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说杂文是匕首,我说诗歌是把剑。历来被诗歌所伤者难以统计,“乌台诗案”就不说了。《水浒传》里的宋江在浔阳楼上题了一句“他时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就被官府抓去定罪收监;清朝的徐骏写了句“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便落得个身首异处。同样,《淮阳感怀》也给李密带来了再一次的厄运。据说他写完诗后眼泪滂沱,呜咽不止。
一个男人对诗号哭,显然有点儿不太正常,这人一定是有故事的人。有喜欢听故事的山民便向官府汇报了这事儿。官府也怀疑他是要犯,立刻派人前去搜捕。李密得到消息后,不得不又一次“搬家”。
这一次李密跑到了自己的妹夫家里。他的妹夫叫丘君明,是雍丘(今河南杞县)县县令。雍丘县是淮阳郡下辖的九县之一。作为政府干部,丘县令哪敢收留这位朝廷钦犯大舅哥,于是将他介绍到老朋友王秀才家躲藏。
这一藏,藏出了一桩姻缘,更藏出了一次大祸。
王秀才是个小知识分子,见到李密这个连《汉书》《史记》这类大部头的书都侃侃而谈、如数家珍的大知识分子,就像壁虎见到了鳄鱼,觉得李密是小块头有大智慧,比自己魁得不是点把点,崇拜之情犹如《汉书》里的文字,连绵不绝。没多久就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了他,赶在朝廷之前“招安”了这个“鳄鱼”女婿。
王秀才爱上了一个不回家的人。因为造反,李密自大业九年离开长安后便再也没有回过家。为了那梦中的橄榄树,他一直在远方流浪、流浪。
这个王秀才还真是个伯乐呢,在李密人生的天空阴霾密布的时候,他为李密送去了一抹艳亮的色彩。不管他出于什么目的都改变不了他高级伯乐的身份。他没有看走眼,这个女婿两年后真的变成了一条大鳄鱼,指挥千军万马在中原大地上直吃横逮,兵锋之利无人可挡。可是,他没有看到这一天,因为,灭门之祸已经降临了。
丘君明有个侄子叫丘怀义(让人想起武则天的男宠薛怀义,这两个叫“怀义”的都“不怀好义”,叫“坏义”比较贴切)立功心切,他向官府告发了李密。杨广听到有“小二黑”李密的消息,大喜过望,马上命令丘怀义带着自己的手谕去找梁郡通守杨汪,让他去逮捕李密。
杨汪带兵急奔王秀才家,准备将李密一举擒拿。也该李密命不该绝,当天他正好外出,杨、丘二人扑了个空。
这下倒霉的人多了。王秀才全家一个不留,全被官府处死。李密的妹夫丘君明也被杀害。
悲剧又一次上演。
冰心有一句名言:“一朵成功的花儿,人们只羡慕它现时的明艳,可谁知,当初的芽儿,浸透了奋斗的泪泉,洒遍了牺牲的血雨。”李密成功的路上就浸透了奋斗的泪泉,洒遍了牺牲的血雨。
只是,浸透了自己的泪,洒遍了别人的血。
现实就是这么残酷,一个成功者的背后总是需要无数个成仁者的铺垫和支撑。
公元616年,从雍丘拣了一条命的李密流浪到了现在的河南省滑县一带。这一带当时是个“土匪窝”,盘踞着五股绿林势力。它们分别是北部的瓦岗(今河南滑县)翟让、韦城(今河南滑县)周文举;南边的雍丘(今河南杞县)李公逸、外黄(今河南民权县)王当仁以及中部的济阳(今河南兰考县)王伯当。
那段时间,李密在这五个山头之间来回穿梭,他想达到一个目的,将这五个小的造反公司合并成一个大的造反集团总公司。
以当时李密的自身条件,这个想法有点儿像搞传销,难度很大,不能让那些山大王接受。
这些山大王都是被政府所逼,不得已聚众造反的,目的就是混口饭吃,搞饱肚子就行了。平时他们仗着人多,抢点儿骗点儿,坑点儿拐点儿,吃喝不愁,生活滋润得很。当李密对他们说把队伍集合起来做大做强,然后伺机争夺天下的时候,他们差点儿笑得休克。
这帮梁山老总们认识出奇地一致:我们逍遥自在,不交租不纳税不打仗,无组织无纪律无政府,小日子过得顶呱呱,为什么要去瞎追那遥不可及的梦想?你别扯淡了,爱谁谁,反正我们不干。
也是,当一只老鹰对一群小鸡白话天空的广阔和高远时,小鸡肯定会反问:“天空再高再远,有我们天天吃煮鸡蛋、稻子、虫子管饱的日子快活吗?”
但是李密毫不气馁,天天不厌其烦地用纵横之术给他们洗脑。
曾子杀人的故事想必大家都知道吧?当一个和曾子同名者杀人后,曾子的同学和邻居接二连三地来向他母亲报告说,你儿子杀人了。起初,曾子的母亲根本不相信自己知书达理的儿子会成杀人犯,但第二个、第三个人都来向她反映同一个问题时,她的心理防线抵挡不住轮番轰炸,开始相信这个以讹传讹的真实性了。
所以,即便是谎言,在你耳边重复了千百遍,你也会以为是真理了,况且李密说的还不见得都是谎言。在李密日日讲、周周讲、旬旬讲、月月讲(可见脸皮厚是成功者必备的基本素质之一)的坚持下,文火慢炖的效果出现了。造反老总们私下在一起交流时对李密的所作所为进行了解剖分析后认为,这人好像有点儿不简单:他出身贵族却热衷造反;他频历凶险,却每次都逢凶化吉。难道这真是“王者不死”的表现吗?再将这不死神话和社会上流传的“杨氏将灭,李氏当兴”的歌谣一联想,他们隐隐猜测这“李氏当兴”中的“李氏”莫非就是此人?这么一想,他们个个面色潮红,心如鹿撞。真要是跟随他夺得天下,那自己就是原始股,到时候身价就是温度计掉进开水里——翻着跟头往上蹿啊!
