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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祖父说:“一个男人,伤感得多了,生命就没有很多日子了。杜甫说,一个人伤感的时候,花朵也会落泪;一个人离别的时候,鸟叫也会惊心。生命即将离去的时候,就会为许多事情惴惴不安,战战兢兢的,就像太阳落山的时候,会散发出无穷无尽的红色,把山冈和村庄都染红了。”

父亲说:“爹,你不是伤感的人。”

祖父说:“我会伤感。我是一个秀才,我读过所有的唐诗宋词,我拥有诗人同样的伤感。”

院落的篱笆上落了几只绿色翅膀的小鸟,它们是从穆寨河的河滩上飞来的,叫声很似河流里浪花的声音。和去年一样的蝴蝶也飞回来了,在篱笆的野花上寻找花朵的灵魂。蝴蝶们不需要问路,花朵就是它们的领路人。去年它们的母亲在篱笆上飞舞,今年它们自然也在篱笆上飞舞。冥冥之中,生命在承袭着自己父亲和母亲的衣钵。祖父往篱笆跟前挪动了几步,鸟们被惊飞了,蝴蝶根本就没有注意到人的存在和挪动,一往情深地在篱笆上不停地飞舞着。父亲跟着祖父也往篱笆前挪动了几步,和祖父保持着很近的距离。

祖父说:“天虎,你的锛桩是汉阳造吧?”

父亲说:“是的。”

祖父说:“汉阳不仅造锛桩,还造船。你的锛桩用的铁熔化了,对于一条铁船来说,是十分微不足道的。但是,就这样很少的一点铁,对于一个生命,却是十分致命的。”

父亲说:“是的。”

祖父说:“你没有去过汉阳,没有见过铁船沿着长江航行时的波澜壮阔。你只见过锛桩,你就只有一杆锛桩那样大的眼光。天下大得无边无际,一杆锛桩和它的射程,是永远也丈量不完的。你是一个有一群儿子的父亲,你的眼光有多远,你的儿子们的眼光就有多远。天虎,把你的眼光放远一点,把你的锛桩拆卸了吧。”

父亲说:“那就挂到墙上吧。”

祖父说:“挂到墙上,它还是一杆锛桩,你随手掂起它,还会去射杀山冈上和峡谷里的生命。”

父亲说:“爹,无论如何,我不会去拆卸我心爱的锛桩。”

祖父说:“那样,早晚有一天,你的锛桩会结束我的生命。”

鸡冠苔花朵谢落的时候,春天就谢落了自己的容颜。鹳鸟们飞临到穆寨河上空,夏天就随着鹳鸟飞临到穆寨的院落里和田野上。山谷里平坦的地方,去年秋后播撒的豌豆成熟了,夹杂在豌豆地里的罂粟也成熟了。山冈上新开垦的土地,蚕豆的豆角鼓腾腾的,散播着成熟女人一般的丰收气息。在山冈上收割蚕豆的男人,光光的脊梁流淌着一条条汗水的小溪。他的月牙镰与蚕豆秧子摩擦的声音,似流动的旋律均匀又细腻。和豌豆与蚕豆一样早熟的还有扁豆,一排排豆角整齐地排列在豆秧上,像是一串串过年时燃放的鞭炮。收割扁豆就是夏天的开幕,乡村的人用连枷拍打扁豆的声音,一个院落连接到另一个院落,把连枷的声音连接为一支初夏的歌谣。扁豆收拾干净之后,家家都要做扁豆凉粉,大蒜和柿子醋调拌以后,整个村庄都飘散着扁豆凉粉的香味。穆寨的人们形容一个老人在世上活的时间不多了,就说:看来他是吃不到今年的扁豆凉粉了。可见扁豆对于乡村的人,不仅是一个季节的概念,还是一个时间的概念,更是一个生命的概念。吃了扁豆凉粉之后,夏天就正式到来了。布谷鸟开始在田野上歌唱,开始在村庄歌唱。穆寨的人们都听见了布谷鸟的歌唱,但是谁也没有看见布谷鸟的身影。因为布谷鸟最喜欢在黎明时分和傍晚叫唤,一进入白天,它们就不知道藏到哪儿去了。

穆天虎和他的儿子们也在自己的院落里用连枷拍打扁豆。他的三个大一点的儿子,除了读私塾之外,已经能够帮穆天虎收割扁豆了。儿子在原始的乡村,就是一个劳动的动物。穆天虎的儿子们和穆寨所有的儿子们一样,同样是父亲饲养的会劳动的动物。他们的院落里有四把连枷,穆天虎自己一把,三个能够劳动的儿子一人一把。他们的连枷此起彼伏,在院落里拼命拍打着。藏在豆壳里的扁豆,被连枷击打后,从豆壳里蹦出来,落在院落里。

原始的劳动是重复的劳动,有的时候,一天或者是几天,劳动者都在重复着一个简单的动作。穆天虎已经被那些简单的劳动规范了,他的两条胳膊举着连枷,从早上拍打到晚上。举起连枷的时候,他的腰挺直了;连枷拍打扁豆秧子的时候,他的腰弯曲了。穆天虎的儿子们,平时在私塾里读四书五经,面对着自己手里的连枷和简单的劳动,每一个儿子的内心都十分厌倦。他们天生没有浓厚的乡村情感,他们在自己的骨头里剔除了对于土地的依赖和依恋。乡村的男人,一旦经过读书这个过程,就会厌倦乡村里的一切。他们厌倦穿过乡村田野道路上的那些牛车,还有车轮下面两道深深的车辙;他们厌倦村庄中间的大树上巨大的鸟窝,还有鸟窝里鸟的没完没了的聒噪;他们厌倦村庄院落篱笆上牵牛花的秧子,还有开在篱笆上蓝色的牵牛花朵;他们甚至厌倦乡村古老的茅屋,还有飘散在茅屋上空的炊烟。他们更厌倦手里的连枷,还有举起连枷拍打扁豆的简单劳动。

