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雅把羊毛围巾紧紧地围在瘦削的双肩上,下巴缩到围巾里,呼吸着母亲的气息。那气息越来越淡,是法国薰衣草和大海的味道,混杂成一股刺鼻的味道。
时间由她母亲的机械心脏跳动来记录。怦,怦,怦。空间,靠步数丈量,穿过房间取用定时送来的脱水饭食。
她母亲的心脏是防破裂的,现在透过一层透明的薄膜就能看到,而那层薄膜以前是她的皮肤,包裹在一堆骨头上。安雅能不差分毫地判断心房和心室的每次跳动。每一次心跳都和上一次一模一样。她看着心脏膨胀、收缩,看着阀门开开合合,水墨色的智慧血液平稳地汩汩流淌。
怦,怦,怦。好像某人在一座巨大空旷的房子的走廊里来回踱步的声音。心脏是最后衰竭的。它的工作年限最长,采用了最新、最高端的科技。最先衰败的是皮肤。安雅眼见着皮肤颜色渐渐斑驳,在骨头上慢慢萎缩,茶棕色的斑点逐渐蔓延全身。
他们将其称作钻石皮肤,可自我修复,极为强韧。一直坚持到她母亲达到预期的延长寿命,诊所一尘不染的玻璃门永远向她关上。就这样安雅陪她等待着,在这个充满腐水味的昏暗房间里,无处可去。
她母亲最初卧床的时候还没有太糟,因为至少她们还可以聊天。那时,虽然她母亲在绣花被子下面躺着,肌肉萎缩,肺也渐渐衰竭,但她还可以假装一切如常。她们靠闲聊打发时间,什么都聊——音乐、瑞典,还有安雅的父亲。
有时安雅会为她演奏小提琴,琴弦冰冷无情地勒入她僵硬的手指。她已经很久没有练习,演奏的效果很不好,但是她的母亲也不再指摘她的错误。她似乎听不出来跑音,只是安静地微笑,眼睛盯着天花板,双手紧扣在空空的肚子上。
安雅渴望严厉的批评,希望母亲能指出自己拉错的地方,批评她偷懒、自满;想要母亲抽凉气、跺脚,像以前一样使劲敲打她的指关节。于是安雅故意胡乱地拉,走音、跑音很厉害,节奏混乱,安静地盼望着母亲脸上能露出一丝的不悦。但是不悦的表情终究没有出现。那张脸上一直毫无表情。安雅把小提琴装进黑色的天鹅绒琴盒中,闪亮的金属扣合上的时候发出枪击一般的咔嗒声。
安雅还是个女孩的时候——那时她还是个普通女孩,细长的四肢,满脸的粉刺——母亲经常带她去波罗的海游泳。她们黎明便起,云彩还在睡,空中还飘浮着潮湿的雾气。她们身上裹着厚厚的浴袍,骑自行车在昏暗的光里穿过两旁列着灌木的道路,预先知道前面每一个颠簸处,及时转弯绕过去。那世外桃源般的清晨路好似永远也走不完,就好似在梦里。突然间,正当她们穿着凉鞋的脚在风中有些发麻的时候,道路豁然开朗,眼前便是外海,闪着金属般的粼粼波光,浪花轻轻拍岸。她们迅速脱掉衣服,把浴袍堆在一起,轻快地穿过粗粝的沙地和刺刺拉拉的小植物,来到海浪的边上。最好快一点儿行动,她们总是径直跳进海里,拨开从四面八方涌来的令人窒息的寒意,直到脚下不再有沙,只能游泳。她母亲的四肢在粉色的晨光照耀下好似象牙一般,无所畏惧地在寒冷中破浪前进。那时她们每天早上都要这样去游泳,但是后来来到纽约,就没有游泳的地方了。
母亲最后一次说话的那天,她们聊起了那片海滩。谈论着沙子摩擦刺痛了双脚,幽冷的海水与天一色。谈论起每次刺骨的海水总能出其不意地没过她们的身体。母亲经常想,不知道邻居安德森先生是否还如当年承诺的那样一直帮她们给植物浇水,等待着她们重归海边的白色小屋。安雅提醒她说安德森先生早就过世了,至少已经五十年了,那时瑞典还没有引入延寿理念。当然,现在他们已经接纳了这种理念,但和美国还有很大的差距。
