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巨大的分层蛋糕,裹着奶油霜,装饰着小小的红色花朵,放在一个玻璃基座上,摆在拥挤的房间中央。
没有人谈论这个蛋糕,甚至都没有人看它一眼。但时不时会有人在饮品桌前逗留,时间稍长,假装品评供应的各种绿色气泡饮品,其实眼角余光却偷偷瞥向那个蛋糕。
托德安守在莱亚身旁,手里端着细长的香槟杯,里面盛着淡白色的饮品。
“派对真不错,”他边说着边点头,好像有人问了他问题一般,他举起手中的酒杯向她示意,“饮品相当棒。我真的很喜欢这种螺旋藻鸡尾酒。”
莱亚心不在焉地莞尔一笑。她的目光掠过人群,扫视着深蓝的礼服、精致的银饰和不同灰色调的雅致西装。蛋糕上的花朵在这本来毫无血色的房间里十分突出,好似星星点点的血。就连那些头发光亮精致的古铜色面庞,在她眼中也变得昏暗无光。
但是不管从哪个方面讲,这都是一个成功的派对。
她不会忘记微笑。健康心智,健康身体。
“他们在这儿!我最喜欢的一对儿。”
“娜塔莉。”托德面露喜色,点了点头,向她致意。
娜塔莉对他们行贴面礼,举手投足都如名人屈尊等别人拍照般克制。先是和托德,然后和莱亚,小心翼翼地不碰到他们的脸颊。
“你看起来——哇——太棒了。”托德还在不停点头。莱亚强压着冲动,才没去抓住他的脑袋,让他不再晃了。
不过她看起来确实很棒。紧身礼服在烛光中闪动着靛蓝色的朦胧暗影。就好似娜塔莉在黑色光滑的礼服上倒上了一种乳状的液体。
莱亚莞尔一笑,心里也估量着自己的样子。她暗暗对比着自己的黑色直发与娜塔莉的棕色自然鬈发(娜塔莉的更成熟,更有生机),她那棕色的健康皮肤与娜塔莉长着雀斑的苍白面容(苍白面容容易受紫外线伤害,也容易沉淀黑色素,因此这一点莱亚有明显优势)。娜塔莉脸长,棱角分明,加之门牙大,面相有些像马。但是莱亚一直保持了一点儿婴儿肥,面颊饱满,圆乎乎的,缺少棱角。少女时,这样的面容时常令她烦恼,现在却为她所珍视。因为大多数年龄相近的长岁人,面容千差万别,身体却是相似的,身高和肌肤色调几乎一致。
“算了吧。”娜塔莉说,“别笑话我了。你看不见这些皱纹吗?”她指着自己那张化过妆的光滑面庞,“我知道你能看出来,不用客套了。过去一周最糟糕了,简直糟透了,至少要耗去我三个月的岁长。但是我不想再提那些事了。”
她的双唇抿在一起。显然她非常想说一说发生的事情,但是没有人接上话茬。
“莱亚!”她突然开口说,“讲讲你的近况吧!你个小淘气,总是把事情都藏在心里。”娜塔莉偷偷瞥了托德一眼。
“我确实喜欢保留一些秘密。但是对像你这样的朋友……”
她们不禁大笑起来。托德也笑了,笑的时机恰到好处。他们笑得恣意放浪,好似在宴会上展开了一条金色的缎带,引得人们扭头打量。那一刻之前,这些人在生活中都有各自完美的位置,但那一刻却忽然感觉似乎缺了些什么。
更多的朋友聚过来,大家继续轻浮地嬉笑着。莱亚马上就要得到一次很大的晋升,她故作漫不经心,抱怨着将要比以往承担多得多的工作。她感觉众人已经理解了她的话外之意,等着他们的反应。果然,贾丝明接话讲了一个警示故事,说晋升往往会导致同事与你对立;毕竟,作为他们公司里第一位百岁前就升任主任级别的长岁人,她就有过这样的遭遇。
升职的事情聊不下去了,他们环顾四周,搜寻着新话题。有些人拿出了自己的平板电脑。
“说起来,”娜塔莉压低声音神秘地说,“你看过吗?”她捋了捋头发,浓密的长鬈发散发出淡淡的椰香。她的脖颈紧致平滑。就像是赛马的腹部一般,莱亚想。
“看过什么?”
