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中之事暂告一个段落,村民凭空消失,户部不知如何记录,请示君上,答曰,看着办。
经过调查,皇帝发现科考的确弊端甚重,比如考察科目过于局限,也确实有看出身等不公平的因素存在。轻徭役、减赋税、鼓励农桑是朝廷一直在做的事情,但如今看来力度还很不够,对于渔猎、漕盐、伐种、桑茶等支柱产业的管制也急需加强。“卖炭翁,伐薪烧炭南山中……”他不知怎的忽然想起德儿那篇手稿里的一行小字,遂叫张不才,“把《全唐诗》拿过来。”
张不才唱诺,问道,“要哪一卷?”
皇帝道,“要白居易那首《卖炭翁》。”
张不才依言而去,取回诗本,翻至卖炭翁递给皇帝。
皇帝心中默念:
卖炭翁,伐薪烧炭南山中。
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
卖炭得钱何所营?身上衣裳口中食。
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
夜来城外一尺雪,晓驾炭车辗冰辙。
牛困人饥日已高,市南门外泥中歇。
翩翩两骑来是谁?黄衣使者白衫儿。
手把文书口称敕,回车叱牛牵向北。
一车炭,千余斤,宫使驱将惜不得。
半匹红纱一丈绫,系向牛头充炭直。
看完之后皇帝道,你也看看,看看有什么感觉。
张不才接过,读了一遍,说道,穷苦出身,自是不容易的。
皇帝道,在朕的治下,该不会有这种宫吏欺压百姓的事吧?
张不才闻言,赶紧跪下磕头,说道,臣不敢,臣自觉御下颇严,但不敢完全否定,请陛下给臣时间去查。
皇帝点头道,甚好。也不单是这一件,皇后去后中宫虚悬,免不得有些人开始疲懒,你便趁机好好整肃一下。
张不才磕头道,臣这就去。
第二日上,皇帝突然做了一个奇怪的决定,他要去行宫泡汤。以往十年间,皇帝从来没有在大朝会前离开过皇宫,而今离大朝会还有三天,他忽然说要去行宫泡汤。
灼儿听说父皇要外出便也吵着要去,皇帝直接就允了,因为他根本没听见女儿说什么。
一来一回一共花了两日,中间只有一日在浸汤,皇帝没带一点公文,回来的时候果然精神抖擞。正月初一的大朝会,各国使臣觐见,都说皇帝面若温玉、气贯如虹,好天子气度。
初十,一道皇旨降入洛川长公主府,宣召德儿入宫,封为四品美人,比当初燕妃求的还高一品。皇旨拟的十分客气,说德儿“宜为帝王辅”。
宜为帝王辅这种平叙又大气的说法很少见于婚嫁类诏书,除非是……正宫的皇后娘娘。
正月里皇帝处理公文都在寝殿,因此凌云是第一时间知道这道圣旨的。那日中书省的文官来交草诏,彼时皇帝正在歇晌,张不才问道,可交礼部看过了?
文官道,是礼部亲拟的,下官来交给陛下查验。
张不才道,按日子送去便是,怎的还要陛下查验?
文官道,小臣也不甚清楚,但是陛下说过他要亲审一遍。
婚嫁类诏书皇帝向来不甚关心,都是交礼部全权负责,这次竟然要亲自看,张不才受惊不小。
恰逢凌云要去西偏殿找妹妹,刚好路过正殿,见张不才和一文官站在父皇寝宫门口,便随口问道,“父皇还没起吗?”
