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胭脂一盒皆是泪
每天一大早就想着夜晚快点儿来,夜里又希望第二天清晨速速降临,总而言之一句话:闲出来的病。
这一日,正要出门,宫女来报:“太后驾到。”
好陌生的词,好陌生的感觉,更陌生的还有对太后的认知,对她的印象全凭传言,素昧谋面。这个人,深居简出,喜好享乐,不谙政事,除此之外,无一丝额外地了解与掌握。她怎会见我?也是,我毕竟是南国的皇后,成天在宫里转悠,她这才注意到我,还算晚了呢,正思虑间,一个华服贵妇已缓步迈进屋中。
我行了礼,她的声音很是轻盈,让我平身,一转身,坐在平时的位子上,嘴角含笑,上下打量。
来者不善,这种人最难缠,我倒希望她一来就指着我骂祸水狐媚子与礼不合之类,这样我好歹可以装一装可怜,秦域一个同情心茂盛,说不定能保我下来,从此生活再无烦恼等等……可惜她很善良,我也只能比她还善良。
“听说皇上的心,近来总在你身上。”她周围布满细纹的眼睛弯弯的,松弛的嘴角也微微上扬,不知是生来一副笑颜,还是面具质地优良。
这话怎么答都不适合,或者说出来根本就是无须人答的,我照旧垂首不语。
“真是美人。”她又看了一番,“只是衣裳太素净。”
我瞄了她裙裾一眼,心说你倒是不素净,一把年纪,大红大绿也敢往身上揽,够对得起观众。
她屏退了众人,又绕着我走了一圈,方道:“你在害怕?”
“……没有。”我本能地否认。
“手帕都要绞碎了。”她忽然伸手,按我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就是说说话,别紧张,我也是太闲,才想起到你这儿转转。”
这算什么理由?好吧,看在和我同病相怜的分上,我抬首,强笑道,“太后有什么,尽管吩咐。”
“有了再说吧。”她笑道:“其实有件事很不好意思。”
左右无人,您犯得着如此谦逊?此刻不正好是您立威之时?我满心疑窦,小心翼翼地道:“太后但说无妨。”
“你和皇儿是不是早年就认识?”
“呃,不是。”我汗颜,能提点儿建设性问题不,哪怕闺房之秘也好啊,我也好装装纯情,这个真的很无聊。
她奇道:“那他为何如此待你?库房的珍宝快被他搬空了。短短数月而已,几乎每天都来吧?”
我哪知道他发什么疯,你该问你宝贝儿子去呀,在这里杂七杂八地套什么话?不过聊了几句,也稍稍放心,这位太后似乎与传说中没什么两样,一乐天派老太太,没什么现实危害,“那我今后尽量让他别来……其实他不是喜欢我,只是一时新鲜。”
“别呀!我可不是这个意思!宫里的女人靠什么活着?就靠这点福利呀!你个傻丫头,送上门的福利都不要。”她沉吟一会儿,道:“说新鲜,其实也不尽然,长这么大,别人给他的东西,他从来不爱,就是喜欢抢人家手里的,人家越喜欢,他抢得越欢,到了手越宝贝……”
我也看出来了,这家伙看不上正常渠道所得物,就喜欢扮强盗,胎教太差。
“不过他抢是抢,倒也真喜欢,这我看得出来。”太后的目光突然清澈起来,盯着我,仿佛能看进人心底。
“太后误会了,他……不是这样的。”
“还说不是,脸都红了。”她笑得很是欢畅,起身,轻轻拍了拍我的肩,“我可不是恶婆婆,皇儿开心就好,管他宠的是谁,我若是管,他免不了要厌烦吧?何况他是那块材料,我撒手,他一样玩得转。人老了,糊涂了,不如自己找乐子,混吃等死比什么都快活,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说得真是太好了,鼓掌!如果天下所有婆婆都如此有自知之明,也会多了不少神仙眷侣,少了孔雀东南飞和十年生死两茫茫吧。不为她有藏奸的可能,只为这句话,就要击节赞叹,永垂青史,“太后,您和别人真不一样。”
