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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陆虞候火烧草料场

董超、薛霸押着林冲,到了沧州城里,上州衙交了公文,当厅引林冲参见了州官大尹,收了林冲,押了回文,一面下帖判送牢城营内来。两个公人领了回文,自回东京去。

沧州牢城营内收了林冲,发在单身房里,听候点视。有那先来的罪人,都来看他,对他说:“这里的管营、差拨,十分厉害,一心只想诈人钱物。要是有人情钱物送给他,就照顾得你好;要是没钱,就把你撇在土牢里,求生不能,求死不得。要是得了人情,也不打你一百杀威棒,只说有病,暂且寄下;要是不得人情,这一百杀威棒就打得你七死八活。”林冲说:“谢谢众位兄长如此指教。比如要使钱,应该拿多少给他?”众人说:“要想好,管营那里给他五两银子,差拨那里也得五两银子。”

正说话间,差拨过来问:“哪个是新来的配军?”林冲上前答应:“小人就是。”差拨不见他拿钱出来,变了脸,指着林冲就骂:“你这个贼配军,见我怎么不下拜?你这厮在东京做出事来,见了我还是大剌剌的。我看你这贼配军,一脸的饿鬼相,一世也不得发迹!你这把贼骨头,如今落在我手里,早晚叫你粉骨碎身!”骂了个狗血喷头,林冲哪里敢应答?众人见他挨骂,各自散了。

林冲等他发作过了,去取五两银子,陪着笑脸说:“差拨哥哥,些小薄礼,莫嫌轻微。”差拨看了说:“这是送给管营和俺的,都在里面?”林冲说:“这是送给差拨哥哥的;另有十两银子,就烦差拨哥哥送给管营。”差拨看看林冲,笑着说:“林教头,我也听说过你的名字,端的是个好男子!想来是高太尉陷害你了。虽然目下暂时受苦,久后必然发迹。据你的大名,又有这一表人物,必不是等闲之人,久后必做大官。”林冲笑着说:“全靠差拨照顾。”差拨说:“你只管放心。”林冲取出柴大官人的书信说:“相烦老哥把这两封书信下一下。”差拨说:“既然有柴大官人的书信,烦恼什么?这一封书信,值一锭金子。我先给你去下书信,一会儿管营来点你,要打一百杀威棒的时候,你就说你‘一路上生病,还没痊愈’,我自会帮你支吾,要瞒生人的眼目。”林冲说:“多谢指教。”差拨拿了银子和书信去了。林冲叹了口气:“‘钱可以通神’,这话不错。”

差拨落了五两银子,只拿五两银子和书信给管营,说林冲是条好汉,柴大官人有书信相荐,定是高太尉陷害。管营说:“既然有柴大官人的书信,必须看顾他。”就叫林冲来见。

林冲正在单身房里闷坐,牌头来叫:“管营在厅上唤新到罪人林冲去点名。”林冲听得叫唤,来到厅前。管营说:“你是新到犯人,先朝高祖武德皇帝①留下旧制:新来的配军,须打一百杀威棒。左右,给我驮起来。”林冲告说:“小人一路上感冒风寒,未曾痊愈,告寄打。”牌头说:“这人确实有病,乞赐怜恕。”管营说:“这人确实有症候在身,暂且寄下,等病痊愈了再打。”差拨说:“现在看守天王堂的,已经期满,可以叫林冲去替换他。”就厅上押了帖文,差拨领了林冲,取了行李,到天王堂交替。差拨说:“林教头,我十分周全你。看守天王堂,这是营中第一样省气力的勾当,早晚只要烧烧香扫扫地就行了。你看别的囚徒,从早起直做到晚,尚且不饶他;还有那没人情的,拨他在土牢里,求生不生,求死不死。”林冲说:“谢谢照顾。”又取二三两银子给差拨:“烦望哥哥一发周全,开了项上这枷更好。”差拨接了银子说:“都在我身上。”忙去禀了管营,把枷也开了。

