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随意置换的皇帝
就在高欢带着这衣衫褴褛的十万人穿越太行山脉时,山外世界的变化已是天翻地覆——皇帝又换了。由于那位新立的元晔身上的皇室血脉本就淡得几乎等于没有,且在众人间的口碑又差,尔朱世隆恐怕这位兄弟日后难以服众,为避免夜长梦多,便索性再另立一位。不过此时即便是招聘皇帝,也成了难事,已不复有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盛况。经过这几年折腾,那些元姓王爷为求活命都早已四处逃窜,现在去找一个血统纯点、威望高点的已要下一番工夫。
尔朱世隆派人四处搜寻,却始终寻觅不到合适的人选。这时,有人向尔朱天光推荐了广陵王元恭。元恭的父亲元羽是孝文帝元宏的弟弟,血统上非常高贵,且元恭少时名声甚佳,做做皇帝这个岗位应该能胜任的。不过这位爷可不是在朝为官,而是一直躲在深山老寺里隐居,与世隔绝很久了。这几年天下局势风云变幻,也不知他能否掌控好。
他还有一个更让人担心的毛病——他已经整整八年没说过一句话了。坊间传闻当初他是为避祸,故意装作患了失声病,最后躲入洛阳的龙华寺隐居至今。不过当年,元子攸怀疑他是以装聋作哑为掩护欲图谋不轨,便派人扮作强盗前去刺杀他。可这位爷在刀刃加身的一刻,也始终未出一声,只是拼命用手抓着舌头,咿咿呀呀地说个不停,由此而逃过一劫。从此,元子攸认定他就是真哑巴,不再过问了。这些事凑在一块,他这哑病是真是假让人也难以分辨。
如今尔朱家族寻找皇帝的候选人,首先便想到了这位一直躲在深山老寺里修炼的王爷。不过,尔朱世隆等人虽只想找个傀儡,但也不想创造中国第一位哑巴皇帝的先例,所以便让自己的兄弟尔朱彦伯先前去打探。尔朱彦伯先派元恭的故旧探听虚实,可套了半天话,元恭这个闷葫芦始终不肯开口。软的不行,只好来硬的,这一威胁果然起了作用。
元恭装聋作哑了八年,早就憋得喘不过气来,虽然现在又有人逼着自己开口,可与上次已经截然不同——上次一开口,便要掉脑袋;这次一开口,便能当皇帝了。这一权衡,他一下子把这八年的修炼忘得一干二净,终于喊出了八年来的第一句话:“天何言哉?”
天不言,四时依然运行,百物依然生息;我元恭八年不言,不也是等这一鸣惊人的一日吗?当年孔子因心里郁闷,好几日闷声不响,没有给自己的弟子传授知识,便用这话来敷衍自己的弟子子贡。不料这话流传开来后,这千百年来便一直被那些笨舌笨嘴的人作为托词塑造自己大音希声、大智若愚的形象。
尔朱世隆等人闻言大喜,连忙将元恭迎入洛阳。
可原先那位被推立的元晔已经乐颠颠地从太原跑到邙山南面,差不多快到洛阳城门口,与皇帝之位只有咫尺之遥了。正当他做着正式登基的美梦时,突然洛阳城出来一位官员,拿着鞭子,捧着写好的禅文闯入,通知他说组织上已经另选了那位哑巴王爷,让他主动让贤。
人为刀俎,元晔这位倒霉蛋也只得服从,乖乖地在离任证书上签字画押。虽然史书上标注他当了两年皇帝(其实实际时间连半年都不到),但这位可怜的皇帝在当皇帝时竟然连洛阳的城门都没迈过,更别提在龙椅上坐一坐了。他被推立本就是一出闹剧,可一旦与皇位沾了边,多数的闹剧最后收场时都会变成悲剧。所以他更不幸的事当然还在后头——皇帝这职业虽好,可一旦下岗绝无善终!
这位“哑巴王爷”即位后便出手不凡。他见邢子才(当时北魏第二才子,与温子升并称“邢温”)写的赦文过于偏袒尔朱荣,把所有罪责都推给元子攸,便在众臣前亲笔改写赦文,一挥而就,并改元普泰,大赦天下。
紧接着他觉得“皇帝”这名号太重了,自己承担不起,便大刀阔斧地把这传承数百年的职业称呼也改了——硬生生地把“皇帝”削去“皇”,只剩下“帝”的称呼。秦始皇要是知道这事肯定要疯了,当年他创造这名号的专利可是殚精竭虑啊,不知查过多少文献,翻烂多少竹简!