穆天虎说:“你们的母亲夏秋凉活着的时候,我给她保证过让你们每一个人都读书。你母亲是对的,读书能让你们离开泥土,离开泥巴,离开乡村。假若你们都永远待在穆寨,和你们的父亲一样地生活,那就是我们穆家的悲哀。今天,我们拍打完这些扁豆,明天就做出扁豆凉粉。你们吃了扁豆凉粉,就算是又经过了一个季节,又长大了一岁。今年的小麦和大麦你们就不要收割了,我给你们每个人准备了十块银圆和一个包袱,你们背上自己的行囊,装好自己的银圆,到西峡口坐船,到丹江,到汉江,到长江。一江两岸,不知有多少城镇,你们想在哪儿落脚,就在哪儿落脚。天下很大,收留一个男人的地方很多。你们就出去闯荡吧。”

三个儿子异口同声地说:“爹,真的?”

穆天虎回答:“真的,哪有父亲对自己的儿子说假话的。”

他们重新举起连枷,在院落里拍打扁豆,连枷转动的声音流淌在院落中间。大儿子豌豆,二儿子豇豆,三儿子绿豆,终于要离开穆寨了,他们仅仅依靠土地的日子就要结束了,他们手里的连枷忽然轻了许多,拍打扁豆的节奏也加快了。

连枷的声音是季节的声音,穆寨的院落都被一个新的季节惊醒了。穆天虎的院落里,三个儿子的心却被穆天虎的宽容和广阔惊醒了。他们知道,在乡村,一个人的父亲几乎可以决定儿子们的一生,一个男人可以把自己的儿子像一棵树一样栽在山冈上或者是原野上,让他们在土壤里深深地扎根,就是夏天傍晚的大风也不能将树拔起。三个即将离开穆寨的儿子们,庆幸自己是穆天虎的儿子,假若他们是另一个家族的儿子,肯定终生都在穆寨这个村庄里消磨时间,一直到死亡为止。

穆天虎和他的儿子们用手里的连枷在院落里对话,穆天虎的连枷像是一个领唱,高高的声音亮起来的时候,儿子们的连枷声也响动起来。那些泛着白色纹路的扁豆,从连枷声中蹦出来,落在院落里的声音十分动听。穆天虎和他的儿子们,都顶着头年夏天的麦秆编织的草帽,而院落里的土地顶着他们,也像顶着一个小小的草帽。他们的草帽上面顶着的,是夏天蔚蓝的天空和飘飞的白色云彩。穆天虎是一个村庄的男人,他为收获籽粒饱满的扁豆而对土地充满感激。假若没有土地的恩赐,人们永远就是一个和狼一样的野兽。但是对于土地,他的儿子们没有一个充满感恩之情。穆寨这片土地只能养育他们的身躯,而不能养育他们如风一样流浪的灵魂。穆天虎蹲到地上,放下连枷,双手捧起扁豆,吹了吹,草渣从他的手掌里飞了出去,留下的全是扁豆。他拿起一粒丢进嘴里嚼了嚼,豆腥的香味布满了口腔。他的儿子们永远也体味不了父亲品尝大地味道的满足,他的儿子们就要离开穆寨,到很远的地方去。

此时祖父在屋子里,缓慢地晃动着步子。院落里连枷的声音以及穆天虎和儿子们说话的声音,他只是模模糊糊听得见。他的听觉里,全部是另一个世界里的声音。自从和父亲关于锛桩的对话之后,祖父就对父亲说:“我听见我的父亲在穆寨后面山冈上的坟园里,喊我的名字。”

父亲说:“那是幻听,其实没有人叫你的名字。”

祖父说:“不是幻听。有的时候,我看见他从坟墓里走出来,回到我们的院落,双手拍着门,喊我到他那儿去。”

父亲说:“这是幻听加幻视。”

祖父说:“这一些,都是真的。”

祖父已经七十三岁了,他相信“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祖父一个人自言自语:“我已经看见扁豆了,我已经活到自己的季节了,我的生命已经没有更多的时间了。一个男人,吃不吃今年的扁豆凉粉,已经不很重要了。”祖父从墙上取下父亲的锛桩,又从黄枫木的柜子里取出父亲的黑药葫芦和铁砂葫芦。他坐到黄枫木的大椅子上,把锛桩拉到自己跟前,夹在两条腿中间,锛桩黑乎乎的管子伸到了眼睛前面。祖父往锛桩里装黑药和铁砂,他捏一点黑药装在锛桩里的时候,闻到黑药的味道里有一些芳香。他的双手抖动着,不时把黑药和铁砂撒到地上。

锛桩的威力来自黑药,没有黑药,锛桩没有引爆能力;没有铁砂,锛桩没有杀伤能力。当锛桩里的黑药和铁砂,在乌黑的枪管里达到一个标准的深度,就具备了很大的杀伤力。此时只要轻轻地一扣锛桩的扳机,黑药爆炸的力量就把铁砂带到很远的地方,击中狼,狼就一命呜呼了;击中一群落在树上的鸟儿,就会有几只甚至是十几只鸟儿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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