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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十章 真心相待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她慢吞吞地走在通往账房长长的回廊上。

用晚膳就用晚膳吧,还要古怪地挑在账房,果然,不论年龄如何,美人都是有怪癖的啊……

天色虽暗,但这一路走来,光线却很足。她微抬起头,一边走一边无聊地数灯笼……数到五十时,她脚步顿了顿,压下心头不妙的预感,继续又往前走。

明明现在还不到点灯时分,这些灯却全都亮着……是怕她摔倒吗?沈南方待她,还不到如此细心的程度吧?

她走到账房门口,望着那微敞的木门,面色有些犹豫。

半晌,她终是深吸口气,推门而进。

门内漆黑一片,她疑惑地皱起眉,难道她刚才全猜错?其实是沈南方是想玩捉迷藏却没有人陪,所以才来耍她的吗?

摸索着点了油灯,房内依旧清清冷冷,哪来的半个人影?

她颓然地吹熄了灯,决定明早一见到沈南方,一定要狠狠敲他脑袋以泄心头怒气!

她又再出了房门,摸摸空虚的胃,抬步正打算冲向厨房,不经意地一抬头,却结结实实地愣住了。

沈家这隐蔽的账房虽小,但外头的景致却是一向不错的。假山嶙峋,活水环绕,尤其那假山上,还有座非常精致的小阁楼,名曰:临风。

而此刻,那临风阁门窗大开,一人白衣胜雪,倚着木窗身影慵懒,一头乌丝不若往日束起,而是缚在身后,夜色太暗,她看不清他的面容,却能从他一头乌丝随着白衣临风而舞的模样,推断出他此刻有多么的迷人。

“金金……”

她正在出神,临风阁上的谪仙开口了:“晚膳不在账房。”

“哦……”她回神,微窘地点点头,“那我……”

她正要说她马上就走,不料那谪仙又开口道:“菜都快凉了,你上来吧。”

“……好。”果然,沈南方没安好心啊!

她摸着鼻,慢吞吞地上了临风阁。

走进门,原本背对大门的身影缓缓转了过来,她徐徐瞄过去一眼,不由心内一震。

一直知道这男人生得好看,但却不知,这男人不束发的样子是这样的……这样的迷人啊!那额前散落的黑丝,衬着他如玉的脸,真是……真是太性感了!

这样一来,年幼的沈南方跟他比,简直就是不能看了!

原来他才是沈家真正的妖啊……

“金金?”妖孽开口唤她。

“啊?”她回神,看见沈南天坐在桌前正在等她。

她赶忙笑笑,坐了过去。

拿起碗筷正要夹菜,一根鸡腿却先落入她碗里,她愣了愣,看向沈南天毫无变化的微笑的脸。

“南方说,你爱吃这个。”

她喉咙里噎了一下,干笑道:“哈……哈哈,小爷真是细心啊。”“细心”两个字,她咬得非常紧。

今晚,这两兄弟是要联合起来整她吗?

“金金……”他泉水一般清冷又带着暖意的声音再次响起,“这几日,顾庄主天天都来看你。”

“咦?”她正咬着鸡腿的动作停住,石化地望着他。

沈南天垂眸徐徐把玩着手里的筷子,“初时,我以为他没安好心,所以一直拦着没让他见你。但……今天他邀我去落蝶山庄,隐约提到一些事,我才觉得,或许该问问你的意思。”

“提到……什么事?”她吐出鸡腿,皱起眉,她自然不会自作多情到以为顾世杰看上了她……但陷害沈南天的事她明明拒绝过了,这会儿,他不会还真的有“事”,要找她吧?

沈南天缓缓放下筷子,“我想,他这次找你,是不会再有恶意了,你……要见他吗?”

她想了想,点头,“也好。”反正是祸躲不过。

他又静静凝视她一阵,仿佛看不够似的,直到她双颊红得已经不能再红,才低声问:“金金,这次若不是我强留你,你还会愿意留下来吗?”

她闻言,叹息着笑了笑,“沈爷你又何必明知故问呢。”

“我真的伤了你,是不?”他开口,声音有些低哑,“也是,你自幼孤苦无依,凡事只能靠自己,要对陌生人产生信任依赖,想必一定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你明知我一开始接近你只是为了你的银子,却还是愿意倾囊相借,但你有难时,我却没有伸手……”

“沈爷……”她又再叹了口气,不自觉摸了摸怀里已不再装酒的歪脖酒壶,想了想,然后摸了出来,指指壶身一处微小的刻印,微笑道:“其实我对你,也并非没有防心啊……你瞧,我还留着这个呐,我们……算是扯平了吧。”

借给沈南天的那木牌固然是她这些年辛苦所得,但她一直深信馒头不能放在同一个盘子里,所以这世上除了她,没人知道,她还存着另一笔钱。

防心重些,方可保自身安全……是这些年的生活教会她的道理。

沈南天望着她的酒壶,苦笑,“我那时并非不想救你……只是素衣得到消息,顾世杰为了取得朝廷信任,除了赵知县,还贿赂了京城中不少的官员。之前你在美人窝见着的山贼,也是由他指使,装扮成商人在目鱼城内大肆收购沈家所有商号里的商品,目的便是打算趁着沈家从外地调来货物以填目鱼城空虚时,再扮回山贼抢光货物……让我们无货可卖。”

她静静地听着,没有出声。

他沉默一会儿,又道:“那时素衣出门几次遇袭,连我也遇过一次……你被抓时,我远远见着抓你的人,衣着打扮不像之前我见过那一批,且他们将你打晕后,也没再下狠手……我便猜,他们不是同路。”

“沈爷你真是……英明啊!”她佩服道,只一眼,他便能分辨对方是好是坏了……看来她的双眼果然是被刘海挡了太久,不够毒啊!