而尔朱荣在元恭手里,虽然得到了一大堆冷猪肉的赏赐,连他生前梦寐以求的九锡也得到了,但在配享哪位皇帝时还是出了问题。那些礼仪大臣商量了半天,发现尔朱荣死后实在找不到合适的皇帝可以就伴。配享宣武帝元恪吧,尔朱荣那时还是位小酋长,不够格;配享孝明帝元诩吧,尔朱荣杀了他母亲胡太后,母仇也是不共戴天;配享元子攸吧,两人生前就水火不容,最后尔朱荣还被这小子一刀捅死,这在地下还不掐成一团?最后只得稀里糊涂地把尔朱荣送给更早一点的孝文帝就伴了。
元恭在处理其他国事上也是井井有条,且在照顾尔朱家族利益的基础上还能坚持点自己的主见,所以这皇帝当得还不是特别窝囊。洛阳城的人看这皇帝还正常,都期待着盛世再次到来。可尔朱兆不愿意了,因为这次废立的大事他竟然一无所知,全是尔朱世隆自己几位兄弟闷声不响地包办了。他一生气,便要率兵攻打洛阳。尔朱世隆忙派兄弟尔朱彦伯前去安抚,好言好语相劝才算了事。
暴虐的尔朱家族
招聘好皇帝后,尔朱家族的成员便高枕无忧,在朝中和地方飞扬跋扈,为所欲为。众人在自己的地盘上各自为政,互不相服,一个比一个贪残。其中尔朱天光还算本分些,再加上关中一带连年战火,需要生养休息,倒没干出多少出格的事。尔朱兆的蠢笨和残暴我们早已见识过,他统治的地方肯定民不聊生。尔朱荣在时,尔朱世隆惧于他的淫威,尚是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现在他自己已是一人之下,便无所顾忌了。这位朝廷的尚书令(相当于总理)把自己家变成了尚书台,朝中事无大小全都由其在家中拍板。他还公开贪污,信任群小,生杀予夺之事皆任由性起。他为收买手下将士人心,加封授衔无度,搞得军衔官职都膨胀贬职,人人皆为将军。北魏军制从此乱得一塌糊涂,直到十几年后才重新厘清。
最为残暴的是占据徐州一带的尔朱仲远。这小子完全是独霸一方的军阀,在自己的辖区更是掘地三尺地搜刮百姓。凡是家中有点钱的,他便诬陷他们谋反,然后把举族男子投河淹死,将女子玉帛全占为己有。自荥阳以东的朝廷财政也全被他一人独吞,朝廷一个子儿也得不到。而他手下那些将军的老婆稍有点美色的,也全被他淫乱。东南之人虽对他恨之入骨,却又畏其如鼠。
尔朱家族除了为非作歹、横征暴敛外,为坐稳天下,也伸出了剪除异己的魔爪。原先那些参与谋杀尔朱荣的朝臣多数被杀,而其中最为惨烈的报复莫过于华阴杨氏家族的灭门之祸。
华阴杨氏一门两人位列三公,出过七位太守、三十二州刺史,且与朝中权贵联姻,关系盘根错节,是势力极大的豪门巨族。但杨氏一门始终忠于皇室,即便在尔朱家族一手遮天的局势下依然没有与其同流合污。尔朱家族对杨家早欲除之而后快,且杨家的杨侃又参与谋杀尔朱荣,此时为恐吓天下之人,树立威权,杨氏一门定是首当其冲。
杨侃在尔朱兆攻入洛阳后,便逃回华阴故里。尔朱天光为诱捕杨侃,许诺他只要前来自首,便放其一条生路。杨侃与家族商议后,为保存家族之计,非常大义凛然:“彼虽食言,死者不过一人,犹冀全百口。”
可杨侃想得过于天真,他太低估尔朱家族的报复能力了。他竟然忘了尔朱家族是如何起家的——“河阴之难”,那两千王室巨族的人头落地时,他们都觉得不为过,未曾眨过一眼,现在杨侃的一颗头颅怎能满足他们张开的血盆大口?
