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咳一声，调整好情绪走进去。
段爷爷躺在床上，眼神混沌，急促地呼吸着，见到他进来，抬起手无力地冲他招了招，示意他坐在自己身边。
段奕琛此时的感情很微妙，像是知道了结局，却还要逼着自己看完后面的剧情。
“你不要为难医生。”段爷爷本来如洪钟般的声音变得微弱，自己亲手带出来的孙子他再了解不过，遇到这样的事肯定直接去威胁医生。
然而生老病死本来就是人之常情，即便威胁人家也没有用。
总有一天段奕琛要独当一面，成为段家的脊梁，这是他教给他的最后一课。
“我没有。”他心虚地回答，躲开他的视线，被威胁的医生狠狠打了个喷嚏。
段爷爷连笑的力气都没有了，匀了好一会儿的气才道，“葬礼从简，就家里几个人足够了，不要搞那些乱七八糟的，等我走后，好好安抚安然他们，小孩子情绪不好控制。”
他每说一句就要稍稍停下，像在储存力气，方才那一长句话说完，他又显出一些疲惫来。段奕琛没有作声，握住他的手，平日就寡言的人此刻愈发不知道该说什么。
是想说点安慰的话，可他们爷俩都不是自欺欺人的人，只好抿紧唇。
段爷爷虽然是强弩之末，但依照他对段奕琛的熟悉，仍旧看出他欲言又止。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告诉爷爷满满的预言能力，可这又可能是他在人间知道的最后的新消息，犹豫半晌，他低声开口，“爷爷，回来之前满满曾经和我们说过一些话。”
段爷爷稍微打起精神。
其实他已经很累了，本来打算交代完该交代的事就在沉默中睡过去，可是孙儿好像有话和自己说，他强撑着听他的声音忽远忽近。
段奕琛把关于满满的事娓娓道来，紧张地看着段爷爷的表情。
段爷爷听进去了大半，大致明白自己曾孙女会预言这么回事，没有过多发表评论，只是轻轻点头，“也好，以后你们做什么决定都问问她的意见。”
他知道自己不该再说话了。
“你啊，要好好照顾孩子们，尤其是小言，要他拽着安然一点。”段爷爷缓缓道，似乎回想到什么好玩的场景，深呼一口气，“安然和你小时候很想，又倔又皮，要是没人拉着他，后果不堪设想。”
段奕琛深有体会。
若非后来遇见了顾婉安，就此改变他的人生轨迹，恐怕他现在也不过是个浪迹天涯不看重生命的浪荡子。
“嗯，我知道。”握着他的手的力气加重，他惊觉原来不知何时硬朗的爷爷竟然已经瘦得皮包骨，他无法阻挡自然的老化。
“还有婉安，她为了这个家辛苦了。”他呛了一下，剧烈地咳嗽后断断续续地继续，“你……要多抽空……陪陪她……”
“嗯。”段奕琛眼眶一热，鼻头酸酸的，但他不会哭，段爷爷讨厌这样。
然后是长久的静默，他一慌，以为爷爷出了什么事，着急地喊着他，一分钟后，段爷爷似乎陡然惊醒，重重地捏了一下他的手背，“奕琛，你是我的骄傲。”
珰——有什么狠狠地敲了一下他的脑袋。
他人生的大半几乎都在段爷爷的训斥下度过，在段爷爷的眼里，他一直不够优秀，就算做到了旁人做不到的事，也不会得到任何一句夸奖。
这句夸奖他等得太久了。
“爷爷？”那句话说完之后，段爷爷彻底没了生息，心跳监控器发出刺耳的声音，外头等候的段母冲进来，看到病床上的人，惊叫了一声扑过去。
而那个老人，只是静静地躺在床上，再也不能回应任何一个人的呼喊。
段奕琛像丢了魂，缓缓后退几步，顾婉安担心地扶住他的手臂，周围的声音很杂乱，他很难具体听清大家在说什么。
甩开顾婉安扶着他的手，走到窗户边独自发呆。
外头的花开得正好，阳光明媚，草地上小孩子在追逐嬉戏。
但是他的爷爷没了。
相当于他父亲角色的爷爷没了。
这是在他成年以后，头一次如此清晰地经历亲人的生死。
回头看，母亲满脸泪痕，顾婉安眼中含泪，孩子们对生死懵懵懂懂，但在环境的烘托下眼中也是止不住的泪水。
爷爷是真的走了。
遵照段爷爷的临终嘱咐，一切从简，出席的只有家里几个人，乔治和顾浩庭听到消息后急忙从外地赶回，林西和傅言抱着宝宝参加葬礼。
庄重的钟声在礼堂里一遍一遍响着，段奕琛推拒了发言，顾婉安不得不代替他。
葬礼结束得很快，傅言走到他身边，也不知该说什么，手劲很大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谁都抵挡不了时间的洪流。
他冲他点点头，示意自己没事。
确实还好。
从医院出来到举行葬礼，这几天他完全处于亢奋状态，晚上睡不着，白天毫无困意，葬礼的一切都是他亲手操办，没有出一丝差错。
看上去好像已经从情绪里走出来。
但顾婉安知道他没有，段母知道他没有。
当晚，送走所有宾客，他一个人坐在偌大的教堂里发呆，这次思考的不再是段爷爷的去世，而是其他亲人的以后。
主要是关于段母。
他很想告诉爷爷，这一堂课他还没有毕业，他仍旧无法坦然接受亲人的生离死别。
说出去也好笑，从前他的工作都是在刀尖上舔血，死人已经看够了，甚至有些人是他亲手了结性命。
但他从来没有想过每一次任务背后家人背负的负担如此重。
难怪段母和段爷爷当初极力反对他从事雇佣兵行业，这个行业让他学到了很多，也让家人夜夜难得好眠。
“奕琛。”顾婉安收拾好其他的事情走过来坐在他身边，想了想开口道，“爷爷年纪摆在那里，不要太自责了。”
“我没有自责。”他几乎瞬间反驳，转头看着她，昏暗的灯光中目光灼灼，“我只是觉得愧疚。”
对所有家人的愧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