他无奈一笑,低喃着:“我也只是知道……”后头的话被他顿住,他声音又高了些,“我只是知道你若被那伙人抓走,不会有危险罢了……甚至,可能比跟着那时的我,还要安全。”

她疑惑地看向他,“……这也是看的?”

他微笑地看着她,“何大他们是受谁指使,你真的不知道?”

她缓缓低下头,好半天,才极低地道:“她,也总算是念旧情了,毕竟,只要我五年不回目鱼城……”

“那……你要回美人窝吗?”他问。

她想了一会儿,摇头道:“回去……现在,我还没有想……”

“那么,现在就来想我们的事吧。”他突然道。

她猛地抬头看他,“我们……的事?”

他温暖一笑,左手伸手伸入宽大的右袖中,不一会儿,摸出一块白色玉佩,“我曾说过,将来,金金借我的,我必会相还……你可还记得?”

她点点头,望着他掌中那玉质细腻到仿若快流出油的和田白玉,淡声道:“其实沈爷不还,也是可以的。”

“街道小谣里皆唱风流金鼠贪金成性……果然,谣言都是不能信的。”他笑,摊着白玉的掌心却没有收回。

金金望着那玉佩吞了吞口水,“银子嘛,我现在也还是很喜欢……但我更想知道,沈爷,之前目鱼城盛传我有倾国倾城之貌,究竟是谁传的谣言?”

沈南天有些伤脑筋地笑道:“啊……这个嘛,我只是叫素衣在外头放些能让你留在沈园的消息而已……谁知,城内百姓会越传越离谱……再者,有些传言,也并非素衣所为。”

她干笑,“呵,呵呵,果然……仅一方之言,是万万成了不谣言的呐……”如果谣言真的并不全是素衣所为,那么还有谁?顾世杰吗?或者,还有赵知县?

思及此,她咬牙切齿,瞪着沈南天掌心里的白玉,假笑道:“沈爷,这玉佩你还是收回去吧。以后,我只想过些逍遥日子,身外之物,够用就行了。”

“呵呵,金金有如此想法固然很好,但沈氏家训,受人滴水之恩,必当涌泉相报。”沈南天嘴角突地一勾,面上顿如春花绽放,又暖又媚的,令她挨不住的竟又淡淡红了颊。

“这玉佩,乃沈家家传之物,你只要拿着这玉佩,无论去沈家哪个商号,钱财货物乃至人力,皆可随意调动。若去钱庄,只要是沈家的,多少都可以取走。”

这话炸得她脸上红晕顿时消散,她抬起头,怔怔地望着他微笑的妖精脸,再缓缓垂下,落在他摊着白玉的左手……今晚,一直没见他用过右手啊……

心内微微有些涩,她没有伸手接,只是讷讷道:“这弥补……沈爷你给得太多了啊。”

耳边传来他极轻的一声叹息,他轻轻将玉佩放在桌上,站起身,缓缓往门外走去。

“金金,这不是弥补……我只是给你……我想要给你的东西。”

一夜无眠。

天明时,她睁开肿肿的眼,一脸的郁郁。

真是……真是不争气啊!

沈南天语气淡淡又暧昧不明的一句话,竟搅得她一夜不得安生……果然,他是妖精,而她不幸中了妖毒!

赖在床上胡思乱想一阵,她无奈地爬了起来,胡乱地穿好了衣洗了把脸,就这样不修边幅地出门去。

反正她打不打扮都一样没有美色……倒不如就这样天然去修饰吧!

一开门,远远便看见端着鸡汤走过来的梅香……沈南天真的是要把她当猪养吧!

她面皮一抽,赶紧往相反方向逃去。

跑了一阵,她停下来,抚着一棵大树喘气,这才发现她不知不觉进了沈园的一处花园。

她眯起眼,恍惚想起以前在这个地方,好像和顾世杰说过话……

“金金?”身后属于少年的清朗声音含着抹勾人的磁性,咦……怎么这么耳熟?

她缓缓回过头,看清来人时,差点把树推倒。

“瑶、瑶竹?”见鬼了,是她昨晚没睡好,一早起来就发白日梦吗?可是对象也不该是瑶竹啊……

她脱口:“你怎么会在这里?”

“自然是沈南天请我来的,还有,我现在已经不叫那个名字了。”印象中总是衣着华丽的漂亮少年终于换下了那一身牡丹长袍,斜她一眼,他平板道:“沈南天让我跟着素衣学做事,所以我现在叫……”

“红袖?”她实在忍不住插嘴,素衣配红袖,多好。

漂亮的少年额上隐约浮现青筋,“你还能想出更好听的名字来吗?你跟着沈南天这么久,他难道就没让你多习几个字?”

她不好意思地傻笑,“嘿嘿嘿……我只是突然想到这名字和素衣挺配……”咳了几声,她自动略去他嫌她没学识的话,歪着头打量起眼前几月不见的少年来。

哎,这少年,换下那身碍眼的牡丹,如今虽是一身粗布玄衣,却比在美人窝时还要出挑个几分……想来,他必是早已发觉那身牡丹长袍能遮住他几分美色吧……

她忍不住又再瞄他一眼,问道:“那……我以后该叫你什么?”

