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小孩是元善见,他虽名为皇帝,但主要是做类似鼓掌举手、签字画押的活。这孩子知道自己受制于人,所以很向上,是那种传统意义上非常优秀的男孩。他不仅热爱文学艺术,还精于武艺——箭无虚发。这小孩非常乖,最出格的也只是臂弯里挟着石狮子玩玩飞檐走壁的杂技而已。
而在那里真正号令群臣的,却是另一个小孩,他是高欢的长子高澄。他从小就跟着高欢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最危险的一次是高欢在逃避杜洛周部下的追杀时,他很不老实,老是从牛背上滑落摔在地上。高欢一生气,竟然搭弓射箭想射死这小子。幸亏他老婆娄昭君向段荣求救将其从地上捞起,他才保住了这条小命。
这小子虽只比元善见长两岁,却是典型的不良少年,拥有成年男人的很多臭毛病。圣人言,齐家后方能治国平天下。不过高欢“平天下”的水平虽是一流(将尔朱家族一举歼灭),可“齐家”的水平却相当地臭,说他教子无方并不为过。他的那些儿子小时聪明绝顶,但日后几乎都劣迹斑斑。一句话,他家是个典型的问题家庭。现在先只说老大高澄,这小子有一个很大的毛病——好色。他如果找找别的女人也就算了,可这小子竟然玩到了他老爸的头上——在高欢出去征讨稽胡时跟他的宠妾郑大车私通。结果三个婢女见义勇为,向高欢告发。自己在外拼死拼活,这小子竟然在家让老爸戴绿帽子——这下高欢勃然大怒,“幽之杖一百”,准备废掉高澄的长子之位。
不过,高澄人小鬼大,找来了高欢的老友司马子如说情。司马子如诡计多端,最后反逼着告发者自杀,胁迫另两位旁证者改了原先的证言。高欢虽明白其中必有蹊跷之处,但也自欺欺人地接受了这一结果,一家人又和好如初。不过,高欢的纵容毫无作用,高澄依然淫性不改,几年后东、西魏两国又要为他的这一嗜好血流成河。
不过,除了生理上早熟外,为人处事方面高澄也是少年老成。高欢经常向他询问时事得失,他竟能辨析得头头是道,无不中理。这次他以尚书令入洛阳辅政,虽只有十五岁,但办事时却能英明决断,决不拖沓。他收拾起朝中那些老元勋也毫不手软,整个东魏朝政为之气象一新。
让高澄入洛辅政,既锻炼了这位接班人的能力,又可以假其之手做一些自己做不了的事(与高欢共同起兵的鲜卑人贪墨成风,高欢碍于情面不能惩罚,而让高澄处理却可以毫无顾忌),一举两得,这是高欢的高明之处。
有这个能干的儿子替自己在朝中看着,内政上高欢就不用过于操心了。
东边的齐州、兖州、青州这两年也全部平定,那三位首鼠两端的刺史全部被割了脑袋。其中有一颗是属于侯渊的。侯渊虽能征善战,不过在选择新东家时不够坚决,结果没有得到高欢的重用,被免去了刺史之职。他又开始四处劫掠。不过在高欢手里他却不能兴风作浪了。最后他的部下纷纷叛逃,可怜这位屡创奇袭神话的将领竟死于卖浆者之手,极其窝囊。
北边的柔然现在还是那位老可汗掌权,高欢送了个宗室女子,加个兰陵公主的封号,也安抚好了。
南边的萧衍很不老实,也趁乱出过兵,和东魏之间互有胜负,占不到便宜。高欢派侯景率领七万人南侵,刚开始的确是旗开得胜,不过一到了淮河边上,竟然被那里的一位将领打得丢盔弃甲,逃命回来了。那位将领便是白袍将军陈庆之,不过这也是这位传奇将领的最后一战了,三年后,他就要离开人世,不能再替南朝防守边疆了。最后南北双方握手言和,互派使者。
内外这些焦头烂额的事总算处理得差不多了,终于可以全力收拾宇文泰了。以前高欢由于拖延,反而让宇文泰占了先机,从容在关中崛起。而这两年,他选择的依然是等待,他相信只有等待才能找到良机消灭这位对手。
果然天赐良机,公元536年关中发生了饥荒,而且不是一般地严重:人相食,死者十之七八。
三路夹击
以前是人祸,宇文泰他可以游刃有余地躲过,如今面对这天灾,他终究无可奈何了吧?高欢明白宇文泰一边要安抚灾情,为吃饱肚子的事忙得焦头烂额,一边还得饿着肚子排兵布阵,以备自己派兵攻打。敌人的士兵右手要持着刀枪拼杀,可左手还得死命拽着裤腰带,免得裤子从腰上滑下来,这种千载难逢的良机高欢是不会放过的。
