这清都山本修行之地,山下正是动手的好地方,我们在城门未开时出城赶路,打的就是个措手不及,常言道:‘行百里者半九十’,我可不想前功尽弃,驾!”
车夫说罢又抽了一下马鞭,似是笃定了自己的想法。
深林寂寥,虽然每行不到一会儿便有一道岔路,周围树林似乎也总是在黑暗中不断重复,车夫却不着急,只是驾驭着马车忽左忽右转变行迹。
“那也不至于这么早吧?那可是五百两黄金啊!真使宜了那守城的了。”
护卫经车外凉风一激,稍微清醒了些,忙裹紧怀中用上好蜀锦织就的襁褓。
听着襁褓中的婴孩发出一阵阵带着梦呓的鼾声,他顿时放下心来,放低声音道,“话说回来,大魏占有五州,雄据中原,我信城百里家虽谈不上是富可敌国,却也是天下排得上号的巨富之族,怎么也得把小少主送去三十六洞天中的一处学馆去修行吧?这清都山连个福地都算不上,还远在千里之外的齐境无人照应,家主也不嫌掉价?”
感受到车轮下的道道由黄土变成了石板,车夫知道终于走出了这树林中的迷境。
此行的任务即将完成,略松了口气,随意答道:“私生子嘛,娘亲又没了,自然姥姥不疼舅舅不爱,与其放在府里被周围人看不顺眼,还不如送的远远儿的眼不见心不烦。这清都山虽无甚名气,但胜在偏僻清静,与世隔绝,当然是安置这孩子的好地方。”
不过车夫也是十分纳闷,他对道宗的《山海品鉴经》了熟于胸,天下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中全无这清都山的名号,只是在附录的“名山拾遗补”里稍有提及,却也不过是寥寥数笔,想来并不是什么修行胜地。
但就是这么个名不见经传的修行处,却有着这林中迷境保护,实在奇怪。
要知道凡是能形成迷境的地方,莫不是聚集着浓郁的天地灵气,然后经精通阵法者排布阵图,覆盖方圆数里,非一人一时之功,看来这清都山远没有表面上这么简单。
“唉,理倒是这么个理,只是苦了这孩子……”护卫无奈地一叹,借着天边泛起鱼肚白的微光细细端详怀中熟睡孩童的圆润面容,不禁生出无限感慨,看上去极是凶恶的脸上竟也现出了一丝柔情。
“这就是命啊,虽说是私生子,但也总好过我们周人,至少吃穿不愁,久享富贵,也许以后有出息了还能挣出个功名来,哪像我们为奴为婢,难有翻身之机……”
车夫的絮絮叨叨如同被人扼住喉咙般陡然顿住,身后的护卫也睁大了双眼,望着树林尽头的奇景。
原本夹在两旁树林之间而显得逼仄的道路豁然开朗,四周绿草如茵,白石板铺就的道路如白缎般笔直地向前延伸开去,到了山脚下,又似化作一道白虹直上山巅。
山并不甚高,但却有如雨后新笋般陡然拔地而起,使人见之有千仞凌云之感。
车上两人自然知道这便是此行的目的地――清都山。
“想不到家主为小少主安排的修行处,竟是这等钟神毓秀之地!”车夫勒了勒缰绳放慢了车速,微眯着双眼,陶醉地观赏着不远处被天边晨曦映照着的山峦,不禁感叹道。
“天下道宗七十二福地,三十六洞天,地势景致虽各有千秋,但总有一定法度可循。”
“我大魏诸山渊停崖峙,嵯峨摩天,极称雄制霸之势,此占天时;西南雍国则排峰叠岭,崔嵬峥嵘,尽奇绝幽深之旨,此占地利;至于南方的楚国,却也是清灵峻秀,云横雾绕,通修身养性之德,此占人和。”
“所以这大小洞天福地,到底是天地灵气所钟,或是专于一道,或是兼备二理,便也足以称得上是修行胜地了……”
车夫看来阅世颇深,寥寥数语便勾勒出了天下山川大势。
接着他用马鞭指着前方的清都山,评点道:“而这清都山却又不同,此处方圆数里再无别山,有凌绝顶而小天下之妙;山壁如刀削斧凿,入山唯此一途,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险;虽是孤峰一座,却与四周景致自然而然地融为一体,更是有超然隐于世外之奇,”
“如此看来,此处天地人三才齐聚,何止福地,便是洞天又有几处能出其右?