“我本名叫何安。”他脸色依旧是以前那抹清清冷冷的调调,却又似乎与在美人窝时变得有所不同了,“我爹原是沂峙县衙一名小小的衙役,只因个性太直而被罢了官,后来就带着我娘四处流浪。而我娘那时已有身孕,因经不住四处颠簸,在生下我后不久便过世了……”

何安淡淡陈述着,仿佛是在讲别人的故事,只在提到他娘亲时,眼内才微微划过一丝波阑,“后来我爹拖着病体养我到十岁,临终时,他告诉我,何安的意思,纵然是要问老天何处予我为安,但若我能自己想开,那时便能何处皆安了……”

“你爹还真是个有见地的高人呢……”她叹息,想着他那时小小年纪却是孤身一人,再想到自己这些年所吃的苦头,不由有种“同是天涯沦落人”之感,于是关心地问道:“那他临终时……有没有给你留下点什么?”

何安看她一眼,淡声道:“他过世之前我们一直住在破庙。”

“那你这些年一定吃了很多苦。”她眸内不觉涌上怜惜。

何安望着她同情的眸,冷哼:“苦什么?他过世后,我卖了自己葬他,也算还他这一世的养育之恩。哼,好在我娘还给了我这张脸,我虽被卖来卖去,却着实没吃过苦……你这么惊讶做什么?既然选择了要在这世上活着,那就必定要好好地活下去。反正不论乞讨或者卖艺在世人眼里都是一样的下贱,那我自然要选择能让自己过得舒心的那条路。”

他自幼贫穷,只知人活这一世,能衣食无忧便是最好,至于世人要怎么看他,他真的不在乎。

“想选择,也得要有那资本啊。”她小声埋怨,又提高音调道:“可是,你现在为什么又愿意跟着沈爷了?”

他漂亮的凤眼眨也不眨,慢吞吞地朝她勾起一抹笑,道:“我自然有我的理由……以前对我来说,无论在哪儿生活都是一样,但现在……我想,有时一个人,的确太寂寞了。”

“瑶……咳,何安啊……”她又再叹息,“你以前绝不会这样心平气和地跟我说话的。”

“……人是会变的。”他淡声答道。

她提防地看他一眼。

“你这么看我做什么?”

“你来沈园多久了?”她问。

“快半个月了吧……前阵子,和素衣去了趟京城,怎么了?”

她松了口气,“没什么,只是觉得你方才说‘人是会变时’……那样子和沈南方还真像。”她还以为,连他也被沈南方拉拢,一块儿耍着她玩呢!

何安斜她一眼,突地伸手在她头上一弹。

她立即痛呼一声,抬手揉着额,瞪他,“干什么?”

何安微微一笑,清冷的眉顺势一抬,顿时流露出七分风情三分妩媚,他缓缓俯身,微微凑近她道:“金金……”

“干、干吗?”她有些挨不住地往后缩了缩……失算啊失算,何安没穿那身大花长袍后,她看他是怎么看怎么顺眼……虽然还是不如沈南天……

“你道,人的眼睛,为什么长在脑袋前面?”他压低了声,原本清朗的音调被磨平,只剩下诱人的磁性。

她双目爆凸地瞪着他,这人,以前在美人窝时,难道就是这样诱惑那些客人的?难怪啊!难怪找他的人总是那么多啊!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静心跳,“长在前面,自然是要让人一切往前看了。”

“如此,你道人活一世,不过数十载光阴,要怎样活着,才不算辜负呢?”他又问,漂亮的眼睛意有所指地望着她。

她慢慢转回先前回避的视线,与他相对,“何安……沈南天跟你说了什么?”

他睨她一眼,缓缓又站直了身子,“哼,我说话,还轮不到他指使……你不用担心。”说完,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皱眉,在他身后喊:“担心什么?”

他微微一顿,依旧没回头,开口的声音却低哑又带抹异样的情愫,“金金,我的卖身契既然是你给的,无论之前它究竟是在何人手里,也不论那人是什么身份……我只认定……买了我的人是你。所以,将来不论你的选择是什么,走或者要留,我都会随你一块儿……这承诺一辈子不会变。”

何安那话仿佛一道闪电,瞬间将她劈得石化了……

她无言以对,良久后,才缓缓抬手摸了摸脸,低道:“奇怪,明明没有变啊……而且春天也没到,怎么桃花一朵一朵的好像全开了?”

眼里望着何安消失的方向,一只手却不觉摸进怀里……歪脖的酒壶被她的体温暖得温温热热的,指尖往上略移,摸到上头新绑的一块玉佩。

那玉石质滑如油,被体温暖得烫了她的手。

又至点灯时分。

素色的淡黄灯笼被一个接一个地慢慢点亮。

这样的淡色与她在美人窝时明明是一样的色调,但此刻看来,却深觉两者不同。

美人窝的宫灯虽然也是选材淡色薄纱,但却被设计得精致妩媚,并且悬挂的距离、地点也非常的讲究,所以每晚一到入夜,哪怕是寒冬冷雨的凉薄天气,也不会让人产生凄清之感,反倒觉得入目那一片淡色能照入人心底,给予看它的人一缕温暖。