高欢下令三道出击关中,而这时与他遣使和梁武帝握手言和只有五日之隔。除去使者来回传信的时间,可以推算,高欢在得到梁朝与己修好的消息后便马上下令讨伐西魏了,因为这一天他已等得太久了。没有机会,便要强忍,一两年,甚至一辈子都要忍下去;但机会一旦来临,片刻也不能耽误——这一直是高欢的行事风格。
南朝当然是世仇,从几次南北的交战来看,梁军的战斗力虽已今不如昔,可毕竟据有江淮之险,兵力数十万之多,而高欢清楚自己还上演不了蛇吞象的好戏——连太武帝拓跋焘这样的一代雄杰跨马临江时都未完成南北一统的大业,如今光靠自己手头的这些人马去灭掉南朝无异是痴人说梦。这萧老头需要养着、哄着,让他继续糜烂,烂得彻底,等灭了关中再来收拾。
关中的饥荒是“天时”,梁武帝的握手言和算是“人和”(曲解一下,与他人和),高欢占有这两项,而“地利”却被宇文泰尽占。
关中自古来便是易守难攻之地,据有山河之险,高欢虽尽有山东之地,但要想进攻关中却只有四条线路可走。
先说最北边的路:从晋阳北上,一直绕过沙漠,然后折回,直下夏州,再翻山越岭南下进攻长安。这条路线只适合长途奔袭,骚扰一下可以,大规模进军的可能性等于零。不过高欢倒是出过这趟远差,带了一万人马,四日四夜硬是啃着干粮奔袭到夏州,抢了一些人口后也只得回去了。此路基本不通。
最南边也有一条线路,从荆州出发,从崇山峻岭挤过来,运气好一点能攻下上洛(今陕西商县),然后越过蓝田关,便能直接插入关中腹地攻击长安了。不过这条路也有个缺点,不但路难走,路上的车匪路霸也不少——泉氏家族和杜氏家族是那里的一霸。此路人马也只适合出奇兵,要是主力人马强攻只能自己累得人仰马翻。这线路比较适合不走寻常路的人。
中间的线路倒是条阳关道,此道自古便是关中和华北平原交通的陆路主道,这条路很多人已经烂熟于胸了——崤函古道。这条路北边是黄河,南边是崤山,很适合大规模带兵进攻。不过路的尽头是潼关,是行军最大的障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最后一条路,也得费些周折。从晋阳南下,一直进入河东(今山西运城一带,河东顾名思义便是黄河以东的地方,就是黄河南下后受华山阻隔折向东流的北边一带),接着从黄河东岸的蒲坂渡口西渡,占据黄河的西岸华州,然后渡过渭水,直扑关中。当然也可以从南边的渡口风陵渡南下,直接进攻潼关,然后西进。
除了这些外,高欢已经没有更好的选择了。晋陕之间为黄河天险所隔,这道天然的军事屏障极难逾越。此处的黄河上段河流湍急,不适合航行。出龙门峡后,河床虽拓宽十倍,水势也渐趋平稳,可东岸吕梁山各条流水汇聚于此,使得此地的河床极不稳定(“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古语便来源于此),淤沙浅滩众多,理想的渡口只有龙门和蒲津两处。
而高欢的主力皆屯于晋阳,不可能先下洛阳,从崤函古道绕远而来,唯一选择的便是这条路。河东地区是高欢进攻关中的跳板,只要防守得当,可以随时西渡进攻关中。但由于此地连接关中、河洛、晋汾三地,一旦被西魏得手,则会危及晋阳和洛阳。河东之地的得失关系到东、西两魏的胜败,经营得当者会有事半功倍之效。
两年前,高欢在西追孝武帝的时候,也早已认识此处要害所在,将河东之地占领,连黄河西岸的华州以及潼关他也攻取后派兵驻守。不过由于鞭长莫及,他占据华州、潼关都是昙花一现的事,很快被宇文泰夺回。
所以此次高欢便率主力从晋阳南下抵达河东,窦泰率兵从河南一带走崤函道进攻潼关,最猛的高敖曹当时镇守荆州,则作为偏师进攻商洛。三道俱进,此等布局果然天衣无缝,在高欢眼中,纵使宇文泰有千头万臂,最终也只能顾此失彼,何况此时关中之人早已饿得奄奄一息。
一败潼关
高欢进入河东后,便在西边的渡口蒲坂架起三座浮桥,以示渡河引诱宇文泰率主力前来。高欢的如意算盘是:按常理,东魏军主力在此,宇文泰必然前来据守。一旦交锋,宇文泰短时间内必难脱身。窦泰则可乘势西入,或转攻华州,使宇文泰首尾受敌,或直捣长安,占其巢穴。如此,宇文泰必败无疑。
可高欢得到的消息竟然比他所期待的还要好,在自己完美的攻势前,宇文泰这位强劲的对手选择了逃避:他竟然要放弃长安,向西退到陇右去。长安都要拱手相让了,以后他还能东山再起吗?
