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水南岸七十余里,北征大营外三里,亥正。
“驾!”
飞雪漫天,倦马翻蹄。
北风呼啸,时紧时松。星辉点点下,却照不尽归途。
陆霄云骑着战马飞一样的从战场狂奔而回,马鞍前驮着负伤昏迷的齐凡。陆霄云一路上不曾停留过半次,遇到明哨暗哨一律伸手亮出齐凡给的木牌便飞驰而过。
战马也跟从齐凡多年,通尽了人性。看到主人重伤不醒,虽是年迈也奋起长蹄奔回大营,一路上几近不需要陆霄云去掌控方向和脚力。
陆霄云撇了一眼鞍前的齐凡,心里没有愤怒,甚至没有担忧。不是因为他过于冷情,而是他晓得此刻这些都救不了齐凡的性命。
他曾经眼睁睁看着戚虎自裁在自己面前,现在齐凡也要不治,他心里已经没有位置给悲伤和愤怒了,有的只是即刻返回大营。因为他知道,眼下只有唐璐还有希望把他这个兄弟从鬼门关带回来。
单骑快马虽然驼着两人,可也是动若奔雷,三里多的路程几个起落便已经奔过一半,简陋的营门前挑着的风灯已然可见。
“来着何人,速速下马!”
营门那边来了呼喊,陆霄云没理会。他一路上单手御马,另一手一直抵在齐凡督脉大穴上,一刻不断地给齐凡渡着真气,眼下已经没什么力气顶着风雪吼上两嗓子给兵卫听见了。
“来人速速停马!”
一队门卫看来马不停,抄起长枪列队门前。
此时陆霄云已然奔到近前,马不停速,径直冲来,“齐帅负伤,速速闪落开!”
当头的两个兵卫还在迟疑,就见一道寒芒已然劈到眼前。
——咔!
前据的两杆长枪应声而断,陆霄云马不停人不落,顶开锋前二人便冲进了北征大营。看准了自己和唐璐的营帐直冲而去,留下门口惊骇不定的兵卫愣愣地看着飞去的背影。
巡营的副官看到营门有异,即刻领人来围,还未到跟前倒先看清了战马。
“少帅的马?”
挑起风灯,却只看清马上有两个人影,一人居马高立,一人俯在鞍前。
“少帅出事了?快跟上!”
待到他们这队巡营涌到陆唐二人帐前,帐门外已经挤了很多营中兵卫。
“都闪落!”一声苍劲的粗嗓从他们身后传来。
那副官回头一看,立刻单膝军礼,“叶帅!”
“闪落开!”
“霄云哥,霄云哥!”唐璐先前便看清了是陆霄云骑马回来的,想来他应该是无事,那负伤的是……
“璐妹!快进来!”
唐璐分开众人挤进了营帐,就看见让她哄骗来收拾营房的那队守卫正围在床榻两侧齐齐回头看着自己。
“璐妹,快!三弟受了伤,右肋,箭伤。”
陆霄云一步飞来,一把拉起唐璐的小手就把她领了进去。
“肋下三寸,箭头折在里面了……”
唐璐看了一眼陆霄云,看着他拧巴在一起的剑眉,认识他这么多年,这样的表情还真的是少遇啊。
在唐璐心里,她这个霄云哥可是个潇洒无挂的人,除了他们草芦里和山上的师父长辈,几乎没什么人事能在他心里落个印子。
到头来,同辈的师兄弟里几乎没什么人跟他来往密些,他也越活越冷,整天严肃地绷着一张脸,像是人人欠他几百吊钱一样。
看着他能有个挂心的兄弟,唐璐心里反而松了很多。
“……一路渡了三道真气,护了心脉,不过仍未转醒……”
陆霄云自顾自的说着,还伸手去扯齐凡的护甲,想把伤口也露出来,让唐璐看个真切。
唐璐轻轻晃了晃脑袋,低头看了一下齐凡的伤势,心里已经有了个大概,“霄云哥,这里用不到这么多人,让营中弟兄们出去等着,你陪我在这就行了。”唐璐说着伸手给齐凡搭脉,便不再言语。
陆霄云听唐璐一说才发现身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围了这么多人,刚要伸手赶人就看他们顶着一张一张焦虑的脸庞一步三回头地出了帐门。
“霄云哥,不用担心,暂无生命之危。”唐璐一手搭着齐凡脉门一手翻看伤口,“三七、白茅根两钱,紫草、血竭半钱……”
唐璐学着老爹唐起骨的样子点起了方子,一味一味药材报了出来。陆霄云虽不通药理,但也算识得药材,这屋里药材放落的和草芦的药房也差不太多,立刻跑过去一包一包的翻找。
“但愿这孩子安然无恙……”
营帐门帘落下,隔断了叶柏年担忧的目光。
王都云城府,壬雅集万华阁,亥正。
“流光姑娘呢?给爷们出来!啊?出来!”