她一挑眉,甚是得意,“是吗?不瞒你说,这是我毕生追求。”
秦域的妈真有趣,这优点他倒是继承了,只可惜没用在正事上,光用来琢磨怎么折腾人……人品问题,无药可医。
“我也不管你曾经是什么身份,只要你对域儿好,或者不好……唉,年轻人,真不好说,你们乐在其中就行了。”太后缓缓道,“当年,我像你们这么大,最讨厌的便是受人约束,那时我才二十出头,生了域儿的大哥,偏又有残疾,一家人都闷闷不乐,没过过一天快活日子。咳,不说了,咱们出去转转,岱华园没逛过吧,里头的假山特别好。”
和太后去逛园子,即使她主动示好,也暗自留心,陪尽小心,接缝中生存,真不那么容易。最郁闷的是,我不是她媳妇啊!对于秦域,内心抵触,恶感过盛,怎么都不愿接受现在不尴不尬,里子面子都没的身份。
回来时秦域已经在我的桌上吃本该属于我的饭了。
“太后不轻易喜欢人,没想到倒和你投缘。”他淡淡地扫我一眼,继续吃饭。
消息够灵通,我才不信他是到这儿才知道的,又见他把我的饭吃了个精光,不禁怒道:“你平时都不在我这儿吃饭的!留两块点心给我……”
“太后不是执意留你下来,陪她用膳?”他潇洒地将最后一块点心抛入口中,“正好,她老人家也贪嘴,御厨快被她折腾疯了,你多找找她,一个月下来,肚里有的是油水。”
好像有什么不对呀,我恍然,“有这么说母亲的吗?什么叫贪嘴……”
“说她没事的,你怎么说她,她都不当真,有时候我也怀疑她是不是特有心机,可这么多年了,她比谁都傻,过得比谁都滋润,是是非非当真不好评说。”
越听越不对,这厮形容母亲怎么用这么多不庄重的词儿啊,而且当着我这个外人,可见他们母子并不亲密,怪不得太后那么超然物外,也许以前因为太过执着得罪了儿子,所以如今什么都看开了?算了,我没那兴趣琢磨别人家的事,“你说,她会对我怎么样吗?”
秦域耸肩,轻描淡写地说:“怎么样?你觉得会怎么样?”
“她说她不干涉你。”我回忆岱华园内的交谈:“还说我像她年轻的时候……”
他敲着碗边,丁丁冬冬,很是随性,听到最后一句,笑了,“看来你们的缘分挺长,估计你和她有得相伴,宫里最无聊的女人就是她,其他都在争宠,她无宠可争,只有拉着顺眼的女孩子,把人家打扮得漂漂亮亮,看看她们,回忆往昔。她的衣箱都装不下了,里头全是漂亮衣服,不过都是她不能穿的,就这样还是年年做一大批,放着,看着,哈哈。”
真是悲哀,老女人的悲哀。年轻时,生活苦,油盐酱醋,白费了青春,老了,富贵起来,却再无打扮的必要,即使如此,仍然爱美之心不死,糟蹋着衣服,糟蹋着首饰,被人说老妖怪。女人的一生,总是无法求全,又总有比美丽更重要的事儿,遗憾不已。我开始同情太后,鄙视秦域,“女人的心思你不会懂,与其嘲笑不如闭嘴,反而不是那么讨厌。”
“该死。”他咬牙,“你总能激起人的残忍,我在想是不是拿锁将你的嘴锁上,钥匙丢到河里。”
我有恃无恐,知道他多少还是在意我的,正如太后所说,一看我身上的裙子,就知道秦域一定会拜倒其下,原因不明,一切只是直觉。伟大的直觉,我笑眯眯,“太后说,看得出来你是真心对我好,不知道是不是?”
“当然不是。”他转过身,摇头晃脑,“你也知道,我比较喜欢抢来的东西,和东西本身,倒没什么关系。”
死人,死男人!我冷哼一声,绕过他,兀自安寝。气死了气死了,虽然我不在乎他是否真心,不在乎不在乎!不过是逗逗他顺便娱乐自己。手腕上忽而多了个热乎乎的东西,是他的魔爪,我甩开,回他个大义凛然,“不嫌热啊!”
