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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舌战群儒

那日皇帝来时德儿尚沉浸在丧父的悲痛中,诸般热闹似都与她无关。直到六学监生轮流祭拜孔子灵位,觐见天子,她才恍若从梦中醒来。

皇帝祭拜过孔子神位之后便入殿高坐,接受诸生的谒拜,德儿所在的国子学,作为身份最为高贵的一学,自然排在最前。她跟着同学们一起迈入大殿,忽觉周围气息冰冷,如同进了海底龙宫,眼前这景象就像盘踞在前方的一条卧龙。高台正中的皇帝是龙额上的天眼,东侧太子是左眼,西侧国子祭酒孔淑仁是右眼,阶上立着的随行太监是龙须,阶下一圈身着银甲的侍卫是龙牙,朝臣们或站或坐,像龙鳞一样鳞次栉比,在大殿两侧蜿蜒排布。这种阵仗真的很有压迫感,她不太喜欢。

身上的白玉忽然热了起来,她感受到那种热度,又想起爹爹的话来,“德儿,这玉乃是一方兵符,实在有偌大的干系,他日你若见到陛下,定要亲自还回去。”

“那你为什么不还?”

“此事兹事体大,交给信使,爹爹不放心。”

“若我今生见不到皇帝呢?”

“那你便一直带在身边,必不能旁落他人之手。”

“那我便带进坟墓好了。”

“你……”

“是他们害你如此,你为何还要处处替他们想,我无法给他好东西,致命的东西倒想送一两件过去。”

“你这孩子,何时能够懂事一点。”

“你这爹爹,说过的话从来都不算数!”她生气的跑走了。那时她不明白,为什么在爹爹心中,所谓的大事总是比她重要,为什么爹爹把仅有的时间都要留给大事。爹爹一生为天家操碎了心。可那些皇帝呢,一个让他跪在冰天雪地里请旨,一个让他四海为官。区区地方官,也总是当不够三年就要换任,每换一处地方,就要长途跋涉举家搬迁。既这般不信任,为何又不肯放手,好端端的突然写什么破信来折磨人。也亏了他们身为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两任皇帝都心仪爹爹,求之不得,辗转反侧。

如此想着,竟觉得有些好笑。

“文德儿!陛下问你话呢!”夫子小声却暴怒的在身旁提醒。

德儿看了他一眼,又看看阶上,见满堂鸦雀无声,果真都望着她不假。不知何时开始问到她的,方才还隐约听见在问孙明义。她轻叹一声,跪下说道,“小女近来身子不适,未曾听到陛下问话,请陛下恕罪。”

皇帝道,“今日是朕登基以来第一次亲身视学,你却如此心不在焉,朕若不恕你怠慢之罪呢?”

德儿道,“陛下容禀,小女并非心不在焉,乃是首次面圣太过紧张,因此没有听见陛下的话。”

她如此一说,皇帝倒也没法,只好看了国子祭酒孔淑仁一眼。

孔淑仁道,“方才陛下问孙明义何为勤政爱民,他答不出,举荐你来作答。”

德儿脑袋嗡的一声,这孙明义可是这国子监里她的头号天敌,烦人程度比向斌可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每次见面总要挤兑她几句,如今听见是他举荐,想来也知道他没安什么好心。

德儿道,“小女不才,来国子监读书不过是家人盼望受些熏陶,以盼不至被未来婆家嫌弃了去。孙明义是学内数一数二的擅言之士,他若答不上来,小女自是也无从知晓。陛下宽仁,想来不至跟小女一般见识。”

皇帝方才便听孙明义说什么文德,他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在花名册上找了一遍,倒是没有文德这个名字,只有一个文姓两个字的叫做文诺。他本就对文德二字甚为忌讳,不想多做纠缠,见她不愿作答,又是女娃,也就罢了。谁知还没开口,那孙明义却又抢着道,“禀陛下,关于此题,文德尚有佳作一篇,她素来谦逊,其实不让须眉,是学内不可多得的人才,陛下切不可因她的自谦之词就小看于她。”

德儿听了这话实在恨得牙痒痒,目光如闪电般射了过去。

谁知那孙明义正得意笑着,气得德儿也是想找个鞋底拍他。

皇帝对德儿的名字实在没有任何好感,可是别人总是不肯放过,他也不好欲盖弥彰。只好道,“是何佳作,可否呈上一观?”

