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国良从车窗里钻出来的时候,他的头顶上正好落下了一道从云缝里漏出来的阳光,他对着天空的一道柱子一样的阳光喊了一声救命。声音在滑过水面的时候大部分被消耗了,只有那位骑摩托车的人听到了或者说是看到了这声音。
于国良的头被窗玻璃划破了,血汩汩地往外流,流到嘴里,就有了一丝腥甜的感觉,这种感觉中没有疼痛,此时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死死地扒住车顶的边缘部分,然后就拼命地往车顶上爬。面包车在水里靠着草质饲料的浮力维持着最后三分之一的形象。于国良往上爬,面包车在水里很灵巧地躲闪着,车在水里原来如同汽球一样无足轻重。于国良憋足了气,一个猛扑,身体狠狠地蹿上车顶,面包车向下沉了一下,又浮上来,于国良于是就像一张煎饼一样地贴到了车顶。
暂时稳定下来后,于国良这时感到了头上裂口的疼痛,身上肌肉痉挛,牙齿在嘴里格格地错动着,他咬着牙又喊了一声,“救命呀!”
岸边的路上已经聚集了五六个人,他们停下摩托车和自行车,然后点着香烟看着于国良在车顶上狼狈不堪的姿势,少数人还笑了起来。
第一个听到救命的那个骑摩托车的人是一个头发很少的人,他对着水里的于国良说,“你这大老爷们,掉在这小河沟里喊救命,太丢脸了,还不自己爬上来!”
于国良扒在车顶上很困难地抬起头说,“我不会游泳,请你们救救我!”
这时又陆续来了几个人,他们围观在一起,像看不花钱的马戏一样,表情很轻松地指着水里的于国良抒情与议论相结合地分析这件事的走向及其性质。一位穿着牛仔服的年轻人说,“你是哪个单位的?我们下去救你的劳务费能不能报销?”
于国良吐了一口嘴里的血水,说,“各位兄弟,我是康明饲料公司的总经理,你们将我救上去,我会感谢你们的。”
头发很少的人兴奋了起来,“还是个大老板!太好了!”他将脚下的一块石子踢到了水中,石子在距离于国良不到一米的地方溅起了标点符号一样细小的浪花,于国良本能地闭了一下眼睛。
一位穿着劣质西服的人用一根棍子剔着摩托车轮子上的泥,他站起来将自己胸前那根像红领巾一样的领带拽了拽,他对着水里的于国良说,“先把劳务费价钱讲好,然后才能下去救你。你看这天多冷!”
头发稀少的人附和说,“我们跟你不一样,你们城里人有钱,我们受凉生病了,是没地方报销医药费。”
牛仔服也说,“你们太有钱了,我们太没钱了,这身烂牛仔服我都穿了三年了,没钱换,给你们老板打工,你们恨不得将我这身烂衣服都剥削去。总是我们求你们,这次你们有钱人总算要求我们穷人了。”
岸上有了一些愉快的笑声,笑声传到水面上,在于国良冷得发抖的耳朵里就变成了一堆玻璃碎片。他感到车的浮力越来越小,饲料包浸透水后,他就会和这个残废的面包车一起沉入水底。他有些恨自己小时候没学会游泳,小学的时候,他想学游泳,可每游一次要花五分钱,妈妈卖茶水,每碗才卖一分钱。爸爸没让他去,他气得一口气在妈妈的茶摊上喝了五碗水,等到爸爸同意他去学游泳的时候,他却不愿去了。
于国良的腿还泡在水里,他感到已经有鱼开始在他的脚踝部分准备行动了,他动了一下腿,鱼就跑了。当他想到沉入水底将成为鱼的晚餐的时候,他突然有了一种报应的恐惧,平时都是人吃鱼,总有一天鱼开始吃人了。于是,他对着岸上喊道,“我有的是钱,只要弟兄们把我救上去,价钱好说!”
这时,那位劣质西服不高兴了,他对着平静的水面说,“按合同法规定,这么多人在场,口头合同也是有效的,先讲好价钱,后下水救人。”
于国良脑袋上像被实实在在地夯了一闷棍,他突然有了一种被敲诈勒索的痛苦。他用赌咒发誓的语言向岸上保证,“请各位兄弟给我一个面子,能不能到岸上后才谈价钱?”
牛仔服说,“你们这些有钱人是很少是讲信用的,你们就是靠不讲信用发财的,今天不讲好价钱就决不能下水。”
大家都说此话有理。岸上又聚集了不少人,大概有一个排的人了,观望的居多数,少数几个人在与水中的俘虏于国良谈判。
于国良听到面包车下沉的声音了,他急了,向岸上大吼一声,“开价吧!”
那一缕阳光早已撤走,天空重新暗了下来,破棉絮一样的乌云在空中缓缓移动,乌云的空隙处流露出零碎的铁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