他侧了侧头,仿佛不晓得世上还有炎热一词,爪子还是不松。我恼羞成怒,靠在墙上,以不变应万变。对峙中,突然腿痒,小腿奇痒,越来越痒,一定是蚊子,左腿蹭右腿,蹭啊蹭,刚不动,又痒,于是又蹭,该死的,一定是有毒的那种蚊子。
“你在干吗?”他看了看下边。
“痒。”我顾不得别的,全身心抵御包包带来的发狂感觉。
他剑眉一挑,神色忽然变得猥琐,又低头看了一眼,“哦?这么痒……”
“是啊。”
“没想到几天不吃萝卜,你就搞成了这个样子,想要你跟我说呀,你不说我怎么知道,至于这样可怜巴巴地告诉我吗?啧啧,真是不雅。”他摇着头,打横抱起我,“下次别这样了,女孩子家,别人看见成什么样子。”
我怎样啦?无辜地思考这一问题,发现已被他放到床上,接下来发生什么大家不陌生吧?只是事情的起因呢?我要弄清楚,“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就是痒而已,怎么着,作为女孩子我还不能痒了?”
他一把脱去外衫,下巴一扬,豪爽非常,“能,怎么不能,你痒,是我的责任,你越痒,我越要……”
你的责任,你是蚊子吗?我哭笑不得,“难不成还是你把我弄痒的?”
“不是我还有谁。”他骤然板下脸来,煞是严肃,说着,俯将下来。
我不解啊,真是不解,这一晚就这么被他吃了,一点理由都没,而且过程十分激烈,也不知他哪来的精力。郁闷啊,谁能告诉我到底因为什么?参透者赠胭脂一盒,绝不食言!
黑甜一觉,直到日上三竿,翻个身,占据他的那半边,终于获得自由,怎么舒展身体都行,却碰上了肉包山,呃?从半睡眠状回到活生生的现实,他还没走?
“该死,你往哪儿踢。”他猛地睁眼,严厉地看着我。
“没往哪儿啊……”大早上的疾言厉色,真是败兴,我揉了揉眼睛,“你为什么还在?”
他蜷缩了一下,仍是瞪着我,“你不会在报复我吧。”
难道我刚才一不小心,踢到了他的……我发誓我不是故意的!别过头,回避他刀子似的目光,轻轻地道:“借我胆子,也不敢呐。”
“每次都那么无辜。”他哼哼,“依我看,你宁愿借个胆子,都要出口气。”
霸道的男人同时也很小心眼,越是自信就越自负,他以为我特意为他借胆呢?白送都嫌麻烦,想到这里,忽觉好笑,“这么说,你也知道你给我气受了?”
他恢复常色,淡然一笑,不紧不慢地说:“这么说,你也承认故意伤人了?”
没一句人话,我能感到自己的脸瞬间拉长了,像一头驴。蒙了被子,免得被他嘲笑,刚蒙上,又被他掀开,看着我,眼里贼光闪烁,“豆腐干,你饿不饿?”
我警惕地瞄他一眼,心说你不是要吃豆腐干吧,于是面无表情,“不。”
他做无奈状,“可是我饿了,说不得,只好吃独食了。”说着,手便伸到我的衣带上,迅捷无声。
这个人上辈子一定是动物,才会无时无刻不兽性大发,说他猛虎是抬举他,简直是野猪。本想夺门而逃,身子刚一动,想起太后的话,在宫里,男人是福利,只嫌少不嫌多,就那么一个男人,真要站队,几千年才轮得到呀?得了便宜就该好好享受,不该卖乖。算了,我清心寡欲,又没人送贞洁牌坊,落入秦域手中,谁还能相信我冰清玉洁,反正都污点了,多几个又有何妨?何况,说实话,秦域的技术不错,作为女人,本身已很可悲,再不滋润自己,怎对得起来世上一遭,百苦尝遍?我深吸口气,一反常态,放软身体,放松心情,任他褪衣。
“今天怎么了,和平时不一样?”他察觉到我的柔顺,手反倒停了。
内心叹息,无以言说,我靠上他,放任自己破罐破摔,“如果没有高瞡,如果一开始,遇到的是你,会怎样呢……我也不知道。”
“昨天还好好的,突然变得这样怪。”他笑了几声,声音中明明浸了喜悦,“你真这样想?”