张不才道,“许是大朝会耗神过多,这几日午休都比较久。”
凌云点头拜别。
汤池一行,三日往返,灼儿回来就病了,凌云忙前忙后也没有多想,还是灼儿听说有文官等在殿外,觉得煞是好奇,非要去看。待穿戴好了出去看时文官已进去了。
两人悄悄走到殿外趴在门上听,凌云听到那文官宣读草诏时霎时便如五雷轰顶,觉得定是自己听错了。于是一直等在殿外,待文官出来百般求证,却仍旧觉得是自己听错了。
写给德儿的诏书很短,以至于德儿跪在廊下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宫内的宦官就已经走了。
正月初十,年还没过完,公主府处处挂着大红灯笼,就像特意为德儿准备的。
天空飘着鹅毛般的大雪,煞是好看。可是宦官离开的那一刻,这雪忽然变成了血红的颜色,德儿五内俱焚。
早听说娘给她说了一门亲事,没想到却被皇家拦胡了,何其意外。她到如今都不知道她娘早想让她进宫。
虞夫人也是十分意外,毕竟皇后仙去还不到一年,以帝后曾经的感情,按说不应该如此着急让德儿进宫。她拿着这张册封诏,总是有种不祥的预感。
雪舞听说这事的时候也有点傻眼,本来她以为会是太子或者三殿下。不过历劫嘛,嫁给谁其实也没太大所谓,她觉得。她如今满脑子都是那只饕餮何时来,小木头到底去了哪里,几时回来,其他事情倒不是太上心。若不是向节突然冲进她的屋子,她可能还是没觉得进宫这事有何不妥。
“你不知道进宫以后就没法常见面了吗?”向节抓住她问。
“这……那我也没办法呀。”
“你怎么总是这么冷血?”
“我怎么冷血?”
“你……”
德儿手里握着嫁衣,本来正在内室发呆,听见外室吵闹,便走了出来,说道,“呦,节哥哥来了。舅娘在吗?我去看看她。”她说着便走了,向节也没答她的话。
向节道,“你不去行不行?”
他这突然冲进来抓着雪舞就一堆问题,雪舞的脑袋这会儿仍是不在他身上,问道,“嗯?去哪?”
向节道,“不进宫!行不行?”
雪舞道,“不进宫?不是皇帝下诏让去吗?可以不去吗?”她心道,我怎么记着人间好像不能抗旨不尊的?
向节急道,“皇诏是让德儿去,又不是让你去!”
雪舞一听这话,把他的手扒拉下去,说道,“她去不就是我去,你这话说的可是很奇怪了。”
向节道,“即便你们两个好的穿一条裤子也不能嫁给同一个人吧?”
“节哥哥,你这到底是在说什么呀。我是她的丫鬟呀,自然是她去哪我就去哪呀!”
向节急道,“你进了宫,我们一年都见不上一次面。”
雪舞心道,往常我跟你数千年不见面你也没激动成这样啊。人族果然很悲哀,一年不见面就急成这样。
你到底怎么回事啊!向节拼命的摇晃雪舞。
雪舞给他摇的发晕,笑道,好了好了,你不是跟太子相熟嘛,让他帮忙想办法就是了。
向节一时语竭,眼看雪舞不但非去不可,而且对于分离竟毫不在意,他心灰意冷,也不知该说什么了,只好怔怔的去了。
雪舞心道,这凡人的神经就是纤细,进个宫怎么了,万一哪天我回天上了你回不去,还不把你急出病来?