而沈园的灯笼则与寻常人家的完全一样,点亮后也不会让人产生任何遐思,但放在这样平整干净的园子里,却硬是让人觉得心内出奇的平静安宁。

此刻,金金就这样安静地坐在沈园一处长廊的廊栏上,微笑地看着大牛带领着一群小孩子和半大孩子嘻嘻哈哈地将灯笼逐个摘下,点亮后又再逐个挂回高处去……

夜风吹啊吹,孩子们渐远的玩闹笑音顺风滑入她耳膜,她嘴角微翘,不觉舒服地闭上了眼。

不知过了多久,恍惚中一抹像极清泉的声音暖暖在她身旁响起。

“金金……”那声音极似叹息。

她缓缓睁开眼,青色的一抹衣角便出现在她眼角余光里。

“沈爷,我在赏月。”她笑道。

“是啊,今晚夜色真好……只是金金每回赏月时,不是都有酒的吗?”身旁那人低低一笑,笑音如流水一般淌进她心底。

她撇撇嘴,咀嚼着心头怪异的感觉,嘴里却笑道:“沈爷,不好意思啊,我最近都没有出门,所以酒都喝光了。”所以从明天起,别再让人阻止她出门了吧!

“哦,是吗?”沈南天微笑,仿若听不懂她话中之意,“前日正好有位朋友送了我几坛不错的陈年花雕,你可喜欢?”

“喜欢啊!”她颇感兴趣地点点头,随即伸手摸入怀内,而后顿住。

“怎么了?”沈南天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她眨眨眼,对上沈南天笑盈盈的眼,咳道:“呃,沈爷啊,我突然觉得有时候一边赏月一边喝喝茶,也是非常怡情养性的呐。”

“哦,你想喝茶?”他扬眉。

“非常想。”她极认真地点头。

他理解地同样点了点头,而后赞同一笑,“也是,酒喝太多总是伤身,这样吧,以后你若赏月,我就陪着你一块喝茶吧。”

她霎时呆住,脱口:“你……陪我?”她听错了吧?

他黑眸微弯,里头仿若有一泓脉脉秋水,闪着怜惜的光泽,“嗯,一个人赏月总归太过冷清,两个人在一块喝喝茶才显得亲切……金金,你以后赏月时,我都陪着你吧?”

金金缓缓垂下头,陪……陪什么?他这话,简直就像许下承诺了!

她不觉又想起昨晚他给她的玉佩……

忍不住叹息一声,她淡笑道:“沈爷,我遭劫那****虽没及时救我,但事后我差点死于长枪之下时,却是你奋不顾身才保下我一命……现在,你借我的银子也还了,连我这些年关心的人,也都替我为他们各自寻了好去处……你欠我的,早已还清。现在……只怕是我还欠着你了。”所以你不用以身相许来弥补了……最后这句话,她很努力才压下没说出口。

沈南天默默凝视她良久,无奈笑了笑,慢吞吞在她身侧坐下,“金金,你道喜欢一个人,究竟是怎样一种心情呢?”

她双肩不着痕迹地颤了颤,垂着眼,没有答话。

他仰头注视着夜幕里那一轮明月,声音有些沙哑:“前些日子,我因故认识了一位姑娘,那时我尚在困境之中,初时接近她,只是图她名号,想博她好感,助我走出那时的困境……”

金金忽然插嘴:“呃……沈爷,你觉得……那位姑娘,她美吗?”

沈南天愣了愣,含笑地看她一眼,而后如实低道:“我初见她时,她身上正穿着有破洞的小棉袄,头上戴着一顶大帽,发上的刘海也同你一样长长的……老实说,我那时,并未惊艳。”他顿住,望着她霎时垮下的小脸,手指动了动,怜惜着又道:“后来,我要她跟我回了沈园,朝夕相处之下,我发现她原是位极善良又聪明的好姑娘……遇到不高兴的事时,她会生气,但总是不会气太久;她也爱笑,有时候自己分明是在伤心,却还是愿意给接近她的人一个大大的笑脸……她明明早已察觉出我接近她的目的并不单纯了,却还是愿意相信我,并处处为着我想……渐渐的,我发现明明这位姑娘的面貌并没有任何改变,但在我眼里,却是越来越不一样了。”

金金极轻地嗯了一声,然后便不再有任何动静,过了一会儿,晚风带来薄薄的寒气,扬起她额上长长的刘海,露出她有些怯冷的小脸。

沈南天唇角微弯,缓缓又靠近她些,为她挡住些许寒风,他低声道:“你道,我利用这位姑娘帮我在前,未等报恩,便放任山贼在我眼前将她抓走在后……她心里,该是恨极我的过河拆桥吧?”

她沉默了很久,才诚实回答:“……是啊,当时,的确是有些恨的。”

他眉目间顿时染上浅浅的懊恼,金金悄悄看他一眼,不觉想起他平日面上那抹总是云淡风轻的微笑……这些日子,他所做的一切她全都看在了眼里……那么究竟她和他,谁的心里更难过些?

她缓缓开口:“沈爷……你还记得你派素衣去临周城那次,我和你从破庙回来后,共乘一轿吗?”

