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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再次启程

支持我的国民们

我宣布退出政坛之后,人们的关心与情意瞬间将我包围,这令我受宠若惊。一个败选者受此厚爱,这是史无前例的。我想,这与其说是因为我退出政坛的决断和行动是明智的,倒不如说是因为这一切让国民感到强烈的意外。

我下定决心,离开政治后就安安静静地享受作为一个平民的生活,而且很久以来我就对这种生活满怀期待。事实上,之前我一直没有真正的个人空间。从政期间,享受个人空间的权利无形中被剥夺了,因为繁杂的政务令人应接不暇,忙得不可开交。在为国家和人民奔忙的生活之中,充裕的闲暇时光只能是一种奢望。

有多少想读的书因为实在抽不出时间读而只能束之高阁,我是一个爱读书的人,甚至曾期盼再度被抓进监狱,因为在狱中就可以埋头读书了。现在好了,离开政治,舆论界也应该可以让我清静清静了。我盼望回归平凡市民的生活状态,读书、思考、更多地学习。

但是现实并不如我所愿,关于我的报道依然连日见诸报端,来自全国各地的电话与信件也连日涌向东郊洞。有的人打来电话却说不出话,只是抽泣,我从电话里听到他们全家人的哭声。许多人来信说被我的决断和勇气感动了。

支持我的人们舍不得我就这么离开政坛,他们感激我让世界看到韩国有一个为民主主义奋斗终生的真正政治家,他们说为自己当时投的那一票感到自豪。而当时没有支持我的那些人们则叹息说期间一直误解我,现在明白过来,却太晚了。

选举结束约一个月后,一位女作家见我时说,她在父母过世时也没有这样哭过,一边说着,一边又泣不成声。许多外国人也有感于我的隐退,有位美国女记者说自己有生以来第一次这么感动。

日本的NHK(日本广播协会)评论,金大中的一生像一部电视剧,并提议拍一部我的纪录片。一开始我拒绝了,因为我想从舆论报道中脱身,不愿再跳入这些繁杂的事务里。但是日本电台死死缠着我,一直追到英国来,不肯作罢。

我和身边的人们商量之后,最终决定应承下来,因为考虑到这不失为一次向日本展示韩国人风貌的大好时机。纪录片的名字叫“金大中献给日本人民的自传”,分四次放映,每次45分钟。

这个节目一开始通过教育频道播放,因为反应特别好,第二次就改为有线向全世界播放。据统计,有1500万以上的观众为收看这次节目锁定电视频道,成为自NHK成立以来收视率第二高的纪录片。

我退出政坛后,有一天,一个11岁的小女孩牵着她爸爸的手找到我的家。这个孩子捧着一束鲜花送给我。据她的父亲说,这个孩子因为我没能当选而大哭不止,父亲只好带她来见我。我一时语塞了,双眼噙满泪水,将这个孩子紧紧地抱在怀里。

还有一天,一位小企业的社长来到我的家,放下带给我的礼物——干黄花鱼和写给我的一封信,就离开了。信上说,他是大邱人,很早以来一直支持我。因为这个原因朋友们经常对他冷嘲热讽,说你干脆落户到全罗道算了。看到我在大选后退出政坛,他的朋友们向他认错道歉,说以前一直误会我,请他代为请求我的原谅。

能舍才能得

直到我动身前往英国之前,我在国内所做的主要是安慰那些因我败选而心伤不已的人们。他们比我还伤痛,所以我自己反而没有一点需要被安慰的感觉。我一次又一次地领会到,自己受着国民们多么大的厚爱,我觉得这是我人生最大的感动与意义。

动身之前,我与文坛、女性团体、工会、媒体等从政期间一直给我帮助的朋友们告别,他们身上流露出来的不舍与情意,将永远温暖着我的心。

这些事情令我一再确认自己的决断是正确的,所有人,不分职业、阶层、年龄和性别,都对我报以掌声。他们是我一直以来希望走近的亲爱的国民们啊!然而当初我感到无能为力,因为一部分国民与我之间的壁垒太厚太坚固了。当初自己是多么苦心孤诣,然而那段倾尽全力也很难完全穿越的距离,在我放下私欲、离开政坛时,竟然自行缩短了。人们开始自发地评价,金大中还是一个极其难得的无可取代的人。对我一直有偏见的人们也在态度上发生了巨大的转变,这一点让我吃惊不已。