没什么的,我安慰自己,这都没什么,为自己没什么不对,即使我是高瞡的妻子,绝路面前,也有选择生路的权利,也有追求快乐的权利,倚着的这个人,毁了我的一切,可也是我唯一的稻草,要快乐,就什么都别想,“你爱我吗?”
“……差不多吧。”他摸摸鼻子,咳一声,继续为我宽衣。
听到了破碎的声音,哪里痛?哪里都痛。我闭上眼睛,驱走往事光怪陆离的脚爪,忽觉脖子一轻,温润的熟悉的感觉滑了下去,一看,原来是贴身玉佩,因秦域用力过大,红绳扯断了,忙拿在手里,握紧,又觉不妥,塞于枕下。
“每次都见你戴着,睡着时也握在手中。”也许我小心翼翼的珍藏样子让他起了兴致,“对了,上面古怪的图案是什么?”
手尚未抽出,下意识又将它塞得深些,手指贴上去,感受凹凸的质感,“是比目鱼。”
“这倒有意思。”他笑了笑,揽过我,抚摸我的手臂,这一次他不紧不慢,甚至有些温柔,突然,动作骤停。
事实上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连怪自己无心,忙掩饰道:“这是我父母年轻时的定情信物,也是家传的。”
原以为可以糊弄过去,没想到他还是一动不动,过一会儿,冷笑道:“我没问你,为何要自己说?你知道我在想什么,还是太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完了,再高妙的补天者,可补不了被心虚与谎言捅破的大天,那一瞬间,还是想否认:“不是的,不是的……”
“不是什么父母的信物,而是你和高瞡的信物,是吗?”他阴冷得像冬日的雨夜,用一种拉锯的声音,缓缓道:“所以你从不离身,睡着了,会不自觉地握住它,有时还放入口中。”
事情的确是你想象的那个样子,可也是我不希望出现的状况,单纯的否认已经没有用了,事已至此,不妥协没出路,我垂下头,“大不了我戴了。”
“该死的,还真是。”他一扬手,我以为他要打我,本能地闪开,跳下床,却见白影一闪,眼前一花,一物从他手上飞离,半空中划一道弧线,落到地上,那是一种惨烈的声音,让人想起玉石俱焚,再低头,地上已多了几个碧绿的碎块。天杀的,他摔了我的宝贝!
顾不上叫喊,我蹲下,一块块拾起,搁在掌心,心亦与之同碎。还有什么比失去唯一的念想更令人绝望?这座宫里,我仅有的便是它,陪伴我度过苦涩的艰难岁月的,也是它。它被秦域摔碎了,高瞡留在身边唯一的东西没有了。我戴了五年,和高瞡在一起五年,可是现在,只剩若干碎块,破镜难圆,玉断难接。
不是一块玉的问题,我知道这只是块玉,身外之物,没什么大不了,看到秦域瞪着我状似仍不解气的嘴脸,还是怒火中烧,“你有什么权利……”真不争气,心里堵得慌,竟说不下去。
“我是你丈夫,我没权利,谁有?”他梗着脖子,冲我吼道。
我不甘示弱,用自以为怨毒到极点的目光笼罩他,“我又没说做你妻子!我不是你妻子!有你这样的丈夫都要少活十年,不,二十年!谁要当你妻子?”
“所以你就喜欢那个高瞡,一个伪君子,有什么值得你念念不忘?老子对你******好到不能再好,对自己都没这么好。女人都是白眼狼,喂不熟!”