“嗯。”

她淡淡地笑,“那次,在轿里我问你,你猜素衣会不会突然回来……你当时的回答,我忘了呢……”

沈南天神色微痛,沉默地凝视她一会儿,轻道:“那晚,你在轿里是真看见素衣了,是不?那时我得到消息,官府与临周城的山贼暗地里有些来往,便让素衣去查探消息……金金,你还想知道什么就问吧,我以后不会再瞒你。”

她一僵,接着哈哈一笑,“哎,沈爷,你多虑了……我想,你说的那位姑娘现在估计已经不恨你了,相反,她会理解你的苦衷的。”

他呼吸一顿,漆黑的眼眸与她对视,良久,他才沙哑道:“苦衷……她真的会理解吗?我那日放任山贼抓人,也只不过是肯定那群山贼不会伤她而已,但她因此要吃的苦,我却一点没为她想过……顾世杰带人上山那日,我明知她在巨龙寨会有危险,却仍是只让素衣暗中带了人去,而我却留在美人窝里和赵知县周璇。直到素衣回来告诉我,他只来得及制造巨龙寨被绞的假相救出了一帮山贼,而来不及带回不巧出门的她时,我才开始心急如焚,才蓦然发觉,如果那位姑娘因此而丧命,我这一生,该在怎样悔恨的心情下度过……后来,我虽然总算是救回了她,但我看得出,她对我,已非先前那般信任了……她要走,我心里不愿,自然要强迫她留下,我费尽心机以各种借口拉拢她关心的所有人,不管是山贼还是孤儿或者是美人窝里的小倌,只要能留下她真心的东西,我什么都能利用……你骂我卑鄙骂我无耻,无论骂我什么都好,我都不在乎,我只是……想让你留下来。”

她听得心脏重重一颤,咬牙盯着他半晌,深吸一口气,眯眼问:“沈爷,你昨晚给我那玉佩,真是沈家的信物?”

他浅浅一笑,抬手将她耳边的一缕碎发归于耳后,柔声道:“那玉佩,原是沈家的某位先人赠给其妻的定情信物,后来代代相传,沈家的先祖们觉得只凭一块玉佩不足以表达丈夫对妻子的心爱之意,便将它作为沈氏一门的信物……白玉质洁,以明吾心。”

他的手仍停在她耳畔,她面皮噗地热了……

沈南天他根本……不,他今夜难得地说了这么多肉麻话,分明就是在向她示爱了!

示爱啊……

她不自觉地伸手摸摸脸皮,再瞄了瞄他的……心内有丝名叫“窃喜”的小火苗在噌噌地壮大,直至烧满她全部心房,烧得整个身体都开始发烫。

哎哎,这样甜蜜又不真实的心情啊……

她慢慢将手伸进怀里,摸出温热的歪脖酒壶,拿在手里朝他晃了晃道:“沈爷,我是风流金鼠的事,除了你,还有谁知道?”

他微笑,“我猜……顾庄主想必也是知道的。”

她烦恼地挑了挑眉,“这酒壶这些年一直跟着我,它是我证明身份真正的信物……你道,我现在再在这上头绑上你送我的这块玉佩,可会为你引来麻烦?”

他略有些欣喜地笑,“金金,你愿意绑上这玉佩,我自是求之不得,又怎会嫌烦?”

她低头轻抚着那白玉,笑道:“沈爷,其实我对你,还真的有那么些好感……这玉佩我的确不想还你,但……要完全接受,我还需要一点时间,这样也可以吗?”

对面一阵沉默,少倾,一双温暖的手缓缓抓住她双肩,将她轻柔带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沈南天用下巴轻轻摩挲着她的头,低哑道:“我怎会不知呢?你这些年在外流浪,不知受了多少的苦。你一直不愿剪那刘海,必是心里有解不开的结……没关系,我能等,哪怕耗尽这一生,也要让你相信……从今以后,我必是真心真意待你。”

他胸膛有些起伏,心跳却平稳有力,她闭眼躺在他怀里,先前那让她心房失火的小火苗变成一股热气,由肚腹蔓延到心脏,再熏痛了她的眼。

轻轻抬手缓缓环上他的背,感觉他身体略略一僵后,便使劲将她抱得更紧。

她笑,柔声道:“沈爷,那今后,就劳你多多费心了。”

尾声

一路走走停停。

远远瞄见顾世杰等她的小亭时,她重重叹了口气,实在是想不通啊……顾世杰为什么一定坚持要见她?

唉,不管了!

反正伸头一刀缩头也一刀,她咬咬牙,快步走了过去。

凉亭内,顾世杰依旧一袭黑衣,此刻他正坐在桌边喝茶,袖边的金线轻抚过他的脸,让英俊的脸庞变得闪闪发光。

真是见鬼了!她竟觉得今日的顾世杰看起来分外……亲切?

一定是这些天她被沈南天所表达出的“善”意给弄得忘记了“人心险恶”要怎么写了……

“金金姑娘。”顾世杰见她来了,面上是愉快的笑,“多日不见,姑娘看起来精神大好啊。”

金金直接傻掉了……这这这,顾世杰在玩什么花招?这态度,前后变得也太惊人了吧!

她不由又想起在巨龙寨时,他嘴角那抹残酷的笑……

“金金姑娘?”

顾世杰疑惑的声音带丝暖意,温柔拉回她处在震惊中的思绪。

“顾庄主有事的话,还是请明说吧。”她叹息一记,揉回爆瞪的眼珠,实在是很不习惯这位阴险的庄主突然变得这么客气呐……她额上原本长长的刘海被梅香绑成了一条小辫,极自然地梳在她盘起的发髻里,让原来平淡无奇的小脸变得有些清秀可人。

顾世杰打量她半晌,和善笑道:“看来,沈爷将姑娘照顾得很好。”

她眼珠又要瞪出去了,盯着他良久,假笑,“沈爷对下人一向很好。”

“哦?”顾世杰地冷冷一哼,但看向她的神情却带着温和,“沈南天真的只将姑娘当成下人?”

他娘的,这顾世杰撞鬼了是不是?