洛川听见德儿终于要嫁人了,其实心里是欢喜的,一方面德儿后半生有靠,另一方面是虞信南终于可以不用走了,要不然过完年还是要送他去庄上住着。之前因为村民失踪的事情去接他的时候庄上的人已经汇报,说小公爷有自残的倾向。谁知回了府上这些日子,倒不见他闹的多凶狠,只是每日只吃白米饭,每次拿回的筷子又都是折断的,洛川想着,这样自残也不算是严重,暂且由他吧,等德儿走了将他放出来,自是慢慢就恢复了。
谁知就在德儿的备嫁之期折半的时候,前院的妈妈忽然哭着来报,说小公爷割腕了,洛川飞奔到信南房中,一时背过气便晕了过去。下人又叫德儿快去。
德儿连自己婚嫁的事情尚且没想明白,凭空又接了这样一个噩耗,走路的时候脚下一歪差点没跌进水塘里。
去到的时候太医正拿着虞信南的胳膊给洛川看,洛川才知道那些折断的筷子都是他用来戳自己的胳膊戳断的。左臂上一个深深凹陷的德字,只可看见模糊轮廓,右臂的儿字才戳了一半,可能就听说了德儿进宫的消息,因此还没戳完。而那些米饭,多半也是拿来止血的。
看见德儿进来,洛川的心里五味杂陈。自己的儿子为情所困,放着千种利刃不用,偏用那最钝的筷子将自己一番摧残,这原是与人无尤,可是她却在想,如果当初没有收留他们母女,会不会不至于如此。
德儿已经好久没看见表哥了,本来图个清静,觉得这辈子不看见他都是好的。谁知他竟将自己折磨成这个样子。
婢女送了药来,要服侍虞信南吃药。洛川却接过药碗递给了德儿,带着一群人出去了。
看着昏迷不醒的表哥,她止不住的掉眼泪。虞信南面孔漆黑,手指发紫,两个手臂都被太医缠上了药布,她方才看见了,是两个深深的坑,却不知怎会如此。
她将药一勺勺的喂给虞信南,仍旧不知道他是为了自己才这样的。到第三日上虞信南醒了,德儿才知表哥做这一切都是为了自己。
虞信南道,“往常我不敢问你。而今我想问一问,你到底,对我有没有一丝一毫的情义?”
德儿甚是为难,说道,“你这是何苦?”
信南道,“我只想听你说一句,你心里,到底有没有我?哪怕是……哪怕是……”
德儿不知当如何说。
信南道,“若是今时今日,我仍是想带你走,你可会同意?”
德儿道,“表哥。你可能还不知道,我接了圣旨……”
“我知道!”他打断她,“我早就知道是他!若不是他,娘也不会这般阻拦我!他已经富有天下了,为什么还要跟我抢?我只有一个你,我什么都没有了,我可是他的亲外甥啊!”
“你说什么?什么你早知道?”
“你竟一直被蒙在鼓里吗?这些大人,我真的看不懂。我们走吧德儿,远走高飞,走的离这儿远远的,去一片山兰海阔的地方,没有属世的喧嚣,只有我们两个,四季食果,出入乘鹤,可好?”
“那岂非我所愿呢表哥,你我兄妹,有什么话就当似今日这样说的清清楚楚。当初你若直接告诉我……我也不至于……也……也不至于……眼看着你如今这样伤害自己。”
信南激动的抓住她的手道,“德儿,你可真的是愿意了?”
德儿十分为难,说道,“我……”
“事不宜迟,我们今晚便走,趁他们觉得我身子虚弱,一定守备松弛。”
德儿推开信南的手,她心中明知此事不可。这样做非但是欺君之罪,以表哥的身体,根本也跑不远的。可是除了推开他的手,她又实在说不出一个不字来。
“怎么?”虞信南又看不懂了。
德儿道,“你不懂。我们从出生到如今,一步步的生命轨迹都是被安排好的,没人能够打破。我也曾经努力过。可是不行,我们离不开家族的照顾,也不能狠心不照顾家人的想法。何况如今,我接的是皇诏,若是不从,会祸及公主府。只是……若我早知你是这般心思,定会对你好些。你会原谅我吗?表哥。”
“你要屈服了吗?那些礼法规矩,你不是最不屑的吗?为何如今如此听话?可还是因为……你不爱我?”
爱?到底什么是爱呢?德儿心道。
“你怎么了?为何不说话?”