时近子夜,千家万户或是闭门或是落窗,可这也正是灯红酒绿的好时辰。这红艳温柔乡里,酒客琳琅花姐窈窕,看得尽是酒酣耳热,听得大抵软语繁撩。
“流光姑娘呢?人呢?”
“这位爷,您定是喝得高了些,咱们先退下醒醒酒……”
“滚!王八东西,你还敢跟爷们我大呼小叫的……”
万华阁里歌声曼妙,却也挡不了有酒水上头的主,东拉西惹。
“爷,您要什么流光啊,杏花是不美了还是这女儿红不香了,来来……”
“滚你个小娘皮,爷们花这头牌的银两,就给我找了这么个囊货!爷们要流光!叫她出来!”
说来这万华阁里本也少有如此不够儒雅的恩客,算是好话说尽了也不听一句劝。引得周围的酒客纷纷远遁,生怕给带了瓜落。
“这万华阁是什么地方,壬雅集里的‘小皇宫’,没看先帝赐的龙门吗?不是停在前楼呢吗?竟然还有人敢在这地方耍酒疯,看来是不想活了。”
周围的酒客小声嘟囔着,端了酒杯拉着花姐就往别桌躲。
待得大伙儿都躲了丈外远了,才终于有了空闲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敢在这地方撒野。
就见那人五大三粗,胡袖短打,一副野鄙姿态,可这腰间的配饰倒是华丽的非常,金玉挂碎繁多,随着他一晃一晃地叮叮当当个不停。
看着那人撕着侍候的小厮,跟抓鸡仔儿一样,感觉随手一扔便要给这小厮一个好看。围观的酒客倒是也看了个新鲜,不敢上前却也不走,就围拢了观瞧个热闹。
“这人什么来头?敢来万华阁撒野?”
“没见过啊,是不是头回来京师的野汉子……”
“看着不像啊,你看他那腰里别的,霍!真儿真儿的宝贝,阔气啊……”
“这打扮,不像是晋人啊,是不是什么蛮夷使节之类的?”
“管他什么使节,万华阁也是他们能闹事的地方?看来今晚有热闹看了!”
周围酒客是你一言我一嘴,论了个热闹。可他们说着说着就发现那糙汉周围几桌人都退了,就有那么一位,跟没事人一样,惯常了喝酒拾菜,闹得陪他的花姐也不知道是躲躲好还是该接着陪,看着很是惹眼。
“爷,您别为难小的了,小的就是个应声的虫儿,您犯不上跟我置这个气,对不对?”
“他娘皮的,败爷们的兴致!”
“叮哒喽!”
就看那糙汉随手就要把他擒着的小厮往身侧甩,那糙汉身后的一桌人竟然还有叫好的。
这时围着的众人才发觉,和着这糙汉还不是自己来的,竟还带了一队人。这桌人人都如那糙汉打扮,五大三粗,胳膊快有人大腿粗细。正一手强搂着身边的花姐灌酒,一手扎开给那糙汉声势助威。
那糙汉本也就想随便把手里的小厮推远些算了,结果他身后的兄弟们一起哄,立刻来了兴致,抄起小厮腰间就给他整个拎了起来。高举过头,很是威风的转了两圈,朝着大堂里就是一丢。
“滚吧你!”
这一丢见了功夫了,足足丢了丈许远,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竟然朝着那独独没撤走的酒客就掷了过去。
那酒客正襟危坐丝毫不乱,左手一推身边不知所措的花姐,把她送出两步远,右手继续举杯进酒,就和没看见一样。
——哗啦!
那酒客身边的圆凳突然整个飞起半空,正迎上那小厮的屁股,把那小厮往棚上一托,打着旋就给那小厮接住了。
那小厮给这么一托之后,整个人带着圆凳一起从他那桌头上就飞了过去,滴溜溜打着转就给落到了更远一些的桌边,竟然毫发无损?
再看那酒客,该吃酒吃酒,该吃菜吃菜,什么也没耽误,就好像是甚事未发一般。
周围围观的酒客倒是一怔,“这身手,高人啊!”
“你!小东西,什么人?”
那糙汉也瞧见了这酒客的身手,显然很是不悦。
那人倒好,继续理也不理,吃吃喝喝是什么也没听见。甚至是觉得堂里的雅乐停了无趣,竟然自己还哼上了小曲儿。
“他娘皮的狗东西,敢在爷们面前猖狂!”
那糙汉两步跨到跟前,身手一拍那酒客的圆桌,“狗东西,说你呢!你娘皮的是饿死鬼投的胎吗?”
这一拍险些把圆桌整个拍垮了,桌上的酒菜登时飞起半空。可那酒客上半身仍然岿然不动,桌下双腿一撑桌角,整张桌子也跳起来半尺,竟然把满桌的酒菜就这么给接了下来,连点汤汤水水都没溅出来太多。
“娘皮的,跟爷们这变戏法呢?”
那糙汉也是酒劲上了头了,一巴掌就扇了过去。其实如果他稍微看一眼他身后的兄弟们,可能就不会这么狂躁了。因为他的兄弟们此时正好看清楚了那酒客的模样,正死命的喊他回来呢。
那酒客仍然是那副不采人的模样,一歪头将将躲了那巴掌,随后就朝那糙汉怀里一撞。
【铁山靠】
——啪!