林冲从此在天王堂内照管,每天只是烧香扫地。不觉过了四五十天。那管营、差拨得了贿赂,由他自在,也不来拘管他。这时候已经是深冬,柴大官人又常派人来送冬衣和日用给他。

①先朝高祖武德皇帝原文为“太祖武德皇帝”,指唐高祖李渊。武德是李渊的年号。《水浒传》原文中多次提到“太祖武德皇帝”和“武德爷爷”,容易误会是宋太祖赵匡胤。因此这里特地指明是“先朝”,并把“太祖”改正为“高祖”。

一天巳牌时分,林冲偶然到营前闲走,忽然听得背后有人叫他:“林教头,你怎么在这里?”林冲回头一看,认得是李小二。这李小二先前在东京酒店当伙计,偷了店主东西,要送官问罪,多亏林冲陪话,又替他陪了些钱财,方才免送官司。京中安不得身了,又亏林冲送他盘缠,投奔别处,不料今天却在这里撞见。林冲说:“小二哥,你怎么在这里?”李小二急忙下拜说:“自从得到恩人救济,到处投奔人不着。辗转来到沧州,一个姓王的酒店老板留小人在店中做过卖①。他见小人勤力,安排得好菜蔬,调和得好汁水,来吃的人都喝彩,买卖越做越顺当。主人家有个女儿,就招了小人做女婿。如今丈人、丈母都死了,只剩得小人夫妻两个,在营前开了个酒店。不知恩人怎么在这里?”林冲指着脸上说:“我因为被高太尉生事陷害,受了一场冤屈官司,刺配到这里。如今叫我管天王堂,还不知日后怎么样。”

李小二就请林冲到家里坐,叫妻子出来拜了恩人。两口儿欢喜地说:“我夫妻二人正没个亲眷,今天恩人到来,真是从天而降。”林冲说:“我是罪囚,恐怕玷辱你夫妻两口儿。”李小二说:“谁不知恩人大名?有衣服脏了破了,就拿来浆洗缝补。”当即管待林冲酒食,又送他回天王堂。第二天又来相请,从此不时送汤送水来营里给林冲。林冲的棉衣衫袄,都是李小二浑家整治缝补。林冲见他两口儿恭敬孝顺,常拿些银两给他做本钱。

一天,李小二正在门前安排菜蔬,见一个军官打扮的人闪了进来,在里面阁子里坐下,随后又一个走卒模样的人闪了进来,挨着那军官坐下。李小二问:“可要吃酒?”那军官取出一两银子给小二说:“你且收下,放在柜上,取三四瓶好酒来。等客人一到,有好的果品酒馔只顾拿来,不必再问。”李小二说:“官人请什么客?”那军官说:“烦你给我去营里请管营、差拨两个来说话。你就说有个官人请他们说话,商议些事务,专等专等。”

①过卖酒饭店里的伙计。

李小二应承了,来到牢城里,先请了差拨;又同到管营家中请了管营,都到酒店里。那管营和差拨问:“素不相识,请问官人高姓大名?”那人说:“有高太尉书信带来,你一看就知道了。且坐下喝酒。”李小二连忙开了酒坛,铺下菜蔬果品,那人把了盏,相让着坐了。小二独自一个穿梭也似来回服侍。那跟来的走卒在一旁烫酒。大约吃过十数杯按酒,那人对小二说:“我自有伴当烫酒,不叫你就别来了,我们有些话要说。”

李小二应了,到后面对老婆说:“大姐,这两个人来得不尴不尬。听他们的口音是东京人,并不认得管营。后来我送酒进去,听见差拨说出‘高太尉’三个字来。这人是不是跟林教头身上有些挂碍?我在门前招呼,你到阁子背后去听他们说些什么。”他老婆说:“你快去营中请林教头来认他一认。”李小二说:“林教头是个性急的人,叫他来一看,倘或正是他说的什么陆虞候,他肯善罢甘休么?弄不好就要杀人放火。做出事来,会连累咱们的。你先去听一听再说。”他老婆去听了一个来时辰,出来说:“他们交头接耳说话,不听清说的是什么。只见那个军官模样的人,从怀里取出一帕子东西,递给管营和差拨,帕子里面包的,大概是金银。只听见差拨说:‘都在我身上,好歹要结果他性命。’”

正说话间,阁子里叫:“取汤来。”李小二急忙送汤进去,看见管营手里拿着一封书信。小二换了汤,添了些下饭,四个人又吃了半个时辰,算还了酒钱,管营、差拨先去了。随后那两个低着头也去了。

