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孝宽是关中大族,祖、父一辈都当过郡守一级的官员。在北魏动荡的年代,韦孝宽也不甘于寂寞,四处奔走,结果最大的收获是得到了杨侃的赏识——把女儿嫁给了他。在北魏东西两分之后,屁股决定脑袋,身在关中的韦孝宽当仁不让地加入了西魏阵营。东、西魏几乎所有的重要战争他都跟着掺和过了,可惜在这个鲜卑人为主的舞台上,他并没有得到独当一面的机会。快到不惑之年的他依然默默无闻,而当年和他共为州内郡守、两人合称“连璧”的独孤信早已青云直上,几乎能与宇文泰平起平坐,而他只是小小的一州刺史。
之所以如此,第一是由于韦孝宽的出身限制。他是关中大族,在以武川军人为主的西魏政权里只能算是边缘人,能混到刺史一职仕途也算是顶天了。第二,韦孝宽不是那种猛冲猛打、叱咤风云的类型,他的优势在于他的计谋和智慧——说得难听一点,便是非常擅用阴谋诡计。所以在这个东、西魏厮杀的修罗场上,他并没有武川军人那么耀眼。而尽管如此,他还是做到了晋州刺史,最后移镇玉壁,成为并州刺史——而这并非是宇文泰的慧眼识珠,却是前任赌徒刺史王思政的极力举荐。
尽管韦孝宽有着那种山崩于前也不为所动的镇定,但面对高欢的来犯,他还是心惊胆战了:他手中守城的将士撑死不到一万,而他的对手高欢却有二十万能征善战的鲜卑甲士,扎营数十里,在他面前跟水果摊一样地摆开了,将整个玉壁团团围住,一副势在必得的架势。他的前任王思政不是打得高欢空手而归了,难道他就这么无能,不能再创奇迹吗?时过境迁,韦孝宽面临的困难要比王思政大得多。
王思政守城时是天时(天下大雪)、人和(宇文泰率军来救)、地利(地势险峻)全部具备,可韦孝宽只剩下了一样——地利。高欢选择了秋高气爽的九月,这样的时刻老天爷是不大会下场大雪来帮忙的;而此回,高欢本身就是来引诱宇文泰全军出动,以期一举扑灭的,然而宇文泰没有中计——他手下的将士全是新近招募的,还不适合上战场。宇文泰一龟缩,韦孝宽便陷入了自生自灭的绝境,他便是要依仗一座孤城和高欢搏斗。
上次在玉壁城下吃过亏后,此回的高欢当然更加小心翼翼。他的本意是围城打援——围住玉壁,引诱宇文泰来攻。可宇文泰对他的挑逗毫不理睬,按兵不动。计谋落空,高欢只得先把玉壁城啃下来再进军关中。高欢知道玉壁城的优势所在——三面皆是悬崖峭壁,只有南面一路可以仰攻,而且道路狭窄,容不了大军齐头并进。韦孝宽不就是仗着城高路险吗?那是老天爷赐予的。而高欢偏不信这个邪,他并不需要老天爷的额外恩赐,因为他觉得自己本身就拥有老天爷的能量。在接下来的战斗中,高欢果然在韦孝宽面前一一展示了他改造大自然的伟力。
移河是高欢跟老天爷硬拼的第一件事。玉壁城虽高高在上,可也有一个致命的缺陷:难以蓄水,时间一长,自然无水可用。韦孝宽在防守之余,还得让自己的手下忙里偷闲,辛辛苦苦跑到汾水里挑水。可有一天早上,当这些人再去挑水时,竟然发现这条河几乎接近干涸了。这倒不是老天爷震怒,要来惩罚西魏军人,而是高欢在捣鬼。他发动手下连夜开始挖土填河,人多果然力量大,竟然硬生生地改变了汾河的流向,使得玉壁城无水可用——而这只花了一个晚上的时间。这是高欢的远见所在,万一不能迅速攻下玉壁,也能让城中之人因无水可用而最终投降。
