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光三年八月,成都。
作为古蜀文明的发源地,周王朝的奠基人古公亶父曾取“一年成邑,二年成都”之意将这里命名为了成都。因其独特的地理位置和丰富的物产,成都自古便有“天府之国”的美誉。东汉末年,刘备更是以此地为据点,与曹魏和孙吴争霸于世,开创了三国鼎立的局面。
此时虽是仲秋时节,但是成都的秋天却不同于中原。与中原干燥凋敝的秋景相比,成都的秋天是温暖而明丽的,就连夜晚的月光都仿佛散发着阵阵暖意一般。然而成都的秋景虽然比中原要美得多,可是在蜀国百姓的脸上却根本看不到中原百姓那样充满了安定祥和的笑容,从他们的脸上你根本感觉不出来他们是生活在一个“天府之国”。
蜀国皇帝王衍自继位以来,荒淫无道,日夜饮酒,爱好奢侈,营建宫殿,巡游诸郡。用了仅仅不到七年的时间,就让原本富庶的蜀国耗尽了近乎全部的财力。为了满足他极尽奢华的生活,王衍不惜卖官鬻爵,把刺史以下的官职当成市场上的物品一般公然叫卖,庙堂之上竟然变成了有钱者而居之。同时王衍还设立了名目繁多的苛捐杂税大肆搜刮民脂民膏,以满足自己穷奢极侈的生活。而那些用重金买到官职的官员们当然也不会让自己的钱白花了,千里为官只为财,这些贪官上任之后更是想尽一切办法从百姓的身上榨取最后一滴油水,以此来收回他们用于官场上的投资。
在这样一群君臣的祸乱下,蜀地百姓个个苦不堪言,好端端的一个“天府之国”硬是被弄的乌烟瘴气,民不聊生。反观现在的中原,长达四十年余年的战乱终于结束在了唐国皇帝李存勖的手中。在李存勖的治理下中原大地渐渐地重新焕发了往日的生机,和蜀国相比简直就是天堂和地狱的区别一般。
在成都府的北门有一条护城河名为府河,此时正值傍晚时分,西下的夕阳将火红的阳光投射在府河上,染得河水仿佛金黄的茶汤一般美不胜收。在府河岸边有两间简易的茅草屋,草屋的主人一男两女此刻正坐在用竹篱围成的院中,一言不发的欣赏着眼前的美景。
他们三人正是接受了李存勖最后的请求,为了实现终结这个乱世的理想而来到蜀国的安继业、王茹和朱珠。转眼间来到成都已经将近两年的时间了,这期间他们一直走访于蜀国的田间地头,一边了解着蜀国的虚实,一边观察着江湖中赫赫有名的蜀中唐门的动向。直到半年前他们才来到了成都府附近的府河岸边搭建了两间茅草屋,正式隐姓埋名住了下来。在这里安定下来之后,他们继续在暗中观察着,可是他们除了看出来蜀国的国力已经被王衍弄的疲弱不堪,根本不可能抵挡得住李存勖的进攻之外,至于蜀中唐门的动向却始终没有探听到丝毫,仿佛这个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名门大派根本就不存在似的。
在游访蜀国期间,安继业他们也听说了去年八月李存勖派遣客省使李严出使蜀国一事,他们当然知道所谓的出使不过是李存勖试图打探一下蜀国虚实的借口而已。他们也明白,经过这次出使之后,了解了蜀国情况的李存勖一定会坚定出兵灭蜀的决心。果然,李严返回中原后没几天,李存勖便派出了使者李彦稠再次出使蜀国,表示要与蜀国修好。蜀国皇帝王衍则信以为真,不仅派出翰林学士欧阳彬为唐蜀通好使出使唐国,同时还撤除了部署在唐蜀两国边界驻守的重兵。也许在王衍看来,这一切都是李存勖的唐国和他们蜀国之间永世修好、互不侵犯的表现,但是在安继业看来,李存勖所做的这一切不过是在为自己进攻蜀国做的前期铺垫而已。
果然不出安继业所料,半个月前他收到了三弟郭威的来信。信中说李存勖已经做好了全部的灭蜀部署,决定以长子魏王李继岌为都统,侍中、冀州节度使、赵郡公郭崇韬为招讨使,不日便要对蜀国发起全面进攻了。得知这一消息后,安继业颇感欣慰。虽然因为决战王彦章和赐婚朱珠这两件事,他和李存勖之间的兄弟情义已经产生了极深的裂痕,但是看到李存勖没有忘记他们兄弟三人当初在聚缘楼义结金兰之时所立下的誓言,依旧为了实现荡平乱世这个理想在奋斗着,安继业那颗已经被李存勖伤的伤痕累累的心总算是得到了一些慰藉。
可是当他看到身边的王茹和朱珠后,心中的刚刚升起的那份慰藉很快便被无奈和愧疚取代了。已经快两年了,被李存勖逼着赐婚之后,朱珠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曾经那个永远都带着一副无忧无虑的笑容的朱珠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沉默寡言满腹心事的妇女。短短不到两年的时间,眼前这个还不到二十二岁的少女,现在头上竟然已经生出了华发,脸上甚至生出了淡淡的细纹,乍一看去就像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一样。将近两年的时间里,朱珠对他和王茹说过的话加起来没有超过三十七句。对于安继业和王茹的嘘寒问暖,朱珠用的最多的就是点头和摇头。对于朱珠这样的变化,安继业虽然看在眼里疼在心中,但是他又无可奈何。