德儿只好赔笑道,“陛下明鉴,实在是孙同窗记错了,德儿从不写什么文,夫子留的作业也多半不要求我做……”谁知她话没说完那孙明义又抢着道,“文同窗便不要自谦了,吾见汝乃是今早方做完夹在书里,怎的就不见了?”

德儿确实有随手涂写然后夹在书里的习惯,往日她总爱信口胡诌,夫子们也全不把她的课业放在心上,谁知那孙明义竟知道她书里夹了什么。她都不确定自己是否真正有此一篇,心道,可别是你写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想要诬赖于我,凭我的口才,只怕还辩得过。

孙明义道,“臣可为陛下取来。”

皇帝上下扫视了那孙明义一遍,只好道,“准奏。”

孙明义出去时皇帝问孔淑仁,这孙明义是哪家的子孙。孔淑仁道,是邺城王孙正道的次子,皇帝道,这名女监生到底是叫什么,怎么花名册上没有她的名字?

孔淑仁道,便是文诺了。因其名字冲撞了高祖年号,所以家人给改了学名文诺。可能从小唤德儿习惯了,所以偶尔会用文德二字。

今上是兵变抢了他老子的江山,才将年号文德改为飞龙的,因此对这个名字颇有避讳。不过也是因为如此,他一下就想起德儿好像是燕妃的什么亲戚,听说容貌秀丽甚有诗才,举荐进宫,不想今日倒在此处见了。那时他便提点过燕妃,应该给这亲戚改个名字,没想到至今没改。皇帝道,如此说来,整个国子监知道她叫文德的其实大有人在?

孔淑仁没敢宣扬德儿在国子监的大名,只好说道,有一部分知道。

皇帝道,她父亲是谁?

孔淑仁道,便是宁国公文昭明。

其实皇帝早猜到大概是谁,可是真的听见这个名字脑中仍是嗡的一声。既然是文昭明的女儿,那么这个名字不用想也知道是谁取的了。他虽逼迫先帝逊位,但到底名曰先帝禅让,怎好又责难跟先帝朝有关之人,只好故意放水,装不在意。

话说那孙明义轻车熟路,没一会儿便取来了德儿的书,是十分精致的线装书。那孙明义特意取出其他夹带,只把那篇《奇政猛于虎》夹在里面,皇帝取出夹页,念道《奇政猛于虎》?心道,不是苛政猛于虎吗?这女娃是连苛字都不会写?

待往下读,只见道是:

子乘车往南,路遇一猛虎,见虎哭泣,因问缘由。虎曰,近来日食书生三名,过于肥壮,但觉虎生无趣,不用狩猎,物从天降。

子曰:何以如此?

虎曰:近来科举盛行,人道非仕途不足以生为人,虚枉此生,然科举路艰,尚看出身,是以因不中举跳崖者日盛。

子曰:此乃仁政,非畜类可明。

虎曰:世间三十六行,为何世人偏爱仕途?

子曰:富与贵,人之所欲也;贫与贱,人之所恶也。

虎曰:若无贫贱哪来富贵?吾尚知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况乎为臣,且不如君,奈何因想为臣而荒废性命?