挖了河以后,高欢自然要在填山上展现自己的伟力:玉壁城高是吧,那我就要造一座比玉壁更高的山来。东魏的士兵果然卖力,不久,他们人工堆积的土山便已拔地而起,快与玉壁城相平了。城里的韦孝宽看出了高欢的险恶居心,也开始添砖加瓦,将原先城上的两座高楼连接,越造越高。大的战斗还未开始,两军在阵前比赛起造楼的技术来。这比赛是极其危险的,因为士兵们一边要忙着搭楼,一边还得防着对方的明枪暗箭。由于韦孝宽的天生条件优越,所以玉壁城的高楼始终保持着居高临下的优势,俯瞰着高欢新建的土山。与大自然相比,高欢的能量终究有限,由于士兵又伤亡不少,他最终放弃了和韦孝宽继续攀比造楼的想法。可他并不死心,向城内放话:“纵尔缚楼至天,我会穿城取尔。”此时的高欢依然还是志在必得,所以会狂妄地连计谋都敢向韦孝宽赤裸裸地宣布。
竭尽全力
高欢说干就干,开始在城下挖凿地道——可怜那些本是驰骋疆场的鲜卑精锐,却变成了建筑工人,在高欢这个大包工头带领下先是挖河,又是造山,此回又变成挖地道。
可高欢忘了,挖地道并不是他一个人的专利——他的对手韦孝宽也在挖,而且挖得比他还深。当高欢的士兵还在观察地形准备掘地三尺、深入敌境时,韦孝宽早已未雨绸缪,抢先在自己的城内横着挖了条深沟。这样一来,只要东魏的士兵挖到城内,这条沟就会成为他们此次地下旅行的终点。
当韦孝宽的手下已经在沟内以逸待劳,快等得不耐烦的时候,东魏的“土行孙们”终于千辛万苦地爬过来了。当他们掘完最后一土,以为重见天日时,等待他们的不是鲜花和掌声,却是无情的刀剑。后来西魏军人杀得连刀都懒得用了,一看到哪处土块在蠢蠢欲动,他们便把准备好的火种扔进去,又担心里头的火势不够猛,怕冻着里面的东魏兄弟,便在地道外使劲“煽风点火”,让大火烧得更猛。可怜那些东魏士兵连这条终点线都没爬到,便在浓烟滚滚中丢了性命,极为悲惨。
虽然换到了地下,可高欢又输给了韦孝宽,一败涂地。但他并不气馁,因为他手中的王牌还有很多。这回他把进攻的目标又转向了城上,准备强攻。此回高欢拿出了大家伙——攻城的战车。这战车极为威猛,凡所砸之处,全部摧毁。一直占着下风的东魏士兵终于扬眉吐气了。这下韦孝宽可得着急了——他那临时加高的两座城楼当时为了和高欢攀比,建筑质量可不太好,本身就属于“危房”级别的,万一被战车砸中,那是必倒无疑啊。而此二楼一倒,高欢便能夺回制高点,对城内威胁极大。
韦孝宽的手下先尝试着用排盾抵挡了一下,结果那些临时拼接的排盾如同豆腐渣一样,被攻城车砸得到处横飞。高欢得意洋洋,很是欣赏自己以石击卵的锐利攻势。可他却没有得意多久,因为韦孝宽又找到了对付他的法宝。这法宝说来还真有点不起眼:很简单的几块大破布。可就这么简单的东西却在韦孝宽手里化腐朽为神奇,竟然挡住了战车的疯狂进攻。
当高欢的战车再次甩开胳膊,抡着大椎开始撞击城楼时。这时,玉壁城上慢悠悠地升出了几块很大的幔帐,还可能是刚刚拼接的。于是猫捉老鼠的游戏开始了,攻城车砸到何处,城上的士兵便举着这几块大布跟到那里。由于布的弹性好,战车的千钧之力砸在这块大布上毫无作用,几乎成了废物。能达到这种四两拨千斤的效果,可见韦孝宽对老子“以柔克刚”的原理早已运用得炉火纯青。