正在回忆间,安雅母亲的喉头坏掉了,肌肉紧缩,声音模糊不清,最后还是没用。最初,安雅继续说着话,把她想象中母亲要说的话也说了出来。这让母亲的双目仍然有神,与她对视的时候仍然充满生机。但双目最终也渐渐黯淡。接着皮肤开始退化,失去了血色,变得透明。这种只有一人说话的对话越来越难维系。
此时安雅安静地坐在母亲床边的一张硬木椅子里,听着她的机械心脏跳动的声音。
她告诉自己,母亲早已仙去,灵魂就像无氧房间里的火焰,已经熄灭了。她告诉自己,母亲已经不在了,留下的那具躯体是个幌子,是个空壳,是具牢笼。
但有时她会看到母亲半透明的眼睑抽搐,就会不禁遐想。还有那外来的心脏永不停歇的怦怦的跳动声,睡梦中都在困扰着她。她极力尝试过,还是无法摆脱母亲仍在那具躯体里的想法,深陷黑暗中,不能说,不能看。
这样的日子已经过了多久了?她也说不清。所有的日子都交织在一起,模糊了。
母亲的眼睛现在变成了乳白色,以前是大海的颜色,清澈、清冷的灰色,刚刚冻住的湖冰的颜色。现在安雅看向镜子,只能看到母亲在盯着自己。她母亲的双眼,母亲的尖鼻子,母亲淡粉橙色的嘴。
就去看看,能有什么坏处呢?她们刚来到纽约,路过那家诊所时,她母亲就是这么说的。于是她们做了测试。结果显示她们的基因都很好,极好,足够好,有资格接受所有种类的补贴理疗。她们一笑而过。她们来纽约又不是为了这个,不是的,她们来这儿是为了音乐。母亲唱歌,安雅拉小提琴。
但是永生的念头是一种逐步蔓延的疾病,从接受测试起,她就患上了这种病。她母亲开始像美国人一样生活,不再吃肉,甚至不吃鱼,健壮的身体逐渐失水,变成在健身房练就的那种精干体形。她不再跑步,因为跑步对膝盖不好。最后她越来越少唱歌,因为她被告知心脏有些不足,在她完美的基因组成中,心脏是最弱的一环。而且做音乐家会造成皮质醇产生过量。他们将其称作“职业危害”。
她母亲沉迷于身体强化,随之又沉迷于身体修复。最初是皮肤,每十五个月就做一次重新移植,然后是血液,加入智慧微粒子、纳米机器人,帮助清理、修复和再生,从而增强效用。他们给她安装了高性能合成泵替代心脏的那一天,安雅练了很久的小提琴,直到手指磨伤发紫。在诊所里,她观察着母亲的表情,想要看出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当然现在她已经知道了。结局就是这样。她们两个人在空荡荡的潮湿房间里,只有几件器具属于她们。补贴理疗只能持续到一定时候,离预期寿命越近,理疗费用就越高,直到最后她们变得身无分文。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
她的平板电脑响了起来,但是安雅全然不顾,站起身,走到窗前。她把手放到光滑的油漆木头上,向上推起。最开始没有推动,于是她又推了一次,这一次更用力,围在脖子上的围巾掉到了地上。窗户落满灰尘的缝隙吱吱呀呀地响起,窗户打开了。
城市闻起来冷硬而酸臭,像盐水一般冲击着她的鼻腔,呛得她双眼泪盈盈的。窗外的街上空空如也,大多数的窗户都暗幽幽的。还有多少这样的人,将死又不得死?至少她的母亲还有她在身边。
平板电脑尖厉的响声响彻空旷的街道。
安雅从窗前离开,一只手伸进口袋。她的手指摸到一张名片,从母亲卧床开始她就随身携带的一张名片,已经很长时间了。她的拇指抚摸着那个早已烂熟于心的号码,号码上面是粗体的红字:自杀俱乐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