子曰:此乃人性,非畜类可明。

德儿写这篇文,是因一日在街上闲逛,遇见吊丧,听见议论说这人如何死,乃曰,因科考失败故而自戕。

德儿本想是这人没有志气,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怎的科考不中就自杀,谁知没多久又遇见一家吊丧,听人议论,又是科考不中。

她就心想,为何如今风气人人想要科考,国子监里也是风气甚浓,除了国子学稍微轻松,其余五学均是课业繁重,因而随手提笔写了此文,其实也没想要讽刺谁,不过觉得好玩。可是说巧不巧,题目偏用了“奇政”二字,况又贴近《苛政猛于虎》,如今皇帝读起来,便似是讽刺在他了。可此文她已写了月余,自己都快忘了具体写了什么。可见那孙明义监视她多时,特意今日让她在御前出丑。

皇帝看完此文,心知那孙明义定然与德儿有些许私仇,想要借刀杀人。细品个中深意,但觉此文便如洋葱,表皮已够辛辣,慢慢一层一层剥掉恐怕辣出眼泪,如今暂且没空细究。只是心下惊惧,文昭明有女如此,该当如何?娶之不知是幸也不幸。

那孔淑仁身为国子祭酒,自孙明义咬住德儿不放开始心就一直哆嗦,生怕闹出事来,如今见皇帝只读了个题目,看完文章也不发一语,心下难免慌乱,可又不敢出声,只能以不变应万变。

皇帝想了想,说道,“此文不错。可还有吗?”

此语倒是出乎众人意料。德儿本来以为,皇帝即便不论罪,也是要先抢白她几句,却不想皇帝大度至此,竟还想看。她心道,莫不是这短短一篇不够治我的罪,要多拿几篇才够下狱?如此想来倒合理一些。那孙明义也是如此想,于是赶紧奉承,又回去找文。

德儿近来家中事忙不思作文,真的不太记得自己以前都写过些什么,也怕自己当真有何惊天言论,只求不要祸及公主府。

那孙明义依照圣言又献上数篇文稿。其实他也不太清楚德儿写的那些东西到底有多大关隘,只是夫子每次读完德儿的作业都要气上几天,他就觉得德儿写的一定是什么大逆不道之言。德儿其实也不傻,真正离经叛道的话也就敢在家跟娘喊喊,出来写的那些多半不会过分。可是她也真是拿不准自己,她也知道自己脾气一上来是不忍天王老子的,随手涂鸦,未必全然避讳。

她不太敢察言观色,只好低头看地,听天由命。但那孙明义却死死盯着陛下,只见他忽而怒颜,忽而欲笑,忽而蹙眉,忽而抬头看看德儿的小脑袋瓜。此般阴晴不定,他也没了主意,许久之后皇帝终于说话了。

皇帝道,“文德同学是学中泰斗啊,此般见识今日若不开坛论道岂不可惜?”

皇帝此言一出,语惊四座,没人知道他到底是讽刺德儿还是说真的。德儿也懵了,不知自己应该开什么坛,酸菜坛吗?

皇帝道,“朕便出一题,请文德同学与众夫子及在坐大臣论论,朕许久未听圣人之言。今日众卿便引经据典,让朕也重新做一回学生可好?”

孔淑仁一听,赶紧说,“陛下礼贤下士是吾辈之福,此番在国子监开此盛大论坛,孔某荣幸之至,愿选几名夫子作为代表。”

皇帝道,“诶,选什么。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嘛。你去选了,岂不又要让人说朕看中门第?”

孔淑仁一听,赶紧道,“臣惶恐,臣遵旨。”

德儿心道,我的妈呀,这个皇帝可比学里那些老头还要难缠。我是造了什么孽了,今日非被揪来此处。人说乱邦莫入,这国子监可是大大的乱。

皇帝道,“朕的题为:入仕有道亦或出仕有道。”

德儿一听这题,就知道是专门针对她的。整个国子监都知道,她不学孔孟,专好老庄,往日夫子训她多时,不曾使她悔改,如今要拿两家出来论道,难免她一着急会说出什么不应说的。她这人平时疲懒,但易起胜负心,有时根本控制不了自己。这世人都知道自汉武帝开始便是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本朝更是极重纳言,鼓励入仕,如今给了这个论题,众夫子自然要选入仕有道,她自然要选出仕有道。当真让她生冷不忌的放开来说,她倒不觉得自己会输,只是这头顶悬着尚方宝剑的压力,让人如何发挥自如,不如直接认输好了。况且瞥眼一瞧向斌,只见他斜睨着眼,一副胆敢连累我家你就死定了的表情。

德儿心道,我就奇了怪了,从他一来我就认怂,认了半天怎么没人信呢!