高欢一看自己的战车被这些破布缠绕,施展不开手脚,马上又想到了对策——采取火攻,烧掉这些烦人的布幔。土山上的东魏士兵在竹竿上涂上松油,然后点上火,一时火焰漫天,朝着城楼扑去。高欢岂是凡人,不光是这些破布,连玉壁城这两座高楼他都要顺带烧毁——夺回高空优势。
可韦孝宽早已胸有成竹。他让手下准备好了很多长钩子,并把刀口磨得非常锋利。结果高欢的竹竿还未接近高楼,便被这些铁钩削得一干二净,成了无头竹竿。而大火反而向东魏士兵扑去,高欢又损兵折将不少。战车成了闲置品,火攻倒烧了自己人,此回的高欢早已焦头烂额,离气急攻心只有一步之遥。
城上受挫,高欢再次把目标转向了地下,重新挖地道,四面俱进。莫非高欢傻了,上次准备从地道奇兵突入,结果被韦孝宽的长堑拦住,徒劳无功,这回故技重施还会起效吗?
高欢当然知道韦孝宽早已严阵以待,所以此回挖地道与上次截然不同——上次纯粹是为了送人偷袭,而此回他有一个更大的阴谋。其实这方法他当年在进攻邺城时用过——挖地道弄塌了邺城城墙而成功杀入城内。在高欢奇思妙想的指导下,东魏的士兵又当了回土拨鼠,里里外外挖了二十一道,而且边挖边用木柱子撑住整个土层,免得上面塌陷。等地道全部挖掘完毕,所有木柱支撑结束,高欢便下令点火。结果被涂了油的木柱一点即着,失去支撑的土层立时全部塌陷。玉壁城城墙多处倒塌,暴露在东魏军的进攻下。
韦孝宽,你这回没料到吧?高欢正为自己的异想天开洋洋得意时,他发现自己的部队依然难以前进半步。的确,韦孝宽没料到高欢的阴谋诡计,可是在城崩地陷之后,他毫不慌乱。他立即领导手下在坍塌处立上层层叠叠的木栅,当成新的城墙,阻挡敌人的进攻。东魏的士兵虽多,但千军万马在玉壁的狭窄山道毫无优势可言:双方直接对攻的人数其实相当,后面的人挤不上来,只能呐喊助威。说确切一些,还处于弱势,因为他们呆在低处,得仰着脖子对打,很不舒服。在守城士兵的众志成城下,高欢再次无功而返。原先辛苦堆积的土山也被韦孝宽夺走。
从攻城之日起,高欢已经几乎用了所有的攻城之术——断水、堆土山、钻地道、攻城车、挖城墙,从天上到地下来来回回地折腾,而玉壁孤城却岿然不动。而东魏一方呢,士兵伤亡极为惨重,尸体早已堆积如山。而更可怕的是高欢的身体在多次失败阴影的笼罩下已经快撑不住了——这场攻城之战太遥遥无期了。这时的高欢才明白:比玉壁地势更可怕的是韦孝宽的智慧。
心智俱竭
在攻城上高欢已经无计可施了,他彻底认输了,可他还要挣扎一番。
攻城不成,便要攻心。
高欢派出手下的祖(此人也有传奇的一生,容待后续)前去招降,第一句话便击中要害:“未闻救兵,何不降也?”的确,对于困守孤城的人而言,能支撑下去最大的动力便是外来的救援。可如今,东魏军队虽将玉壁团团围住,围攻一月之久,宇文泰却在关中按兵不动。看来,救援过去没有,现在也没有,将来也不会有了。就这八千多人能撑到什么时候,连韦孝宽心里也没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