不多时,恰好林冲走进店里来,李小二慌忙说:“恩人请坐,小人正要去找恩人,有些要紧话说。”林冲问:“什么要紧的事?”李小二请林冲到里面坐下,说:“刚才有个东京来的尴尬人,在我这里请管营、差拨吃了半天酒。我听差拨口里说出‘高太尉’三个字来,小人心下疑惑。又叫浑家去听了一个时辰,他们交头接耳说话,都听不清。临了只听见差拨答应说:‘都在我两个身上,好歹要结果了他。’那两个把一包金银递给管营、差拨。不知是什么样人?小人心下犯疑,只怕跟恩人身上有些挂碍。”林冲问:“那人生得什么模样?”李小二说:“五短身材,白净面皮,没什么胡须,大约有三十多岁。那跟的人也不高大,紫赯色面皮。”林冲听了大惊说:“这个三十多岁的正是陆虞候。这个贱贼,还敢来这里害我!让我撞着,叫他骨肉变泥!”李小二说:“只要小心提防他就是了。岂不闻古人言:‘吃饭防噎,走路防跌?’”

林冲大怒,离了李小二家,先去街上买了把尖刀,带在身上。前街后巷,到处去找。李小二夫妻两个捏着两把汗。当晚无事。第二天一早,洗漱罢,带了刀,又去沧州城里城外、大街小巷,团团转找了一整天,都没踪影。一连找了三五天,仍不见消息,林冲心下也就慢了。

到第六天,管营把林冲叫到点视厅上,说:“你来这里许多天了,有柴大官人的关照,不曾抬举你。这里东门外十五里有座大军草料场,每月凡是去纳草纳料的,都有些常例钱收取。原是一个老军在看管,如今我抬举你去替那老军来守天王堂,你到那里去得几贯盘缠。你这就跟差拨到那里去交割。”林冲应声说:“小人这就去。”

林冲离了营中,到李小二家,对他夫妻两个说:“今天管营拨我去大军草料场管事,不知是什么意思?”李小二说:“这个差使,又比天王堂强。那里收草收料,都有些常例钱。要是不给管营银钱,是不能够得这差使的。”林冲说:“他不害我,倒给我好差使,不知是何用意?”李小二说:“恩人不要疑心,只要没事儿就好。只是小人家离得远了,过几天挪工夫去看望恩人。”

林冲到天王堂取了包裹,带了尖刀,拿了条花枪,和差拨一同投草料场来。正是严冬天气,彤云密布,朔风渐起,纷纷扬扬,卷下一天大雪来。那雪越下越密,林冲和差拨两个在路上,又没处买酒吃。好不容易冒雪来到草料场外一看,周遭是黄土墙,两扇大门。推开看里面,七八间草屋做仓廒,四下里都是马草堆,中间两座草厅。到那厅里,一个老军正在向火。差拨说:“管营差这个林冲来替你回天王堂看守,你可即刻交割。”老军拿了钥匙,引着林冲吩咐:“仓廒内自有官司封记。这几堆草,一堆堆都有数目。”老军拿出账本,点了堆数临了儿说:“火盆、铁锅、碗碟都借给你。”林冲说:“天王堂内,我也有在那里。你要,就拿了去。”老军指着墙壁上挂的一个大葫芦说:“你要是买酒吃,走出草场,投东边大路走两三里,就有市镇。”

交割清楚,老军自和差拨回营去了。林冲见屋边有一堆柴炭,拿几块来生在地炉里。仰面看那草屋,四下里都坏了,被朔风一吹,摇撼振动。林冲寻思:“这屋如何过得一冬?等雪晴了,到城里叫个泥水匠来修修。”向了一会儿火,觉得身上寒冷,想起刚才老军所说二里路外有个市镇,何不去沽些酒来吃?就取了些碎银子,用花枪挑了酒葫芦,盖了火炭,取毡笠戴上,拿了钥匙出来,把草厅门拽上;出了大门,把两扇草场门反拽上锁了;带了钥匙,雪地里踏着碎琼乱玉,背着西北风,信步投东。