耶?还没轮到我大骂白眼狼,他倒是倒打一耙,睁着眼说瞎话,脸皮厚得令人发指。我暗自咬牙,冷笑,再冷笑,“你以为你对我有多好,还没老呢,就忘事了?在牢里,是谁口口声声要对我用刑,一关我就是一个多月?后来倒是离了大牢了,哼,又进了这屋子,和囚牢有什么区别,还不给我……衣服。高兴了就带我出去,不高兴就继续关我,稍有冒犯就要杀我,又是警告又是威胁,比狼还凶,这些事难道是别人做的?你对我好,好在哪儿了?我若是你,且咽进肚里,不说出来丢人现眼。”
听见咯吱咯吱的声音,像大老鼠,其实是秦域在咬牙,其音很是别致,我凛然无所惧,握紧碎玉,坦然地注视他。
“谁再来是乌龟!”他带着恶狠狠的面色,旋风似的下了床,鞋穿了一只,衣裳抓起一件,披上身才发现是我的,愤然掷下,在床上摸了半天才找到早已揉做一团的内衫。
我冷眼看着,不禁提醒:“直接披外袍好了。”他回头瞪了我一眼,穿上外袍,一甩宽大的袖子,潇洒离去。
呆立半晌,觉得有些异样,摊开手掌,发现流血了,被碎玉的尖角戳破。碧的玉,红的血,诡媚而妖异。
秦域走后不久,太后着人请我去逛园子。
“一个人走走停停,时间长了真没个意思,小辈的又不怎么看得上,如今有你,两个人做伴就是比一个人提得起精神。”太后兴致颇高,眉飞色舞地指着景物给我看,被无聊折磨久了,向导也不计较当。
我微笑敷衍,看了什么都不知道,只管点头。
“心不在焉哪。”她止步,执着我的手,笑吟吟地盯着我,“受气小媳妇似的,域儿给你气受了?”
我咬唇,抑制住波涛汹涌的委屈与凄然,“是我给他气受。”
“那你很厉害啊,扁着嘴干什么?”她拉着我坐在石桌旁,抿一口茶,“真羡慕啊,还有架吵,你说,活到我这把年纪,男人又没了,找谁谁不躲一边?真后悔年轻时夫妻太和谐。”
欲哭无泪,什么逻辑啊这,想到吵架,又想起他的话来,“我没有福利了,他说再来就是乌龟。”
“别听他的,这个乌龟他当定了。”太后眨了眨眼,“知子莫若母,相信我,没错的。”
真是的,其实我也不在意啊,干吗一副很可惜的样子?原先想试着接受他,不过因为无路可走,聊以自慰罢了,谁想到他还得瑟起来,跟我求着他似的,是非不分得很。不来也好,本就不稀罕,转头看假山中央的白鹤,“又不是没他就活不下去,说不定还舒心点儿呢。”
“年轻真好,这么大言不惭的话都说这么轻巧,什么都不怕,什么都不理,勇气可嘉。”太后怅然望天,“我的勇气岁月啊,就这么扔给日复一日,平淡是真,一去不回,肉包子一样的……”
陪太后坐了一会儿,她说犯困,便回去午休。一人坐在冰凉的石凳上,直到阳光烤得人到了极限。
去哪儿呢?一贯的茫然。
做人啊,如果下一秒,不知道做什么,去什么地方,没什么关系,可是天天如此,不免联想到悲哀上去。这半辈子究竟活成了什么样子?还是去大榕树下坐坐吧,树叶的沙沙声,会让人什么也不想,比较舒服。
事实上今天没有风,树叶几乎纹丝不动,蝉鸣无休无止,很是扰人。我靠在树干上,习惯性地握住玉佩,却握了个空,愣神的瞬间,仿佛听到高瞡唤道,小凤凰,小凤凰……
他最喜欢这样称呼我,没有他的日子,耳边总是掠过只有自己听见的呼唤,可现在,连幻觉也渐渐减少了。原来时间可以改变一切,我以为我会很难过,却没想到这份难过远远大于我的身心。
蝉声止了,寂静凝固不动,靠在粗壮的树干上,意识渐渐下沉,刚要彻底沉沦,觉得什么东西在眼前晃悠,红色的世界中,一只黑影荡得肆无忌惮,猛然惊醒,眼前果然黑影一枚,背着光,面沉似水。
“乌……”想想不对,叫他乌龟,后果严重,“你怎知我在这里。”
“这不是你的冥想之地?我自然知道。”秦域踏几下干燥的泥土,靛蓝的袍角上立即浮上一层枯黄,本是夏季,却如深秋萧索,语气颇有点儿漫不经心。
因是抱膝而坐,微微扬起的土钻进鼻子,充斥的感觉很不好受,我仰头看他:“早上还有话没说完吗?”