娜塔莉眼珠一转,挺直了肩膀。莱亚发现她的左肩比右肩稍微低一些,心下感到宽慰。莱亚也站直了身子,很高兴自己身上的无袖丝质上衣恰能凸显上臂的轮廓和锁骨的匀称。
“当然是那段视频。”娜塔莉说。
所有人都盯着自己的平板电脑在看,没有人抬头,莱亚还是感觉空气好似凝固了。她看过那个男人的眼睛,坚毅、闪亮,瞳孔完美,黑漆漆的,像鱼的眼睛。他的嘴里满是火焰,冒出热气,肉体熔化成棕色、黑色和红色的一团,在烟雾和火焰中消失。
“哦,天哪。”一个红褐色皮肤、毛孔清透的高个儿男人说。他小口抿着手中的维生素饮品,打了个寒战。“我们别说那个视频了行吗,娜塔莉?”
莱亚记得这个男人是娜塔莉的新未婚夫。她仔细打量着他,估摸着他的身高、体态和肌肉。她注意到那明亮聪慧的黑色眼睛、长睫毛、优雅饱满的天庭。
“什么?我们知道大家都在想那段视频。”娜塔莉说。
“不幸,不幸,大大的不幸。我们怎么能不想呢?”托德微鞠一躬表示赞同。
“就是!”娜塔莉欢呼着应道。
“他们真是有病。”有人插话说。
“恶心。”
“不洁。”
“要是孩子看到了该怎么是好!”
“要是我们看到了该怎么是好!要是看到这样的场景,谁知道会失去多少个月的岁长呢?”
“对!想想看过这样的场景,皮质醇指数会爆到多高呢!”
“肯定高得不得了。”
“别说做那样的事,单是想一想就让我感到恶心。”
莱亚突然感觉能闻到那股味道一样——肉体灼烧的刺鼻味道,辣眼睛的烟味。那个男人的眼中有一种陌生而坚定的信念,有无尽的悲伤。她胃里猛地翻腾。她对自己说着这是因为极度的厌恶。震惊。
“你还好吗,莱亚?”托德问,“你脸色不太好。”
所有人都看向她。
“哦,对呀,莱亚。”娜塔莉瞪大了眼睛,满满的关切,“正好托德提起。亲爱的,你的维生素D水平怎么样了?如果还不达标的话,我可以给你推荐一家诊所。”
“已经非常好了。”莱亚露出微笑,完全不在意娜塔莉明目张胆的侮辱,“不用你推荐了,谢谢。我不会离开现在的护理人的。杰西和我是老朋友了——我母亲升任高级副总裁的时候,她就开始负责我们家人的护理。”
“当然。”娜塔莉说。她紧闭上双唇,转回身继续和其他人聊起来。
对人好一点儿又不会要你命。至少试试看。
我已经试过了,莱亚想。我一直在尝试。她胸中涌起一阵恼火。她看到了母亲的脸,看到母亲眼角余光里透出的淡淡忧伤。然后她的脑中又回响起母亲的声音:皱纹是由皮肤失去弹性引起,这属于正常磨损,可以通过修复品延后,但不能消除。
她的母亲总是很务实。在她去世三十多年之后,她的务实还在产生影响。直到生命最后,她的脊柱仍然笔挺,细细的毛发一如既往地乌黑,每月都去发廊,紧贴着头皮修剪得十分整洁。她的皮肤比一些更轻的同龄人还要有弹性,那些人比她早几十年就变得憔悴不堪。她的肌肉一直很紧致,双脚光滑,得到很好的保养,淡紫色的双唇一直很饱满。这就是作为全球智库首席执行官、享受第四级福利所带来的好处。
幽竹活到一百四十二岁——比现在的莱亚大四十二岁。这个年纪在她那一代人里算是很长寿的了,在她六十几岁的时候,第二波浪潮开始。然而,对莱亚来说,只活到一百四十二岁将是很失败的。如今要冲刺的年龄是三百岁。
不要浪费。我给了你一切。这一切你哥哥都得不到。此时她母亲的声音已经消失了,但是莱亚听出了声音里的痛楚,那痛楚总会让莱亚突然回过神来,怕要揭开那段数十年也无人能够抚平的伤痕。
她环顾房间,看着那些人光滑柔顺的秀发、平滑的前额和笔直的脊背。美丽、富有、热衷长寿的人轻声交谈着,礼貌地欢笑,时不时碰一碰杯。她喝下上等的维生素饮品,欣赏着水晶杯,高高的天花板,俯身望去是广阔的城市景色。她租下来办派对的地方通常只供公司活动用,但是她工作的健康之鳍信托基金允许个别员工预约,用于特殊活动。
不,她什么都没有浪费,莱亚想。她的母亲一定很自豪。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亲爱的莱亚!”
房间里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相机闪光灯亮起。莱亚微笑着,就像幽竹八十八年前教她的一样:你的眼睛,一定要有眼神交流,否则看起来会不真诚。
她拿起刀,切到蛋糕最下面一层。塑料刀刃切过泡沫塑料的时候发出刺耳的声音,但即使内心有些畏缩,莱亚脸上的笑容也一直没有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