那雪正下得紧,走不上半里多路,看见一座古庙,林冲合掌顶礼默祷:“神明庇佑,改日来烧纸钱。”又走了一段路,望见一簇人家,林冲住脚细看,见篱笆外挑着一个草帚儿做的酒幌子在风雪中摇摆。林冲走进店里,店主人问:“客人哪里来?”林冲问:“你认得这个葫芦么?”店主人看了看,说:“这葫芦是草料场老军的。”林冲说:“我就是接替老军看草料场的。”店主说:“原来如此。既然是草料场看守大哥,且请少坐。天气寒冷,先酌三杯,权当接风。”店家切一盘熟牛肉,烫一壶热酒,请林冲吃。林冲一连喝了几杯。又买了些牛肉,包了揣在怀内,再灌了一葫芦酒,留下些碎银子,用花枪挑着酒葫芦,叫声“相扰”,就走出篱笆门,迎着朔风回来。看那雪,到晚越下得紧了。

林冲踏着瑞雪,迎着北风,奔到草场门口,开了锁,进去一看:那两间草厅,已经被大雪压倒了。林冲在雪地里放下花枪、葫芦,恐怕火盆内的炭火延烧起来,搬开破墙壁,探半身进去一摸,火盆里的火种都被雪水浸灭了。再摸摸床上,拽出一条被絮来。林冲见天色黑了,没处安身,想起离这儿半里路外,有一座古庙,只好暂且到那里去过一夜,等天亮了再说。就把被絮卷了,用花枪挑着酒葫芦,依旧把门拽上,锁了,就往那庙里走去。

进了庙门,把门掩上,见旁边有一块大石头,掇过来顶住了门。到里面一看,殿上塑的是一尊山神,并无庙祝。林冲把被絮、枪和酒葫芦放在供桌上,取下毡笠,把身上的雪都抖了,脱下白布衫来,把被子扯过来盖了下半截身子,这才把葫芦提过来慢慢地喝着冷酒,就拿怀中的牛肉下酒。

正吃喝着,忽听得外面必必剥剥地爆响。林冲跳起身来,就门缝里往外一看,只见草料场里火起,烧得正旺。林冲拿起花枪,正要开门出去救火,又听见外面有人说着话走来。林冲就趴在门边听,是三个人的脚步响,直奔庙里来。先用手推门,被石头顶住了,推不开。那三人就在庙檐下站着看火。其中一个说:“这条计好么?”另一个答应说:“多亏管营、差拨两位用心!回到京师,禀过太尉,保你们二位都升官。这次张教头可没的推故了。”那人说:“林冲如今被我们对付了,高衙内这病必然好了。”另一人说:“张教头那厮,太尉三番五次托人情去说:‘你的女婿没了。’张教头总不肯应承。因此衙内的病看看重了。太尉这才特地叫俺两个来央二位干这件事,今天总算完备了。”又一个说:“小人爬进墙里去,四下草堆上点了十来把火,他还能走到哪里去?”那一个说:“这早晚料想烧个八分过了。”又听得一个说:“即便他逃得性命,烧了大军草料场,也得个死罪。”又一个说:“咱们回城里去吧。”一个说:“再看一看,拾得他一两块骨头回京,见了太尉,也显得我们会办事。”

林冲听那三个人的口音,一个是差拨,一个是陆虞候,一个是富安。心想:“老天可怜林冲!要不是倒了草厅,我准定被这厮们烧死了。”轻轻把石头掇开,挺着花枪,左手拽开庙门,大喝一声:“泼贼哪里去?”三个人急忙想走,惊得呆了,反而走不动。林冲举手,“咔嚓”一枪,先搠倒差拨。陆虞候叫声:“饶命!”吓得慌了手脚,走不动。富安走不到十来步,被林冲赶上,后心一枪,也搠倒了。翻身回来,陆虞候刚走了三四步,林冲大喝一声:“好泼贼,哪里去!”劈胸一提,丢翻在雪地上。把枪搠在地里,用脚踏住他胸脯,身边取出那口刀来,在陆谦脸上搁着,喝问:“泼贼,我和你自幼相交,没什么冤仇,你何苦这样害我?”陆虞候求告说:“不干小人事,太尉差遣,不敢不来。”林冲说:“奸贼,事事都是你出头,怎么不干你事?”说着,把尖刀捅进他心窝里。回头一看,差拨正爬起来要走。林冲过去按住了:“你这厮也这样歹毒!且吃我一刀!”再一刀把头割了下来,回来把富安、陆谦的头都割下来,把三个人的头发结做一处,提进庙里来,都摆在山神面前的供桌上。再穿了白布衫,系了搭膊,戴上毡笠,把葫芦里的冷酒都喝光了。这才提了枪,出庙门往东去。