那山一样的糙汉就跟个面口袋一样,整个人给撞了回去,结果他自己脚下不稳当,跌了个四仰八叉。
“哈哈哈哈……”
周围人这么一讪笑,那糙汉就更是火起,原地一个轱辘爬起身来,蛮牛一般就顶了过去。
“嘿!”
就看那酒客马步稳当扎在原地,翻手一推自己坐着的圆凳。圆凳应声而去,正砸在那糙汉迈步而来的膝盖上。
——啪!
那糙汉让这圆凳一拌,竟然直接头前脚后跌了过来。
——噗!
那酒客看也没看那糙汉一眼,就好似随便一个抬膝,正垫在那糙汉跌倒过来的鼻梁上,鲜血横流。
“咦?”
这次那酒客倒是咦了一声,随手拿起桌边的方巾擦了一把自己右膝上的血迹,缓缓地站起了身来。
“老鸨,今天坏了的物件记我账上。”
就见那酒客一甩暗绣着麒麟纹的前襟别在腰间,拿着筷竹的右手往周围摆了摆,继续道,“扫了诸位的雅兴,诸位这顿酒钱也算我请了。”
筷竹随手往身边一扔,然后揉着双手看着自己脚下那位轻声哼哼的糙汉轻蔑一笑。
“狗娘皮,没吃过打是不是!”
那糙汉一个横滚从那酒客脚边滚走,再一个翻身起来,甩着膀子就抡了上来。
这次周围看热闹的酒客本还担心这人势单力薄不说,人还瘦小了些,怎么可能是那糙汉的对手。待得他们终于看见了这位敢平事的“高人”到底是谁了,反而开始为那不长眼的糙汉默默叹气了。
“你说你,惹谁不好,非要惹这位爷?”
就见那“高人”单臂一接递到眼前的拳锋,往自己头顶一带,一个轻巧的转身顶入那糙汉怀里。一手拉着手腕,一手横拍那糙汉后腿。腰马上顶,前手掰着反腕往身侧一带。一招【袖钓入腰】又接了一招【背投】。
那山般高的糙汉整个又给他像扔面口袋一样扔了出去,撞塌了两把别桌的圆凳才停了横滚。
那酒客翻头看了一眼跟这糙汉同来的一桌人,那桌人明显是想上来帮忙的,但是那他瞧过来,立刻非常老实的摊摊手就坐了回去,不过仍然拧着头看着他们这边,那姿势别提有多滑稽了。
那酒客又是轻蔑一笑,没再理会那桌人,继续瞧着苦苦从地上爬起来的糙汉,扭扭脖子揉揉肩,“小兄弟,你也别着急,小爷我今天心情正是不大舒爽,拿你出出气可好?”
那糙汉想来是从出了娘胎就没受过这份气,哪里肯就此放过,“哇呀呀呀……”吼得的震山响就又冲了回来。
那酒客临到拳已近身才突然发动,双掌把来拳往身侧一推,翻腕扣住。随后一个矮身往那壮汉腿边一凑,扭着那糙汉的胳膊往自己怀里一拉,同时伸腿一拌。正是一招【侧身拌】。
——哗!
那糙汉整个人又给摔翻地上,可这次那酒客可是有点不依不饶了。扣死了那糙汉的右腕不松手,往上一提,一个蹲身下去,右膝顶在糙汉后颈别住右肩,左腿往那糙汉粗壮的胳膊上一盘,反抵着他的右肘,全身用力。一招【肩胛锁】。
“嘿!”
——咔吧!咔吧!
两声脆响,整个大堂都能听见。
“啊呦,啊呦……”
随后便是那糙汉死了至亲般的惨嚎。那糙汉的右臂从肩到肘,生生掰断。
那酒客显然很是不耐那糙汉的惨嚎,反手朝着他喉颈一劈。
——啪!
惨嚎之声立时像是给闷了一床厚被一般,没了那份吵人的烦扰。
“诶呦,盖小爷,实在是对不住啊,本阁招待不周,招待不周……”
这个时候在一边看了好半天热闹的老鸨终于冲了过来,一边殷切的陪着笑,一边劝着架。她心里可是明镜一般,要是让这“小魔头”再闹下去,怕是要出人命了。
“欸?那是什么人?”
三层回廊上正走来两个曼妙女子,打头那位随手拉了一位趴在栏杆上看戏的花姐问了一声。
那花姐正看在兴头上,发现有人拉她很是不悦,可是一回头,正好看清来人,赶忙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回霜月姐姐,这动手打人的是兵部尚书的小儿子,盖小爷,他可是咱云城里出了名的小魔头那。”
“哦?云城里的小魔头?”
霜月眼里流过一抹神伤,仔细地品了品这三个字,又瞧了瞧底下的那摊人,“小魔头?唉……”
随后领着身后的雨雀奔着通往后院的楼梯走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