抱着婴孩的护卫听着车夫文绉绉的赞赏,头一回没觉得肉麻恶心,只觉得用再浮华夸张的词句来描述眼前景致也不为过。
于是不禁疑问道:“既然是如此得天独厚的修行之处,又为何名不见经传?连福地都没排上,难道是道宗一时疏忽?”
“此言差矣,当年还是我大周朝九州一统之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道宗为挑选世间适宜修行之地,即使是海外孤岛也立有名目记载,更何况是这人杰地灵的齐境?”
车夫挥动马鞭,在空中打了个鞭花,颇有统领三军指点天下之势,略一思索,道:“依我之见,要么是这清都山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虽然表面上是三才齐聚,实际暗中却有大违修行之处,只是我等见识浅薄看不出来。要么……”
车夫勒了勒马缰,原来马车这时已到达山脚石阶前,回过头看着护卫,继续道:“所谓神人无功圣人无名,当年道宗排名天下洞天福地,虽是以各地山川形势所聚集的灵气多寡来作为评定的依据,但实也不过是争名噱头,终究落入俗套,真正的大隐宗师惟求清静自持,自然无意这勾心斗角的虚名之争。”
他顿了一顿,便又笑了笑:“况且空出这么个位子,觊觎名位者大有人在,道宗又何苦落个两头不讨好?所以也就遗落名山于世外,不为我等凡夫俗子所知晓,但像家主这样身居高位者,又自然能看到不一样的风景了。”
他想到先前关于迷境的疑惑,更加觉得眼前的清都山内中大有文章。
待马车停稳,车夫翻身下马,接过护卫递来的襁褓,抱在怀里。
恰在这时,清晨的第一声鸡鸣从树林那边传来。
护卫收回望问树林的目光,见车夫还没动,连忙催促道:“快带小少主上去,城门已开,他们骑的是凉州快马顷刻即至,我在这里拖住他们,到时候木已成舟,量他们也不敢犯天下之大忌上山抢人。”
车夫凝神看着护卫,知道搭档多年的老伙计,今天可能真的是凶多吉少了。
来不及叙旧,他只是沉重地一点头道:“保重!”便抱着襁褓转身拾阶而上,步伐迅捷,转眼便跃出五六丈远。
护卫则从车厢里抽出一把精铁长戟,负戟于背后,气势也为之一雄,虎目注视着前方从林中惊起的飞鸟,严阵以待。
东方天际,朝霞恍若红莲绽放,绚丽霞光如万丈锦绣倾泻而下,所到之处一片橙红,染遍树林铺满山峦,明艳绮丽得仿佛不似人间。
而直到此时,负戟的护卫才发现,原来眼前的树林其实是一片桃林,在秋风的吹拂下落英缤纷,于霞光中灼灼燃烧,而背后的清都山,便是这桃林之源。
如今已是深秋,这桃林怎么还会如此茂盛?
不及多想,护卫感受到脚下大地因马蹄践踏而微微有些颤抖,一边挥舞长戟做最后的准备,一边回忆着出发前大管家亲自拍着胸脯保证妻儿下半生衣食无忧的许诺。
他喃喃道:“乱世人不如太平犬,我能投效明主,娶妻生子,这辈子也算是活出头了,就是不知道那娘们儿又便宜了谁……”
听着自桃林间传出越来越近的马蹄声,他停止了动作,深吸一口气,无穷内力自丹田升起,通过经脉运转全身。
他闭上双眼,感受着这正值人生壮年所应有的方刚血气,开始重拾曾无数次面对死亡威胁时所迸发出的巅峰感觉。
大战在即,他想着家中临近分娩的柔顺妻子,笑了。
这最后一战,可不能亏了这二十年来颠沛之苦,堕了我信城百里家的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