而另两路进攻的情况也让高欢欣慰:窦泰一路顺利,没有碰到什么阻拦;而高敖曹的情况要血腥一点。一路上他虽英勇向前,可在上洛受到了阻拦,因为西魏的洛州刺史泉的两个儿子泉元礼、泉仲遵也非常勇猛。高敖曹这位世间第一猛将在城下竟中了三箭,流血过多,昏死过去。伤得奄奄一息的高敖曹当时唯一惦念的只有自己的弟弟,留下的遗言是:“恨不见季式作刺史。”他这位弟弟好酒,去年竟活生生把高欢的心腹孙骞给灌死了,一直没有被提拔。高欢闻讯后,立马慷慨地加封高季式为济州刺史。
可高敖曹没有辜负第一猛将的荣誉,昏死良久后,他又醒过来了。从死神手中逃回的他竟然又骑着马在上洛城下转悠,而且连盔甲也不穿了。碰到这样的猛将也是倒霉,守城的泉氏家族虽拼命死战,可依然寡不敌众,最后弓箭射尽,城池陷落。高敖曹继续向蓝田关进军,离长安只有数十里之遥。
可就在高欢得意忘形之时,突然传来了让他肝胆欲裂的消息:宇文泰从天而降出现在潼关附近,屡战屡胜的窦泰兵败自杀,手下精兵也全部战死。窦泰战斗之地与高欢所在的蒲坂不到百里之遥,高欢可以派兵相救,可是这两地之间隔了不可逾越的天险——黄河。虽还是正月里,可黄河的薄冰依然禁不起大部队的踩踏,高欢放弃了。
这失败来得太突然了,这宇文泰不是要退到陇右去了吗,他是如何从天而降的?可高欢已经来不及想太多了,他立即选择了撤军,因为窦泰的失利已经影响到全军的士气,而乘胜而来的宇文泰又渡过黄河杀来了。高欢的手下薛延孤临危受命,掩护大军撤离。这殿后的差使太难了,这位姓薛的将军一天里竟然砍坏了十五把刀,方才全身而退。
当然高欢还记得高敖曹这位第一大将,他立马派人命高敖曹舍众而回。在高欢眼里,高敖曹这一良将胜过千军。可高敖曹是义薄云天之人,和自己的部下皆恩若兄弟,虽孤军深陷险境之中,依然靠血战全军而退。
高欢再次为自己的轻敌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倒不是高欢不够高明,而是在于宇文泰太了解这位对手了——他比高欢更了解高欢。诚如高欢所料,在得知高欢三面进军的时候,宇文泰的部下大都想分兵御敌,而宇文泰却力排众议:高欢造浮桥只是想引诱自己进军,而窦泰才是真正的主攻方向。
他向众人分析:高欢一向稳重、谨慎,没有十足把握,不会轻易出兵;而窦泰的性格急躁,急于战斗。如果攻高欢,窦泰攻克潼关后必然相救,到时表里受敌,便危机重重;而如果突袭窦泰,高欢必然迟疑不决。
众将心里还是踌躇不定,但宇文泰早已胸有成竹。他先是从广阳县回到长安,到处扬言要西保陇右。可几日后,他却神出鬼没地从小关出现(潼关北边的山谷),窦泰懵了:天降贼兵啊。他率军慌忙撤走,想北渡到河东的风陵渡口,与高欢会师。但为时已晚,宇文泰立即出击,屡战屡胜的窦泰全军覆没。
亢龙有悔 沙苑之战
主动出击
虽未与高欢正面交锋,但潼关之战于宇文泰而言是一次大胜,逼得稳重老成的高欢仓皇撤军,又白白折损窦泰一员虎将。以前征讨晋阳的尔朱兆、威逼洛阳的元修,都是窦泰一马当先,从而旗开得胜的。如今窦泰却在潼关马失前蹄,兵败自杀,这种屈辱是高欢从未尝过的。加上窦泰和高欢是连襟,娶的都是娄家的女子。这种爱将、亲属之仇,高欢焉能不报?
可高敖曹重伤未愈,兵败后人心未定,要卷土重来尚需时日,所以高欢只得选择了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