“我……”
“德儿,你可知道,我从小第一次见你,已知道你是我的劫数。我不能没有你,除非我死!”他如此说着,又不知从哪变出个碎瓷片来,拿着便往颈上割去。
德儿吓坏了,两人争抢当中,德儿被虞信南按在床上压在身下,其时虞信南大伤未愈、面色狰狞、观来似鬼,可是德儿依旧关心他的生死,不顾自己的安危抢下那碎瓷片,却不想那虞信南醉翁之意不在酒,竟抱着德儿亲吻起来,就在这时,洛川他们听见声音推门进来……
“德儿啊,我的小祖宗……”德儿屋里,雪舞一边给德儿上着药一边念叨,“你说说你,你可怜他,如今谁可怜你?早就跟你说过了,若要助人,先要自保。”
德儿道,“哪想的了那么多呀。他腕也割了,胳膊都戳烂了,要是你看见也会这么做的。”
雪舞道,“哼哼。首先我会跟他说清楚我们两个的不可能性,然后我会……”
“哎呀你闭嘴吧,马后炮!擦好了没有?”德儿突然烦躁起来。
“你说说你,没几天就要进宫了,脖子上这么大个吻痕,说你跟他没关系,谁相信你?”
“放心吧。舅娘不会让这事传出去的。”
“你就那么相信她?”
“那是自然,即便不是为了我,为了南表哥她也会这么做的。”
“我可真是服了你了。心大如斗。”
“那怎么了,大不了就是进不了宫呗。那不正合我意?”
“你还笑!就怕皇帝还是要娶你,娶进去再慢慢折磨你!”
“我的天呐,你不去写戏本子真是可惜。”
“娘……娘你为什么就是不同意,若她当初来京你便为我二人定下亲事,怎会有后面的这些事?婚后我二人住在公主府,举案齐眉,悉心侍奉爹娘,难道不好吗?”已经到了如此田地,信南仍是执迷不悟,拉着母亲的手不肯放开。
他母亲看进他的眼睛,那里面全是意乱情迷,却又是一番真切。她想来想去,终于将心里话与儿子说了。
原来这事说来话长,还要从虞夫人怀胎的时候说起。那时候大安国基初奠,长安以外的地方还不是十分太平,当今的圣上也就是那时的韩王凌仲贺经常在外厮杀,德儿的父亲文昭明是京中与高祖皇帝凌宇身边最得力的近臣之一。
那时韩王功高盖主,太子凌伯勋深知地位不保,蓄意谋害韩王。皇帝身边的几个近臣也分了派系,有太子党,有韩王党,唯有文昭明独善其身,仅为皇帝马首是瞻。那时高祖皇帝为了两个儿子也是操碎了心,曾想让大安划江而治,两人各领一半。京中都传皇帝将自己的嫡系大军交给了一个文官,使他从中制衡,只是无人知道是谁。
后来韩王兵变杀了太子凌伯勋,包括高祖被逼迫逊了位,这个兵力也一直没有出现过,所以京中都说是讹传。但那时文府上下都在京中居住,虞夫人与公主府经常走动,就在传言最胜的时候,她总是表现的极为焦虑。最开始公主和驸马怀疑她不过是刚刚生产所以精神紧张,亦或是为了德儿的身世忧愁。但眼见得新帝即位后立时便将文昭明外放,她焦虑的状况也与日俱增,很多时候几乎忘了照顾德儿。
“听催产的人说,德儿一出生额间便有彩虹印记,当晚漫天飞雪,好多行人看见六色彩光临世。可即便这样,虞夫人的忧愁一点都未曾减少。后来你渐渐长大,你爹想请国子监告老还乡的储长识夫子过来给你启蒙,谁知却慢了一步,储夫子被文大人请去了。后来偶有信件往来,夫子提到德儿这孩子生得玲珑剔透心,总是过目不忘、闻一知十,不到七岁已经熟读百家,能够倒背诗三百。而心性却只好逍遥道,性格也不很乖,时常有些乖谬言行让父母发愁。那时虞夫人还曾来信求助,怀疑有歹人私授德儿功夫,让她整天在树上跳来跳去的,像只长臂猿猴。我便想起虞氏那时刚刚怀孕,就总是四处求神拜佛,听说一直到分娩前夕都在求神卜卦,总说那胎像甚为异常。后来我依她所言请了一个道长去给德儿看病,从那以后听说才渐渐的好起来。”
洛川想着陈年旧事,不禁陷入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