走不到三五里,见近村人家都拿着水桶钩子来救火。林冲说:“你们快去救应,我去报官。”提着枪只顾走。那雪越下越猛,林冲投东走了两个更次,离得草料场远了。只是身上衣服单薄,挡不过那寒冷。见前面树木深处,有几间草屋,被雪压着,破壁缝里透出火光来。林冲直奔那草屋而去,推开门,见中间坐着一个老庄客,周围坐着四五个小庄客在向火。地炉里面焰焰地烧着木柴。林冲走到面前叫一声:“众位拜揖,小人是牢城营里差使人,被雪打湿了衣裳,借你这火烘一烘,望给个方便。”庄客说:“你自烘好了,不妨事的!”

林冲烘着身上的湿衣服,略有些干了,见火炭边煨着一个瓮儿,里面透出酒香。林冲就说:“小人身边有些碎银子,望回些酒吃。”老庄客说:“我们每夜轮流看米囤,如今四更,天气正冷,我们这几个人还不够吃呢,哪有多的给你!”

林冲又说:“胡乱回两三碗给小人挡挡寒。”老庄客说:“你这人,别纠缠了。”林冲闻着酒香,越发想吃,又说:“没奈何,回两碗吧。”众庄客说:“好意让你烘衣裳向火,又来要酒吃!快走吧,再不走,把你抓起来吊在这里。”林冲火气上来,发怒说:“这厮们好没道理!”把手中枪扎了一块焰焰着的火柴头,往老庄客脸上一挑,又把枪在火炉里一搅,那老庄客的髭须就轰地烧着了。众庄客都跳了起来。林冲掉过枪杆来乱打,老庄客先走了;庄客们被林冲赶打一顿,也都走了。林冲说:“都走了,老爷快活吃酒。”土坑上有两个葫芦瓢,取一个下来,倾出那瓮里的酒来吃了一半儿,剩下一半儿。这才提了枪,出了门,一步高,一步低,踉踉跄跄,走了不过一里路,被朔风一吹,就在那山涧边醉倒了。

众庄客引了二十多人,拖枪拽棒,奔到草屋内一看,不见了林冲。顺着踪迹赶了来,见他倒在雪地里,花枪丢在一边。众庄客一齐上,提起林冲,用绳索绑了,把他解送到一个庄院前。一个庄客从院里出来说:“大官人还没起,且把这厮吊在门楼底下。”

天亮之后,林冲酒醒一看,见好大一个庄院,大叫起来:“什么人敢吊我在这里?”庄客听见,手拿着白木棍,从门里走出来,喝一声:“你这厮好大口气!”那个被烧了胡须的老庄客说:“不要问他,只顾打!等大官人起来,问明白了送官。”众庄客一齐上,林冲被打,挣扎不得,直叫:“不要打我,我有话说。”只见一个庄客进来说:“大官人来了。”

只见一个官人,背叉着手,走了出来,问:“你们在这里打什么人?”众庄客答说:“昨夜捉住个偷米的贼。”那官人过来一看,认得是林冲,忙喝退庄客,亲自解下,问:“教头怎么被吊在这里?”众庄客看见,一齐都走了。

林冲一看,正是小旋风柴进,连忙叫:“大官人救我!”柴进说:“教头怎么来到这里,被村夫羞辱!”林冲说:“一言难尽!”两人到里面坐下,把火烧草料场一事备细说了。柴进听了说:“兄长请放心。这里是小弟的东庄,请先住下,再作商量。”叫庄客取一身衣裳出来,让林冲从里到外都换了,请到暖阁里安排酒食管待。自此林冲就在柴进东庄上住下。