皇帝道,“时候不早了,朕朝务繁忙,便开始吧。”

孔淑仁道,“是。那国子监便选入仕,文监生选出仕如何?”

德儿道,“我……选不了,这出仕入仕是什么意思啊我有点不太懂。”

孔淑仁道,“通俗些讲,入仕便是做官,出仕便是归隐山林。”

德儿道,“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呀?我一介女流。要不咱们论论女子是否需要嫁人可好?”

德儿这个语出惊人的毛病总是改不了,一着急就犯病。此话一出,果然堂下窃窃而笑。

皇帝道,“莫要装疯卖傻,连累送你进来之人。”

德儿好笑,心道,“是你姐姐送我进来的。我今儿就算是装死你还能把你姐姐治个什么罪名?”心道,“对呀!我怎么不装死?我……不是我家好歹也是书香门第,我爹可是国公,我虽不在乎什么虚名,但太明显的装死岂不丢脸丢到南门外?”

德儿正是万千头绪理不清,国子监这边已有年轻书生出来应战,说道,“世人都知,自汉武开始历朝历代便奉孔子为圣,遵其言论修身齐家。孔子之道乃是入仕之道,若入仕无道,岂非天下人皆无道?”

这不过是监内一个普通监生,德儿看他半晌,说道,“你说的对,我输了。”

此语一出,又有人掩嘴而笑。

太子急的直瞪眼睛,心道,文德儿!你个怂货!

皇帝道,“不许认输,不战五十回合而输算你作弊,祸及公主府!”

德儿一听,又看了一眼向斌。向斌把手放在脖子上一抹。

德儿翻个白眼,说道,“这论题乃是出仕有道还是入仕有道。道自然是都有的,只是道法不同,高下有别,不如争个高下好了。”

书生一听,表现的机会来了,赶紧说道,“我方才已经说过,从汉武帝开始各朝便独尊儒术,若非儒术最高,为何千百年来历朝历代都是以儒治国?”

德儿笑道,“以儒治国?我大安律可是遵从儒术而定?”

书生道,“大安律乃是针对犯人,为官追求的是品德高尚。律法不过是最后的底线,之上尚有有德无德之分,有德即为有道,无德即为无道。”

德儿道,“照你这么说,德即是道?”

书生道,“正是。”

德儿道,“如此说来,《道德经》第一句应该改成道可德,德为道了?”

书生道,“你若非如此改,可也使得。”

德儿道,“如此说来你比老子都强了,我还与你争什么呢。老子尚且前后琢磨才写出五千字道德经,从古至今多少学者批注翻译,如今让你一句话就把第一句给改了,我是真的不如你,我是真没理解上去,绝不是认怂。”

德儿如此说,那书生自然乘胜追击,说道,“那依你看道不是德吗?”

德儿道,“道之一字,万法归宗,千变万化,所以老子说道可道,非常道,意思就是很难说清楚,只可慢慢意会。若与德字完全相同,那为何要有两个字?今日便是说说儒道高下问题,道是什么就不要展开来说了。”心道,当真跟你论道,明年也回不了家。

书生道,“依在下看道德经不过在说德行,但入仕文化可不仅于此,所以自然是孔孟之道在上。”

德儿叹气道,“孔子自己就是道家学派的信徒,只不过他到死才发现而已。”她知道这话不能说,但是她真的懒得在这儿大战三百回合,非要打,还是速战速决好了。

果然此话一出下面便炸开了锅,好几个监生都开口了,有的问“此话怎讲”,有的道,“信口开河”,有的道,“黄口小儿”。

德儿道,“孔子临终之时是不是说,‘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他一生说了那么多话,到死才明白天地不言,大道无声的道理。这便正是老子所说,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多言数穷,不如守中。”

有人抢着道,这不过是孔老夫子恨铁不成钢之语罢了。他一生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周游列国,推行仁政,为历代先贤做了高山仰止的典范,也为吾等后辈指明了一条出路,若是没有他的努力,吾等后辈当如何自处,今日之国子监,又怎会如此辉煌?