她和沈南天怎样,关他屁事啊!还是说,他在打什么主意?

她眼内微微闪过狐疑。

顾世杰瞄见了她眼内那一闪而逝的光芒,他似笑非笑地与她对视一阵,慢吞吞地站起身来,负着手在凉亭内踱了几步,而后背对着她,缓缓道:“恕顾某冒犯,想问金金姑娘今年芳龄。”

她眨了眨眼,笑道:“我是孤儿,今年多大了我也不清楚……不过,总归不是很老吧。”

那背对的黑色身影一动不动,沉默一会儿,他道:“顾某倒是有个十九岁的小妹,我看金金姑娘相貌与她颇像……想必,姑娘今年,也是十九吧。”

敢情这顾世杰找她就为了有人陪他闲聊?既然如此,她绝对不介意配合他一下。

她拍着马屁:“顾庄主你生得这般模样,想必令妹相貌同样不输其兄……哈哈,顾庄主您说我像,那是我高攀了。”

“只是可惜啊……”顾世杰仿佛没有听见她拍的马屁,自顾自又道:“我这妹子,在她一岁时遭我父母的仇家掳走,自此后,便下落不明了。”

她霎时怔住,死死瞪着他。

“我父母去世前,一直没有放弃寻找小妹,哪怕身染重疾,也必是每年出门找寻……只可惜到最后,也仍是没有小妹的消息。只在临终时嘱咐我,此生务必要将小妹寻回。”

“那……顾庄主可寻回令妹了?”她皱眉。

顾世杰缓缓转过身,看着她一字一语道:“父母去世后,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便是我那小妹了,所以,不论庄内事务多忙,每年必有两月,我定会亲去寻人……只可惜,这些年连一点她的消息也没有。”

她缓缓垂下头,“哦……”

“金金姑娘,你肩上那蝴蝶印记,可是天生的?”

她猛地抬头,脱口:“你怎么知道我肩上有……”

他微微一笑,笑容亲切而温和,再不见以往阴沉的影子,“那日在巨龙寨,姑娘曾不小心被一柄长枪划破了衣袖。”

他说得含蓄,她却听得郁郁……什么叫不小心啊,分明就是他指使人干的!

她胸口憋着一股气,抬手不自觉摸了摸左肩,闷声道:“顾庄主,非礼勿视啊。”

顾世杰笑得愉快,“金金姑娘,老实说,我年年去寻我小妹,寻了这么些年,也倦了……正好我瞧姑娘肩上与我那小妹有一样的蝴蝶胎记……明年清明,姑娘可愿……随顾某一块去拜祭父母,权当是我那小妹回来了?”

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她怔怔地对上他的眼,以往那眼她怎么看怎么阴险,而此刻,却柔软得像一江融融春水,虽然与沈南天看她的眼神不同,但却是一样的让她心内涌上暖意。

家人……吗?

她缓缓开口:“顾庄主,请问你家小妹,叫什么名字?”

顾世杰轻道:“我父母因小妹肩上有那蝴蝶胎记,便为她起名……小蝶。”

小蝶……顾小蝶……吗?

她的……名字呐。

胸腔内仿佛有股莫名的气流在乱窜,不停冲撞着她的四肢百骸,最后停在眼眶,变成一种酸涩的胀痛。

她深吸一口气,趁机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看着他大方笑道:“顾庄主,我自小便在市井长大,做了很长时间的乞丐,也做过青楼的龟奴……前些日子,甚至上山做了山贼……落蝶山庄在目鱼城堪与沈家比肩,顾庄主您要认我为妹,那自然是我的荣幸,但……若清明时庄主真肯带我去给先人祭拜,那时,请仍叫我金金……毕竟,这些年陪着我的,一直是这个名字。”

顾世杰嘴角扬着欣喜的微笑,看她的眼神却透着怜惜,他开口,声音里有抹难掩的激动,“你说什么,我都照做就是……只是,金金,你以后该改口唤我大哥了。”

“大哥!”她眉眼弯弯,大方地喊了一声。

“小……咳,小妹。”他有些不自在地咳了咳,犹豫了一刻,又低声问道:“那日,我在巨龙寨……你的伤,可全好了?”

“全好了。”她动了动胳膊,而后发觉自己已经凉亭内站了很久,目光落在石桌上那壶温茶,她缓缓坐了过去。

她情绪一向少有大起大落,今朝认了家人,心里虽然高兴,但也不想高兴地跳起来满世界地宣布;反之明朝若家人抛弃了她,她也不会难过得寻死觅活。

这些年饱尝人情冷暖,该磨平的,她早就磨平了。

所以,短暂的激动过后,她翘翘嘴角,倒了两杯茶,将一杯放在石桌一边,“大哥,你陪我喝会儿茶吧。”

顾世杰含笑入座,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她挑眉望着他拿茶当酒喝,又垂下眸慢吞吞喝了口茶,突然道:“大哥,你道若是这目鱼城内,此时再有个什么什么庄出现,能捞到什么好处?”

顾世杰深深看她一眼,沉吟一阵,才道:“半分好处也捞不到。”

“哦?”她扬起眉,笑问:“为什么?”

他似笑非笑,“金金,你想说什么呢?”