要么不做,不然一定要做绝,这是尔朱群狼一向的风格。现在他们要的可不是杨侃一人身首离异,而是让他们整个家族彻底消失,以此祭奠尔朱荣的在天之灵。
杨侃一到尔朱天光那里自首,便立马人头落地,成了尔朱家族这场屠杀盛宴的一杯开胃酒。紧接着,尔朱世隆诬告杨家谋反,率兵围住洛阳的杨氏府邸,而尔朱天光也派兵攻打杨氏在华阴的门第,东西两面同时动手。两地的杨氏上百口被全部屠灭,无一活口。
万难之中还有一幸,司空杨津的儿子杨因刚好外出,躲过了这场屠杀。虽然他在途中也被自己的一位故旧出卖,被绑缚送往京城。不过,他靠自己的忠义之心和如簧巧舌打动了押送的官员——不仅放了他,还索性和他一起逃亡了,算是替杨家存了点血脉。身负家仇国恨的杨并没有从此沉沦,投奔高欢后,又如鱼得水,在那群粗俗的鲜卑猛将中鹤立鸡群,终于位极人臣,重振家门。不过在之后的胡汉之争中,杨家旋又盛极而衰,这已是后话了。
尔朱家族随意更换天子,大肆屠灭巨族,肆意凌辱百姓,如此逆行倒施,其暴虐程度用“罄南山之竹,书罪未穷;决东海之波,流恶难尽”形容并不为过。尔朱荣一手遮天时,也只是居住晋阳,遥控朝政,北魏好歹有个正式的政府。且尔朱荣有一个特点——只任自己胡来,却不允许他人为虐,所以当时尔朱家族成员都还算恪尽职守。当时天下人虽憎恶尔朱家族,但未到与日偕亡的地步。如今尔朱荣一死,尔朱家族成员身上的毒素都集体喷发了,撕下伪装的面皮,开始为所欲为。这好比以前是一只老虎统治,它手下的豺狼还守规矩,底下的小动物还有点活路,只要不招惹老虎就行;现在老虎一死,变成豺狼当道,完全无法无天了,那些小动物便要遭殃了。天下之人对尔朱家族皆咬牙切齿,期待英雄横空出世,救民于水火之中。
可最早扛出义旗的却不是什么英雄,而是那位一直跟随尔朱荣的算命先生——刘灵助。
首揭义旗的江湖骗子
刘灵助起兵倒不是出于忠义之心,而是这个江湖骗子纯粹脑子进水,这回自己把自己整蒙了。他听闻元子攸被杀,突然心血来潮,算了一卦,结果竟算出尔朱家族有败亡之兆。他信以为真,以为自己的幸福日子即将来到,马上自称燕王,扯出义旗,起兵为元子攸复仇。
刘灵助此时的地盘还不小,幽、平、营、安这四州(地跨河北、辽宁)全归他管辖。这位四州的大行台这几年把所有的工夫都花在宣传迷信思想上了,培养了不少的忠实信徒。在与尔朱氏家族反目前,这位算命先生也努力学习那些前辈先贤的先进造反经验,诸如养养怪鸟,刻刻人像,画画符书,尽力营造起兵的良好氛围,以此蛊惑群众——这次不反,上天可不会再给你第二次机会了。
这些小伎俩一弄,效果果然不错,当地那些愚民比尔朱荣还好糊弄,被哄得晕晕乎乎的,都相信了“刘氏当王”、“尔朱自然当灭”的鬼话,生怕错过了当家做主的好机会,脑子一热,全反了。
只要想带领大伙翻身做主,历史上所有的行径几乎都如出一辙:除了“蒙”以外,还得加上“逼”,不然那些脑子清醒的人怎会甘于入伙?这位算命先生也当仁不让地用上了这一招——只要是跟随自己的,就要在夜间举火为号;要是不举火,那么整村之人都会跑过来砍你的头。造反大多是这种模式,先是一个别有用心的人开始蛊惑人心,接着一群脑子发热的人紧跟着他想当家做主,然后这群傻子便逼着那些脑子清醒的人一块儿做傻事——刘灵助采用的也是这个万能模式。如此连哄带逼,果然搞得应者云集,声势浩大。
之所以说刘灵助脑子进水,是这小子从未打过仗,是靠愚弄尔朱荣才青云直上的,现在他竟然放弃忽悠这老本行,想真刀真枪干一番事业了,他这样的银样枪头一到战场必折无疑。不过离他最近的尔朱兆当时正被陵步蕃揍得昏头转向,也无暇顾及这里的动静,所以刘灵助还有几天活头。
项羽再世——高敖曹
见有人挑头了,占据冀州一带的高乾、高昂(高敖曹)兄弟也忍不住了。他们和前河内太守封隆之合谋,借机杀掉尔朱兆派来征马的心腹孙白鹞,占据了冀州的州治信都城(今河北冀州)。封隆之家中世代为官,其父封回曾任冀州刺史,却在七十七岁高龄依然不得善终,死于“河阴之难”。故封隆之与尔朱家族之间有杀父的不共戴天之仇,高乾一来游说,两人一拍即合。
杀掉孙白鹞后,高乾为元子攸发丧,全军素服。高乾升坛誓众,慷慨陈词,说得热泪纵横,底下将士无不动容。高乾本欲拥戴父亲高翼为盟主,高翼觉得自己年纪差不多了,不想跟着儿辈趟这混水了,便推荐封隆之为盟主。胆小的封隆之一见来真格的,便不想玩了,竟想逃走。这时高敖曹便不顾及那么多了,勃然作色,拔刀就去砍封隆之。封隆之无奈,只得受命。
尔朱家族本想趁高乾兄弟不备之际实行抓捕,没想到他们竟然先发制人。见此计不成,尔朱家族又想在高、封两人立足未稳时,指派殷州(今河北隆尧)刺史尔朱羽生率军前去偷袭,剿灭这股反叛势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