德儿道,你不读书自然有人读,孔子不说话自然有人说,大道至简,他总是强调以一己之力忠君爱民,强调自己虽然多不爱做一件事,但是为了谁谁必须得做。其实皇帝哪需要满天下的忠臣,你不忠自然有人忠,你不学自然有人学,都是忠臣刑部岂不要黄了。道法阴阳,平衡而已,不是学了哪家的言论就能全天下都怎么样了,全天下永远是阴阳平衡的,根本不是教化之功。上天不说话,四时一行,百物一生,黑白自见。老庄之道的高处就在于它不争高下,只有儒家才非要争个高下轻重的。

那人道,照你这么说,人生就是混吃等死,还什么也不用干了呢。

德儿道,混吃等死本身也是一种功德呀。我混吃等死,成全了你这种忠君爱民的,我占了阴的那部分,凸显出你的艳阳高照,难道我不跟你一样重要吗?

那书生气道,你!强词夺理!

德儿笑道,辩论本来就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强词夺理我也得有强词,本就是普普通通几句话,谁叫你的词弱凸显了我的强呢?

那书生气得嘟囔一句,“不跟女流一般见识。”

德儿心道,你们最好都别跟我一般见识,我也可以早点回家。

又有人道,你拿孔子临死一句气话来否定他的整个学说,是否太过偏颇?

德儿道,是气话吗?人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难不成让你们如此敬爱的孔老夫子都快死了还在说着气话?

这更证明了孔老夫子卓尔不群,非常人可比。

德儿心道,孔子一生最不爱搞特殊,某次还因为丧礼之事骂过子路。不过算了吧,这个说起来又是没完。于是道,“孔老夫子自是卓尔不群的。比如某次他与弟子们讨论未来志向,前面几人都在说治国,但曾点却说他只爱逍遥自在,孔子却说我与你是一样的。正是说明了他的卓尔不群。可见逍遥自在才是他心中真正的愿望。”

“那不正好说明了他杀身成仁舍生取义的高尚情操吗?”

“是的呀。可我前面已经说过了你不做自然有人做,你难受着做,不如别人高兴着做。比如子路与冉有,皆是以治国为志向,君子从其志,岂不乐哉?孔子之下,在于强求。道法自然,强求便是下等。”

德儿这几句话不但是快把国子监的监生们都气炸了,把今日的随行大臣们也都快惹毛了。

她即使说的再有理,在这些人眼中首先是女流,其次是黄口小儿,这些人中不乏历尽艰难困苦考进国子监和中了科举的,如今一黄口女儿竟然对他们向来奉行的入仕之道如此大放厥词,简直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皇帝心道,“一本论语包罗万象,岂是只言片语能够概论驳倒的。看她这年纪也是治学不深,今日之言流于表层,再辩下去也是没有意思,不如到此为止,以免伤了和气。”谁知他正要喊停,却听一人跪下禀道,“此女妖言惑众、污秽圣听、诋毁宣父、罪不可恕,还请陛下圣恭决断,还我国子监清誉,为宣父正名!”此言一出,堂下立时有不少声音附和。