沧州牢城营里管营首告:林冲杀死差拨、陆虞候、富安三人,放火烧了大军草料场。州尹大惊,随即押了公文,差缉捕人员四处张挂,出三千贯赏钱,捉拿林冲。

林冲听得这个信息,等柴进回庄,就说:“不是大官人不留小人,只因官司追捕得紧,挨家搜捉,倘若查到大官人庄上,恐怕连累大官人。只求大官人借林冲些许盘缠,投奔他处栖身,异日不死,当效犬马之报。”柴进说:“既然兄长一定要走,小人作书一封,给兄长安排一个去处。”林冲问:“不知投何处去?”柴进说:“山东济州①管下有一个水乡,地名梁山泊,方圆八百余里,中间是宛子城、蓼儿洼。如今有三个好汉在那里扎寨。为头的叫‘白衣秀士’王伦,第二个叫‘摸着天’杜迁,第三个叫‘云里金刚’宋万。三个好汉,聚集着七八百小喽啰,打家劫舍。多有做下弥天大罪的人,投奔那里躲灾避难,他都收留。三位好汉,都和我交厚,常寄书信来。我修书一封,兄长去投那里入伙,如何?”林冲说:“如此最好!”柴进说:“只是沧州道口如今官司张挂榜文,又差两个军官在那里搜检,把住道口。兄长必须从那里经过。”柴进低头一想,说:“我有个计策,送兄长过去。”

①济(音jǐ挤)州济州建于北魏泰常四年,治所经过多次搬迁:唐代以前治所在碻(音que确)礅,即今山东茌(音chi池)平县境内;唐代初年治所在庐县,因庐县县城被河水冲毁,并入郓(音yun运)州(原址在今山东东平县西、东平湖东岸的州城镇);五代后周广顺二年(公元952年)移治所于巨野;金天德二年(1150年)移治所到任城(今山东济宁)。宋江故事发生在政和(1111-1117)及宣和年间(1119-1125),济州的治所应该还在巨野;但是郓州在政和初年升为东平府,离梁山泊很近,今天的东平湖,就是当年“八百里梁山泊”消退后剩余的一部分,京杭大运河穿湖而过,被称为“小洞庭”。所以梁山泊在宋代政和年间似乎应该属于东平府管辖。

柴进先叫庄客背了包裹出关去等,然后备了二三十匹马,一行人带了弓箭,驾了鹰雕,牵着猎狗,把林冲杂在里面,一齐上马,投关外来。把关的军官坐在关上,见是柴大官人,忙起身说:“大官人又去快活!”柴进下马问:“二位官人为何在此?”军官说:“沧州大尹行移文书,画影图形,捉拿犯人林冲,特差某等在此守把。所有过往客商,一一盘问,才放出关。”柴进笑着说:“我这一伙儿人中,正夹带着林冲,你怎么不认得?”军官也笑着说:“大官人是识法度的,难道肯夹带了出去?请尊便上马。”柴进又笑着说:“二位如此信托,得了野味回来,再相送吧。”作别了,一齐上马出关去了。

一行人走了十四五里,见先去的庄客在路边等候。柴进叫林冲下了马,脱去打猎的衣服,穿上庄客带来的衣裳,挎了腰刀,戴上红缨毡笠,背上包裹,辞别柴进,往南去了。

【简评10】军官出身的林冲,“忠君守法”的思想根深蒂固。从他妻子被高衙内调戏直到自己被诬陷发配到沧州,始终抱着“能忍就忍”的态度,不敢反抗,而是把希望寄托在“负屈含冤”之后,能够“挣扎着”回到东京,和妻子团聚。他前后两次怀刀,也只是想杀陆谦,并不敢杀高俅,更不想反抗朝廷。但是直到陆虞候火烧草料场之后,他才懂得自己的忍让,并不能换来高俅的宽容,也就是到了忍无可忍的时候,方才唤醒了灵魂深处的“匪魂”,演出一场“风雪山神庙”,在漫天的风雪中,在火烧草料场的熊熊大火映过来的火光中,猛下杀手,血溅山神庙前的风雪大地,遗下一幅血红雪白的惨烈森冷的图景,然后踏上了夜奔梁山的不归之路。不过这还是“无法中的办法”,如果朝廷真能赦免他的罪,他是会很高兴地接受招安的。他是《水浒传》中第一个被逼上梁山的人,而且写得很详细、很符合他的出身和性格。