他望着远处,不答。我亦向那边望去,一只斑鸠落到瓦上,想是累了,放下口中食物,没一会儿,又刁起来,飞走了。收回视线的时候,秦域坐在了我身边。
还有什么好说的,我与他甚至不是陌路。每次我混沌,他都提醒我,对此我是感激的,“高瞡是不是要完了?”
“他完了,早就完了。”他不看我,依然盯着那片瓦出神,“你问我,我自然希望一切如我所说。”
明了自己的愚蠢,本可藏着,却忍不住问:“你不会放过他吧?”
他总算回过头来,一副忍笑的表情,“你真可爱。”
想当初,他抓耗子一样地捉住我,不过想好好玩玩,也因本性喜好强取豪夺,合了口味。这一程走下来,我却不知好歹,极不入戏,总与他唱反调,惹人厌烦。其实想当个好戏子,可惜,缺乏天赋,“你会把我的首级和高瞡挂在一起吗?”
“你的首级难道不该跟我挂在一起?”他快速地说完,又快速地呸了一声,恼火,“事到如今你怎么还幻想和高瞡产生关系,真是贼心不死!”
莫名地想起一句话,不是你的,做梦都想,终于到手,却不珍惜。不仅男人,世人皆如此,所以我想即使我驯服了秦域,他也不会对我好,早上的摔玉事件就是最好的佐证,不禁冷笑,“对你来说重要吗?”
“其实我最想做的事不是砍下你的首级,而是拔你的舌头。”他咬着牙,神色却是无比深情,一字一顿地说完,突然掰开我的嘴,凑过来,探进来……
说不清什么感觉,恐怕是我经历过的滋味最多的一吻,神志照例地清楚,却有个声音轻而缓地道,殷凰,别挣了,多无聊。不由自主地便跟着这把声音走,身子越来越软。悠长一吻结束了,刚喘了口气,他又把手伸向我的裙子。
“光天化日之下!”我尖叫。
想着这样一叫更招人,他又捂住嘴巴,于是手又肆无忌惮,不顾我的眼泪,将裙子从里到外一并撸起,只听他道:“抱着树。”
我放纵两泡屈辱的泪滚下来,呜咽道:“滚,这样我岂不成了畜生。”
他笑了笑,轻拍我的臀,一下接一下,“你想趴在地上,还是金鸡独立?”
两者一个触及我洁癖的本性,一个有违我体能的极限,只得双手环抱,啐道:“动作快点!”
他笑声更大了,“别急别急,有失风范。”
我翻眼,“早完事早超生。”
穿的是宽大蓬松的裙子,撸起来可以遮挡不少春光,结束后往下一放,掩盖一切不着痕迹,我发现这裙子的式样很适合同秦域相处,果然他也道:“这裙子有趣,方才一撸起来,你像只松鼠。”我拍了拍裙子上的浮土,瞪视他,告诉他我现在已由松鼠变为人,他整理衣冠,但笑不语,顿了顿,想起什么似的,伸手入怀,掏出一个金灿灿的物事。
金色的凤凰元宝大小,骄阳下散发着同样耀眼的光,巧夺天工栩栩如生,秦域放下它,又被丝带绷住,缓缓地旋转,不断折射的金光仿佛预示着一个隐约而神秘的未来。他将它挂到我的脖子上,“以后只有我送你的凤凰,没有高瞡的狗屁比目鱼。”
脖子有些不适的坠感,我拿起它,端详一番,不禁好笑,“可不就是落草的凤凰不如鸡。”
“你说你这个人,尽是把人往坏处想。”他顿时不悦,拉下脸来,“向我道歉。”
“对不起,谢谢。”我木然说完,转身回去。
也许速度不够迅捷,他一伸手,又把我拉回来,看一眼金凤凰又看向我的脸,半晌道:“你怎么一点儿不感动?”