她指尖摩挲着杯身,淡淡道:“大哥,这些日子我总在想,这目鱼城虽大,但总归是有限的,在这里生意就算做得再好,能开的商铺却总共也就那几间……再多开,也不过是浪费人力钱财罢了。”

“小妹这是要我不要再跟沈南天抢生意?”他淡声问,脸上的神情看不清心底的思绪。

她微微一笑,“不,若不重利,又何必要做商人呢?”她对上他滑过诧异的眸,再道:“可是大哥,现在朝廷拉拢你一块对付沈家,你们双方自然各自有利可图,若沈家倒下,朝廷不用再顾忌沈家庞大的商脉,而你能分得的利益也必定比现在要多……只是,十年后,二十年后呢?大哥,并非小妹拍你马屁,大哥你见多识广,才学惊人,若没沈家在前头挡道,再过些年,只怕落蝶山庄比现在的沈家还要风光……可是到那时,你想,朝廷会放过你吗?只怕那时的落蝶山庄,就成了今日的沈家了。”

顾世杰微笑,眼角余光瞄到亭外的一棵老树后,微微飘出了一缕青色衣角,他懒洋洋问道:“那依小妹所言,大哥该如何抉择才是最好?”

她眨了眨眼,笑嘻嘻道:“大哥,何必抉择呢?目鱼城的生意你自然是要照做的。但将来若大哥还想在清平朝其他地方再开新号,只在当地开设少许几家就成,其余的,不妨试试直接让当地有才能的人来接手。开店的先期费用自然是大哥你付,但那掌柜也可随自己喜好选择他要做的生意……只要他答应将名号挂在落蝶山庄名下即可。至于盈利嘛,自然一切也归那掌柜所有……咳,大哥,你不用这样瞪着我,我话还没说完……我想说,那分号既然是在落蝶山庄名下,开店的先期费用又是落蝶山庄所付,那么每年那店就必定得交回一定的银两……我想,最初时,这样的分号必定不会太多,也许还有许多小商家不太能接受挂着别家的名号做自家的生意……但长久下来,我相信他们必定会发现,小本买卖再加上个响亮的名号后,会比以前好招揽生意很多。再者,这样的店,也能吸引来很多没有银子却有才能的能人,这对大哥你,百利而无一害,对不?再说,在当地也有落蝶山庄直属的分号,对大哥你的商脉也完全没有影响……如此一来,既无损落蝶山庄将来的发展,朝廷也不会再来找麻烦,既省心又有银子赚,大哥你不妨好好考虑考虑。”

“……小妹,这些话,你也对沈南天说过?”他问。

她垂下眼,眼珠却不安分地往凉亭外瞟去,“唔,还没,不过我想我的建议,沈爷也会考虑的……吧。”

她一生没什么专长,唯独做乞丐时被逼着将各种人心都体会了个遍……其实朝廷将来会怎么做她也不知道,毕竟那位高高在上的皇帝与她隔了十万八千里,但她想,防患于未然,总是很重要的。

虽然,她也觉得这法子现在要令人接受,有些为难……

然而顾世杰却露出了愉悦的微笑,那笑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哈哈哈,小妹,你能有这番见地,果真不愧是风流……”他突然顿住。

她面皮一抽,干笑,“哈……哈哈,大哥,今天风真大哦?”

他咳了一声,起身道:“正是,小妹,这茶大哥喝着甚是喜欢,只可惜今日风大,你又是女儿家,不便吹太久冷风。改日,大哥再来找你喝茶,可好?”

“好啊。”她温柔地点点头。

顾世杰转身走了两步,又顿住回头看着她,“小妹,你刚才那些话,可是为着大哥着想?”

“是有。”她大方承认。

是有……那,这“有”字里,也包括沈南天吗……

他沉吟,神色里有抹欲言又止,良久,才柔声问:“小妹,你既认了我做大哥,那可愿……同大哥一道回家?”

他观察着她的神情,注意到老树后那抹青色的衣角突然露出了一大截。

金金似乎没想到他会有此一问,她愣了一会儿,而后微微低下头,嘴角浮起一抹略带甜蜜的笑,“大哥,谢谢你……但我这些日子在沈园过得很快活,所以……明年清明,你再来接我去拜祭父母吧?”

顾世杰英俊的脸上有一瞬间的落寞,他微笑道:“那好,清明时,我来接你……你平时若有空闲,别忘了来落蝶山庄陪我喝茶?”

“嗯,一定。”她用力地点头。

顾世杰暖着眼眸又再看她一眼,终是问出口:“小妹,你可知,那时是谁指使那群山贼将你掳去巨龙寨的?”

她笑了笑,“大哥,已经过去的事,现在才去追究,也没意思了。”

他冷哼一声:“你这可是心软?她如此对你,现在甚至还将你的美人窝整个霸占了去。”

她叹息:“哎,大哥,我只是个龟奴啊,美人窝怎么会是我的?”

他瞪着她。

她再叹:“不过,三娘终归没有美人窝的地契房契……她现在这般,也不过是图多挣些银子,将来老了能多享点福罢了。大哥,人总是要为自己想的,也许,是美人窝真正的主子最近懒了,不想打理生意,所以才没有出面吧……既然现在有人愿意帮她打点生意了,我想她必定也是乐意的,反正三娘也并没做真正伤她的事……现在大家各取所需,倒也没什么不好。”

“各取所需?李三娘……”顾世杰低下头时,眸内滑过一丝阴狠,再抬头,他脸上是温和的笑,“金金,有你这样的小妹,大哥很骄傲。”说罢,很干脆地转身而去。

北风轻轻吹着,亭外光秃秃的树枝被吹得轻晃,老树下青色的衣角缓缓又藏了回去。

清明节。

渐暖的春风打着璇儿,轻轻吹落梨树枝头那一朵柔弱的梨花,落在她乌黑的发间。

“沈爷,我大哥的马车已经在门口停了很久了呢。”女子无奈的叹息声,悠悠在树下响起。

“嗯。”清泉一般干净的声音嗯得漫不经心。

“沈爷,你有话就直说吧,你一直拉着我的手,我走不了啊……”金金叹口气,终于不再挣扎。

“金金……”

“嗯?”