宣父是皇帝建元之后对孔子的敬称。德儿今日之言确实使人恼怒,已不在对错范畴。可是他自登基以来一直宣扬仁政,察纳雅言不以为恶,如今若是责罚了德儿,日后还怎么广开言路,还有多少人敢说实话呢?况且他身为帝王,明知今日纷争因他而起,又怎好责罚一小女子,让她来承担责任,因此刚要驳回这人之请。谁知德儿听了这话竟然火了,说道,“我说我不说你们非要让我说,说不过我便要拿个莫须有给我治罪,你们全都自诩谦谦君子,今日一见,果然非比寻常。孔子之言,不过自欺欺人,你们非但自欺欺人,而且心胸狭窄指鹿为马,这便好比以朽木建屋居其中,自欺美之甚已,于是拉人同住,谓人曰:‘此屋甚大,且富丽堂皇,能居于此,便是明道怀德,此生更复何求?’少顷,一君子过之,劝之不听,又不忍以一指之力摧之……”话没说完,却见向斌哎呀一声倒地不起。

向斌最是知道德儿性子,从来等不到别人给她伸冤,总是要自己出头,从她火冒三丈的那一刻他就拼命咳嗽企图提示她皇帝又不傻,自会有决断,可是德儿哪里理他,火线既已点着岂有说灭便灭之理。向斌一着急,只好哎呀一声到底装病,德儿说的正来劲,怨气十足,看见向斌忽然倒地,不禁吓了一跳,赶紧冲上去道,表哥!你怎么了?

向斌浑身抽搐,却不忘狠狠掐了德儿一下,德儿一下就明白了,不免有些好笑。咕哝道,我不说了便是了嘛。向斌抽搐着道,送我回家!

向斌是皇帝的亲外甥,这点花花肠子自然瞒不过圣听。皇帝心想,你既如此牺牲也要保公主府周全,我如何不卖你一个面子?因此紧张道,“何人倒地,可是旧疾?快宣太医!”这时自有一些好心人上前将向斌抬了出去静候太医,德儿也便跟着去了。皇帝授命孔淑仁继续主持视学不提。

且说这边厢,那些好心人帮德儿抬出向斌,自是关心向斌病情,向斌无奈还要继续装,可是随行太医竟然顷刻便到,吓得向斌不知如何是好,他也不知道他舅舅到底识破他没有,若是治他个欺君之罪可怎么办。

就在关键时刻德儿拦住太医道,敢问赵医正可来了?

那太医道赵医正今日不当职,老朽看看可使得?

德儿忙道,使不得使不得,他这人认生,见了生人病情会加重的,你看他如今不妨,劳您去请赵医正来吧。

那太医道,这……

德儿道,这是洛川长公主嘱咐我的,人都有个怪癖,我这表哥性情刚烈,若不依他很容易就咬舌自尽的。

那太医将信将疑,不知该当如何。

这时沈克忽然依手拜道,她说的都是真的,我可以作证,王太医便先去偏殿候着,一会儿陛下问起便按我们方才所言据实已告便是。

那太医心知为官之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让看更好,因而抬手拜别。

若说这国子监里,其实也不都是恨不得德儿死的人。比如那些身份高贵的监生,本来也是凭着家世进的国子监,对百家之言也全无甚感情,管它老庄胜还是孔孟胜,反正他家爵位不倒世袭荫封。所以这些人就觉得有德儿在国子监才更热闹,自是对德儿也就青眼有加。而且向斌在国子监也是兄弟众多,见向斌倒地,为他也好,为德儿也罢,反正一人一手便将向斌抬了出来,只是见向斌如今仍是口歪眼斜,不禁好奇道,“真的假的呀?”

“你小子都是装的吧?”

“当着我们就没必要这样了,赶紧起来吧。”

“就是,你不得感谢是我们七手八脚的把你抬出来了,若是让侍卫动手可就没那么容易蒙混过关了吧?”

向斌恢复正常脸,长叹一声,一个翻身坐起,揪住德儿脸道,“死丫头!跟我回家!”