我背负着独裁政权为我捏造的各种荒诞的罪名。从政期间我一直脱不开它们的阴影,它们像枷锁一样,无时无刻不钳制我,困扰我。这次选举中,我也竭尽全力想摆脱这些枷锁,但最终没能成功,而这些枷锁恰恰也是我败选的原因。但是现在,它们却自己脱落了。

这给我上了重要的一课。佛教有云“能舍才能得”,我一下子领悟了这句话。是的,世上有些战争,输掉反而是一种胜利。假如我贪求国会议员职位的话,是不会有今天的清白的。

国民们希望我做他们的领袖,我知道,他们期待的领袖是公仆。我乐意做一名公仆,我愿意一直为国民服务下去,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那么接下来我该做什么呢?如何度过余生,实践对国民的承诺呢?我退出政坛并没有任何明确的既定构想,但有一点是确定的,那就是,在此生结束之前我必须得做点什么,不能无所事事地空自度日。

但是,一个与政治相依为命四十年的人某一天突然离开政治,自己毕生倾注热情与努力的那个领域突然消失,就好像自己被抽空,整个身体里只剩下一点意志力。是的,对于接下来应该做些什么,我真的很迷茫。

我习惯在遇到困难的时侯,在一张白纸中间画一条线,右边写下我缺乏什么,左边写下我拥有什么,可能做什么。这一次,左边的栏里写了很多。

首先是我拥有足足800万国民的支持。他们在我败选后与我一同悲伤,时时刻刻惦念着我,这些可爱的人们给了我巨大的勇气。

第二,我有着相惜相爱的妻子与孩子们,还有着那么多为了我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生命的同志们。他们一直给予我巨大的力量,是我内心的坚实支柱。

第三,我拥有健康。我在政坛奔波四十年,三次竞选总统,却比同行的每一个人都更年轻、更健康。

罗列下来,我的财富竟有十项之多,自己突然间有了底气。

人,生无所息

汤因比认为人类的历史就是不断“挑战和应战”的过程。根据他的观点,所有人都有安于现状的倾向,到达一个阶段便感到满足,想就此停下脚步。然而命运在一刻不停地变化,所以人永远不能停下脚步。

命运对我们下了战书,要求我们再上一个台阶,待我们上去之后,新的挑战又降临了。

就这样,人类在生活中不断地接受挑战,直到死亡的那一刻,善于应战者收获成功的人生,应战不利者则落在后面。

每想起著《史记》的太史公司马迁,都会感喟汤因比所言不假。司马迁的朋友李陵讨伐匈奴被俘,无奈之下假降敌人,司马迁为朋友辩护,汉武帝一怒之下对司马迁处以宫刑。

《史记》的《伯夷叔齐》篇有“天道无亲,常与善人?”的质问,司马迁是借历史来为自己不公平的凄惨命运鸣不平!然而,尽管受此奇耻大辱,司马迁没有选择放逐自己的生命,而是决定投身新的征程,他毅然选择对残酷的命运宣战!

他决定著史。于是,人类历史上永恒的伟大经典《史记》诞生了,光芒照亮了世界。

若是没有顽强应对,对突如其来的残酷命运屈膝投降,司马迁的名字是不能在历史上熠熠生辉的,而人类也就失去了这部叫做《史记》的珍贵遗产。

我在英国剑桥期间,与举世闻名的天才物理学家史蒂芬·霍金博士比邻而居。面对命运的严酷挑战,霍金博士毫不绝望,积极应战,向我们展现了人类无限的可能性——他身上除了眼睛、耳朵与大脑之外再没有一处正常的地方。

博士与人对话,要通过机器。他艰难地移动手指按动键盘,计算机会发出输入的声音,这种宝贵的声音里充满着熠熠生辉的天才妙想与乐观幽默,彰显着人类的伟大。他的眼中时时闪烁着光芒,脸上洋溢着世上最幸福的人才有的欢乐的神采。

他从不憎恨与诅咒命运,而是积极应对,追寻属于自己的最完美的生命。人,只要热爱生命,就能应对挑战。因为热爱,所以不放弃;因为热爱,所以坚忍,并开始新的努力。我们的生命没有终点。

我也常常感谢自己。与政治相依为命四十年,三次竞选总统失败,回顾自己漫长的政治旅程,发现自己不觉间已垂垂老矣。但是,老当益壮,我决定重整身心,投身于新的事业。

我一直认为,停止读书、思考与工作,人生就无异于完结。我将把精力放到学习、思考与工作之中,坚持不懈,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是的,直到最后一刻,我都将毫不倦怠地接受命运的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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