“金金,金金,金金……”

“停!沈爷,你到底想说什么?”她受不了地打断,沈南天今天实在太奇怪了……

沈南天微微一笑,眉目如春水,“我只是在想,你为什么会叫金金呢?”

她呼吸一顿,转眼又是一脸嬉笑,“沈爷,你可知五鼠里面,有个外号玉面飞鼠的?”

他略一思索,点头,“嗯。”

她笑眯眯的目光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我初识她时,她已是清平朝很有名的女神捕,无花城里,几乎没有人不喜欢她……沈爷,她与我这样的乞丐,真是一个云,一个泥,是不?”

感觉到他握着自己的手不觉紧了紧,她嘴角的微笑变得温暖,“我那时在无花城乞讨,只听人人都亲切唤她小金,那时我想,如果有天,也有人愿意这样唤我,该多好?唉,沈爷你不必这样看我,我之所以叫金金,只是因为我看重钱财,而钱财之中,恰好金子最值钱……会与她差点重名,只不过是巧合罢了……”

她有些心虚,偷瞄他一眼,发现他垂眸若有所思后,才又叹道:“沈爷,之前我一直被人叫‘小乞丐’,后来有了这名字,我发现我变得很快乐,我想,这一生,我都不会再改名了……虽然它有些俗,但还请……咳,将来还请多多包涵。”

沈南天猛地抬头看她,眸内那抹春水沾上欣喜的光亮,顿时耀眼得像是要刺瞎她的眼珠。

“金金,你愿意许我将来,我真开心。”他低喃着缓缓俯下身,握着她的手突然使劲一拉,迫使她不得朝他走快两步,而后,重重贴上他的唇。

她惊讶地张大眼,却见那双春眸离得极近,漆黑的瞳仁里闪着毫不掩饰的愉悦,而后,她的神志混乱在他热情的吻里。

良久后,他轻轻拥着她,在她耳畔低道:“我想,你回来后,沈家散在清平朝各分号的人会慢慢减少,我在目鱼城的帮手则会越来越多,金金,到那时,你愿意带着我这个这些年鲜少出门游玩的人,好好将这个国家走一遍吗?”

她窝在他怀里,轻声道:“沈爷,我那日和我大哥说的,只不过是设想,你不必这么快就……”

他低笑,“金金,我只是想,走一次你这些年走过的路……将来,你再想起从前时,就想着,那些年,都是我陪你走过的吧。”

她双肩微颤,紧紧抱着他,好半天,才笑道:“沈爷,再不走,我大哥怕是要闯进来抓人了……”

沈南天微笑地放开她,温柔地替她拉了拉她身上艳红的披风,柔声道:“我等你回来。”

“嗯。”

她点点头,而后转身朝他挥挥手,大步而去,那艳红色的披风裹着她一身雪白绸衣,走在梨树下,竟是美得惊人。

她脚步突然又顿住,转身时朝他笑得光彩夺目,“沈爷,劳烦你跟梅香说一声,等我回来后,就帮我把刘海剪了吧……”

她说完,不待细看他神色,便红着脸转身而跑开。

一路走出沈园时,沿途碰见了大牛正带着一群孩子在院子里跟着沈南方一阵“之乎者也”地念书,沈南方瞄见她,撇撇嘴没说话,倒是大牛朝她招手挤眼的,那模样甚是滑稽。

她不由一笑,突然回想起以前在破庙时,给他们馒头吃前,总要设计他们做点事,她要他们明白当别人施舍东西时,总是要他们付出代价的……就好比,她曾经差点被人戳瞎了双眼。

但现在,看他们如此快乐的样子,她又想,或许沈南天为他们做的,比她做的,要好很多……

恍惚间她又想起,何大他们,又是一个多月没见了,前些日子见着他们时,个个脸上都是心满意足的微笑……想来,能摆脱掉山贼的身份,清清白白地做人,他们心里,一定也很快活吧?

不知不觉行至沈园大门,顾世杰的马车就停在正门口。他今日穿着一袭白衣,站在马车边,显得很是玉树临风,再配上他英俊脸上那抹温柔的笑意……她不禁有些小小的懊恼,唉,他们如果真是亲兄妹,这长相,也差太多了吧!

心底虽有些郁闷,她面上却朝顾世杰笑得很是开怀,微一撇目,突然发现素衣和何安不知何时站在了门边,她快乐地朝他们挥挥手,当是告别。何安的反应同沈南方一样,撇撇嘴不答理她,倒是素衣有理地朝她躬了躬身……她微微叹口气,想起沈南天说过,这大门上方那金光闪闪的“沈园”二字,便是出自此人之手……

还有沈园那间隐蔽的账房啊……

这园子里,到底还藏着多少秘密呢?

“你想知道的,以后,我都会慢慢告诉你……金金,我们有一辈子的时间。”

沈南天的话,不期然又响在她耳边,她顿时甜甜一笑,自动忽略掉素衣与何安瞬间惊讶的眼光,她笑眯眯地朝顾世杰走去。

一辈子呐……

她真的很期待啊……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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