林冲杀人以后,到柴进庄上向庄员讨酒喝。这是他唯一的一次快活饮酒,甚至是他唯一的一次从嘴里说出“快活”二字。梁山好汉中说“快活”说得最多的是李逵。这时候林冲的夺酒以及自称“老爷快活饮酒”,那腔调,那行事,和李逵也差不多了。这是因为压抑了太久太久的林冲杀过人之后,终于可以一伸郁怀了,那蜷缩了太久的疲惫而沉重的灵魂,终于可以一得舒展了,因此他需要放怀一醉,而且也果然沉醉了。

写差拨的小人嘴脸,如见其人,如闻其声;真是钱能通神,更能役鬼!

附录:《另眼看水浒(十篇)》之四、“风雪山神庙”篇

林教头初始的遭遇,最易让看官们联想起一句格言:“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想在下昔日初读《水浒》,及“大闹野猪林”处,辄拍膝长叹:“林冲啊,你为何不反?”刺配沧州前,林冲写下休书,该是已有所察觉,野猪林中,更确知事出高太尉陷害,可林冲还是乖乖去了沧州。

林冲为何不反?

别问林冲,先问问你自己。假如你处于类似林冲的处境,你反不反?考虑好,别随口回答。“反”意味着从此你走上了一条与传统社会对立,为正统观念不容,被官府通缉捉拿的不归路,意味着你的余生不再安定,从此过一种或刀口舔血,死里求生,或亡命天涯,故里难归的日子,意味着你从一条狗蜕变成了一匹狼,从此不再有主人关照宠幸,可以安闲地趴在火炉边或窝棚里,而是被村落排挤,被猎人追捕,面对凄厉的北风和茫茫的黄沙,艰难地寻觅生存之路那传说中美丽的草原。

想好了吗?除非你本就已经沦为了一个杀人越货的强盗,或对抗社会的黑组织成员,如许多梁山好汉那样,否则你可以轻易抛开过去的一切吗?尽管那一切正逐渐远去,似不可追,但毕竟是支撑你的希望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可以说放掉就放掉的吗?

林冲身为禁军教头,乃天子脚下的臣子,且已三十四五年纪,和江湖草莽不同,早已成了恭顺忠心的臣民,即便放之青海牧马二十年,除了期待有一天能承蒙开恩,困惑怀疑的念头都不会有,更谈不上造反了。设想当初若高太尉不曾将林冲逼入绝境,且碰巧倒台,林冲则不乏申诉平反,东山再起的机会,亦能痛数高逑迫害忠良之罪行,表达自己“历经苦难痴心不改”的坚贞,换得君王一纸嘉勉忠义的诏书,纵已无法合家团圆,至少官复原职应该是可以的,昔日的冤屈和苦难也很快就会忘到爪洼国去。历史上这样的故事每朝每代都在循环上映着,苦难对中国人而言是构不成反思的,最佳情况下或许会成为本钱。责怪林教头胆小怕事、当断不断的看官似乎没看到,教头的考虑其实比汝等更长远,更现实,呵呵。

可惜事态并未如此发展,毕竟林冲不是普通的罪犯。

那一夜的风雪救了林冲的性命,风雪象征前路茫茫,也象征林冲心中无法抑止的悲愤,也正是这悲愤让林冲手刃仇敌,亲手了结了或有一天可以刑满释放或者平反的梦想。希望破灭,大仇难报,此身无属,在这样的情形和心态下选择自杀者从古至今很多,可这悲愤又未使林冲选择自杀。在下想来,可以用失了生辰纲后本欲自杀的杨志的心态解释:“爹娘生下洒家,堂堂一表,凛凛一躯。自小学成十八般武艺在身,终不成只这般休了?比及今日寻个死处,不如日后等他拿得着时,却再理会。”

“风雪山神庙”里,山神预示着某种再生的宿命,过去的林冲终究还是死了,火并王伦时林冲的出手狠辣与棒打洪教头时的谦恭礼让已然判若两人。对曾经惨遭冤屈,身世坎坷,心中充满悲愤不平和压抑感的林冲而言,他的补偿方式会倾向于攻击性和暴力,这是可以预料的,故而在下猜想,以后的林冲会是个相当难以相处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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