我这人一向很是好说话,于是给他个笑容,“吼吼,我好感动。”
“笑得跟哭丧似的。”他不满,厌恶地上下打量我,“我赐东西,哪个不是感激涕零,还没人像你这样。”
没有我你怎么知道什么是挫折呢?学费不是人人交得起的啊。我耸肩,“也没人像你一样挑剔啊。”
“你就是有毒的凤凰,把解药交出来。你这小凤凰。”他忽而攥着我的胳膊,一扯一扯的,最后把我扯到怀里去,死死按住,“……我的小凤凰。”
大夏天的玩什么不好,玩深情,我这一身冷汗啊,抖啊抖,你以为你模仿高瞡就出路了吗?癞蛤蟆学青蛙,不是整个容就能搞定的。偏他按得死,声音也变得闷闷的:“回去吧回去吧,没吃午饭,我饿了。”
他终于放开了我,不忘叮嘱:“不许拿下来,对它要比原先的珍视一万倍。”
德行,先反思自己的言行,再要求别人吧,我在肚子里翻一个白眼,“就这么回去?我走不动。”
他带我绕过了一条岔路,一个响指,一匹棕色骏马踏着焦灼的大地,天降神兵一般来到我们面前,紧随其后还有太监若干。该马对着秦域温驯异常,见了我,却突然打一个响鼻,颇有敌意,只听太监问道:“皇上,是否再牵匹马来?”
秦域摇头,挥手命他们退下,抱我上了马背,自己一跃而上,从后面拖住我的腰,挥鞭开始了征程。
还真没怎么骑过马,鞍下的马背一动一动,好像随时要掉下来,我惊呼一声,却听秦域道:“不用紧张,别乱动就行了。”
虽然这样,还是克服不了恐惧,扭身抱住他,“不是我要动,是它要甩我下来!”
秦域大笑,“不是你不愿步行的吗?抓紧我吧。”
作茧自缚,还被他嘲笑,无奈,只得牢牢抓着靠着,这才放心一点儿。
风在耳边轻轻地浮过,日头也显得不那么毒,树木是最茂盛的时候,叶子经风一吹,海浪般此起彼伏的声音,正闭眼感受,背上痒痒的,皱眉,“你在干吗?”
“写字。”他轻声道,“没感觉到吗?”
我嗤笑,“哦,我以为你要把我暗算下去,跌个头破血流。”
背后良久无声,好半天才听到一个无力的声音:“在你心中,我就那么无时无刻地想加害于你?”
这家伙居然受伤了,“也不是啊,我小人之心嘛。”
他叹息一声,却不言语,微微勒紧缰绳,放缓了速度,天那,该不是又要玩深情吧,我忙岔开话题:“你在我背上写了什么?”
“自己体会。”他敲我的脑门,“不专心的小凤凰。”
谁稀罕似的,不说就不说呗,眼看快到住处,我突然想起,“咦,你不是说谁再过去就是乌龟?”
“说你不专心,还真名副其实,想想自己说过什么。”他丝毫不为所动,仿佛乌龟与他半点关联没有,半空中挥舞着马鞭,得意洋洋。
说过的话多了,我甚是费解,这与他是乌龟的事实有冲突吗?还是使的障眼法,且诈一诈?“唔,你说嘛,我记性不好,又最怕猜来猜去。”
“你说,回去回去,我饿了,是不是?”他极耐心地说。
是啊,我确实饿了……啊!好奸诈的人!
“是你求我回去,不是我主动哦。”马鞭又在我脸侧挥动,发出嗖嗖的声响,与他的笑声相得益彰,“你求我,我又怎好断然拒绝?一日夫妻百日恩,看在你每次都那么听话那么投入的分上,也要勉强一回啊。”
王母娘娘啊,让我死了吧,今生邂逅如此无耻之人,也不枉我来世上一遭。我流着苦涩的泪水,任它风干。
马停,到了,他脸上洋溢着春风般的笑容,抱我下马,我却仍是迷惑于后背的问题:“有什么不能说的啊,你到底写了什么?”
他挺了挺胸,负手,迈着很正的步子,看都不看我,眼睛转移到了头顶上,神奇十足地进了屋,只闲闲飘来一句:“不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