德儿给他揪得生疼,捂着脸嗷嗷的叫,把那沈克可是心疼坏了,赶紧出言相劝、出手相助。

向斌这回真是下了死手,沈克扒拉了半天才扒拉下来,只见德儿脸上红红的两道血印。她自知理亏,也不好多说什么,但是到底生气,扭头便走,向斌喊道,“你给我回来!”德儿却哪里理他,脚下踩风,往马厩找小白去了。沈克也追了出去。

却说皇帝在大殿上继续视学,但心思却早已不在殿中,想着德儿方才所言,所学虽不如何精深,无奈博而雅,所掷匪夷,还自成体系,并且语出有典,构思弘大,那段朽木建屋可是急中生智、泱泱大气、使人难忘。而众儒生后来吹胡子瞪眼,倒是丑态毕现。还好他自己带来的人老成持重,没有如此给他丢脸的。

再说沈克跟着德儿来了马厩,看着德儿解马牵马,却忽然拦住她道,“德儿,你方才说的真好,那些末学也真是,说不过你便要耍赖,无耻的很。”

德儿叹口气,说道,“我可真是招谁惹谁了。那个孙明义,你要是不帮我狠狠揍他以后就不要跟我说话了。”

沈克笑道,“我必帮你揍他。”

德儿说着便要上马,却被沈克一把拽住拉进怀里。

德儿惊道,你这是干什么,快放开我!有人来了!

沈克道,我不放,你不知道我是鼓起了多大的勇气才敢如此。我爹给我安排的婚事我不满意德儿,我们私奔吧。

德儿心道,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呀,前儿表哥要跟我私奔,如今表哥退下了又上来一个沈克。娘上回说给我说了个什么亲来着?不如一会儿回家问问,下回再有人暗示我不能好好嫁人非得靠私奔解决人生大事,我就义正词严的斥责他目不识珠!

沈克见德儿不说话,小眼珠却咕噜噜的转,不禁说道,你在想什么?

德儿道,我?我没……没想什么。

沈克今天可是豁出去了,不但敢抱德儿,如今竟还要吻。

德儿费力的推住他,说道,“可惜我们此生无缘,若是有来世……”

沈克抢着道,“别说来世,没有努力过,怎知不可以?”

德儿道,你要努力什么?

沈克握住她手郑重的道,“此生沈克非你不娶,你可也如此想的?”

德儿见他双目闪光,似是无比认真,也不好意思跟他插科打诨,只好也认真的道,“我的心,曾经给过一个不值得的人。但是我要感谢他,自他之后,我才知道,这世上当真有不值得三个字。我原以为,凡是立过誓言,就必是值得的。自那之后才懂,原来誓言也有假的。”

沈克未待她说完,又抱住她道,“你别这样说,你说的我心都碎了。不要拿我跟别人比。”

德儿见他竟如此执着,一时间也是拿他没法,只好任由他抱着,好言相劝道,“我没有拿你跟他比。因为……他好歹让我动过心……可是你……只是让我忆起了他。沈克,你是大好男儿,首要大事当是精忠报国,对于男情女爱,真的要看开些,才不枉了你高贵血脉。”

不想沈克听了她的话,心里咯噔一声如堕高崖,怔怔的道,“什么高贵血脉?你如此拒绝我,让我觉得我尚且不如渠中之泥,哪里见得高贵?”

德儿道,“非但是你,我……我永远不会再爱任何人了。”

沈克看着她的眼睛道,“你骗我。”

德儿是有点心虚,没想到这么容易就让他看出来了。结果却听沈克说,“你才多大,就跟我说永远。不过是一次情伤罢了,我等你便是,你要多久我都等得。”

德儿道,“我……”

向斌打断她道,“文德儿!你还不回家!是不是想死!”

德儿大概这辈子都没这么喜欢过她这个向斌表哥,赶紧如遇特赦一般抬腿逃了。

向斌不太知道沈克心思,即使知道,也不知他到底认真到何种程度,反正今日是解决视学的事,旁的事都要往后挪挪,他上前解了自己的马,跟着德儿一道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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