至此,这群小鸡终于被熬得入口即化。其中的四个老总对李密说,我们愿做你的下线,共同把生意做大。
只有一个人始终不愿意造反资产重组。
这个人姓翟名让。
翟让的老家在山东,他本来是洛阳的一个法曹(司法官员),后因为犯罪被关进监狱等待执行死刑。
监狱内有一个叫黄君汉的看管觉得翟让与众不同,将来定能成就大事,于是便在某天夜里悄悄跑到翟让的囚室对他说:“翟法曹,现在天下大乱,只要有本事和决心,前程也许都是可以预料的,你难道甘心在监狱里等死吗?”
翟让一听他话里有话,赶紧跪下磕头说:“现在,我就是关在圈里待宰的猪,是生是死全凭您的恩德。”
黄君汉当即给翟让打开枷锁,要他马上逃出监狱。翟让一边拜谢一边流着泪担心地说:“我走了,您怎么向官府交代呢?”
从这个细节可以看出,翟让真是个厚道人。自己走了还担心走后恩人的安危,这句话没有相当的道德水准是问不出来的。也只有他这样“翟”心仁厚的人才能做到“让”出瓦岗寨一把手的位置。所以,李密后来对宽仁如斯的翟让痛下杀手,在道义和人心上都损失巨大。
黄君汉见翟让这样婆婆妈妈,怒气冲天地骂道:“我本来以为你是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将来可以救万民于水火之中,所以才冒死相救,没想到你却这样哭哭啼啼没出息!你走你的,不必管我。”
于是翟让一路逃亡,来到了家乡瓦岗寨树起了反旗。
当时和翟让一起结伙造反的还有附近的同乡徐世勣以及单雄信,这两人都是隋末唐初的名将,用传统评书的说法就是“有万夫不当之勇”。特别是单雄信,使一杆长矛,打起仗来,对敌人一戳就是两个窟窿眼儿。徐世勣更是文武双全,他最后归顺唐朝,战群雄、破突厥、平高丽,功高盖世,被唐高祖李渊、唐太宗李世民、唐高宗李治祖孙三代皇帝恩倚为国之重器,被赐姓李,成了李世勣。后来因避李世民名讳,去掉“世”字,变成李勣。所以,在唐史中,徐世勣、李世勣和李勣是同一个人,相当于“三块牌子,一套班子”。
这一年,十七岁的徐世勣情商和智商已经开始往外冒了。他给大哥翟让提了个建议说,我们的活动地点是自己的家乡,很多人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不适合开展拦路抢劫、绑票吃大户的业务,人太熟不好下手啊。我们不如率兵向西进行“西部大开发”,到运河上去阻截来往商船,靠河吃河,以抢养军。
翟让见这个建议的可行性和可操作性都非常强,便带着队伍来到了今天的河南郑州、商丘一带,在沿线运河上打劫商船物资。
打劫是一种无本万利的生意,很快他们便“发寨致富”了。队伍发展到一万多人,相当于现在的一个师,成了方圆数百里之内实力最雄厚的山寨武装。
为了做通翟让的工作,在王伯当的引荐下,李密向翟让递交了投名状,成为翟氏武工队的参谋。不久他就将几个“下线”带到了瓦岗,进一步壮大了瓦岗的军事力量。见李密有此能耐,翟让便逐渐信任他,许多大事的处理都征求他的意见。
李密投靠瓦岗的最大目的是想劝说翟让起兵,加入逐鹿行列。有一次,他给翟让讲了一大通国际、国内军事和政治形势,要他效仿刘邦、项羽,“席卷东西二京,诛灭暴君”,夺取隋朝的天下。
翟让听后头摇得像拨浪鼓儿,他一推三六五:我们只是打家劫舍的强盗,抢点儿饭票、粮票还勉强凑合,至于你说的争夺天下太不切实际了。
这期间,李密的一个帮腔现身了。
这个帮腔名叫李玄英,而是一个从洛阳来的逃荒者。这不是一个一般的逃荒者,而是一个见人就散发寻人启事的逃荒者,而且散发的对象还很特别,都是占山为王的土匪。
李玄英从东都一路跋涉,到各个土匪盗贼的驻地寻找李密,并神神秘秘地对他们说:“此人当替代杨隋坐天下。”
别人追问缘由,他说得有板有眼。近来民间出现了《桃李章》歌谣:桃李子,皇后绕扬州,宛转花园里。勿浪语,谁道许!“桃李子”,是说逃亡的人姓李;“皇后绕扬州,宛转花园里”是说皇帝和皇后在扬州不会有回来的日子了;“勿浪语,谁道许”都是“密”的意思。解释来解释去就是一句话:李密将要当皇帝。
现在看来,这种比诗歌低劣、比儿歌拗口的政治歌谣十分蹩脚,这个李玄英十有八九是李密遥控指挥的“五毛党”,这种手法和他的老上级杨玄感造反初期诬陷来护儿时使的把戏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