而王茹呢?接连经历了丧父之痛和眼看着心爱之人被逼着与他人成婚的痛苦之后,她最终还是挺了过来,至少在旁人的眼中看来是这样的。可是不管王茹的脸上怎样的去保持着一种开朗的笑容,安继业也明白王茹的这份笑容不过是为了不让他和朱珠感到内疚而故意装出来给他们两个人看的。他知道这两件事在王茹的内心深处造成的伤痕是永远也不可能复原的了,那份痛是刻骨铭心的。因此,尽管王茹整日里都面带着一副充满了阳光的笑容,始终都表现出一副开朗的性格周旋于安继业和朱珠之间,可是王茹越是这样,就越让安继业感到无比的愧疚。
此刻,安继业、王茹和朱珠三人坐在竹篱围就的小院中静静地欣赏着河边落日的美景。若是在常人看来,像安继业这样左拥右抱坐享齐人之乐,简直再也幸福不过了。可是对于安继业来说,处在这样一个复杂微妙的氛围之中,怀着如此复杂且难以名状的心情,这样的处境直让他感到度日如年一般。
目送着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消失在地平线下之后,王茹站起身来大大的伸了一个懒腰。笑着说道:“哎呀,这景色真的是让人流连忘返啊!不知不觉就天黑了,我也该去准备晚饭。你俩也别在外面坐着了,先回屋休息一会儿吧。蜀地潮湿,别看着有太阳的时候暖融融的,毕竟是仲秋时节了,夜色上来了还是湿冷湿冷的,当心着凉了。”
安继业和朱珠闻言也站了起来准备回屋。可是刚一起身,朱珠便发出了一阵剧烈的咳嗽。朱珠一边痛苦的捶打着自己的胸口,一边剧烈的咳着,转眼间苍白的脸颊便被憋得泛起了一阵潮红。
安继业见状急忙把自己身上的长衫脱了下来小心翼翼的披在了朱珠的身上,而王茹则一边轻拍着朱珠的后背,一边不无关心的说道:“傻丫头,着凉了吧?赶紧让安大哥搀着你回去躺一会儿吧,晚饭一会儿就得。”
朱珠用感激的目光看了看满脸关切之意的安继业和王茹,随后却摇了摇头。虽然朱珠依旧没有说一个字,但是经过了这将近两年的相处,安继业和王茹已经能够从朱珠的点头和摇头中看出来她所要表达的意思了。
王茹见状只能轻叹一声道:“好吧,那你就陪我一起去做饭吧。正好有你陪着,师姐也不觉得寂寞了。”说罢,又对安继业说道:“安大哥你先回屋休息吧。”
目送着二女进入屋中后,安继业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凝望着眼前这间茅草屋陷入了沉思之中。自从被李存勖逼着和朱珠结婚之后,朱珠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除了大病小病不断之外还落下了一个胸痛咳嗽的病根。虽然安继业也曾简单的学过一些师祖孙思邈留下的那套原版的《黄帝内经》,粗通一些医道,但是对于朱珠的症状他却是束手无策。因为他明白,朱珠的病乃是气郁心结所致,是心病。尽管安继业知道朱珠的症结所在,可是别说是他了,就算是他的师祖孙思邈在世也一样无能为力。正所谓心病还得心药医,可是心药在哪里呢?想要治好朱珠的心病,首先必须得解开她的心结才行。而这种事情必须要她本人自己往开了想才可以,别人根本帮不上什么忙。如果她自己一心想要陷入心结之中,那么就真的是无药可医了!
想到这里,安继业不禁的为朱珠的未来担忧了起来。再这么耗下去的话,朱珠的生命恐怕很快便会走到尽头了。虽然他和朱珠是在李存勖的逼迫之下才走进了婚姻的殿堂,但是不管怎么说朱珠也是他视为亲妹妹一样的好朋友,单凭着这份感情他也着实不忍心就这样看着朱珠自暴自弃走向生命的尽头。可是他还能怎么做呢?忘记一切把所有的心都放在朱珠的身上陪她过完一生吗?不可能!他根本做不到,因为安继业心中的那份爱只属于王茹一人,他根本不可能移情别恋。正因为安继业的心中始终放不下王茹,和朱珠成婚这将近两年的时间里,他俩始终都没有同床共枕过,朱珠至今还是一个处女之身。更何况安继业明白就算他这么做了,也改变不了什么的。朱珠之所以会变成现在这样,是因为她自己的心中也充满了对王茹的愧疚。尽管这一切并非朱珠的本意,可是不管怎样她从王茹的手中夺走了王茹的心爱之人已是不争的事实。如果朱珠不肯原谅自己,始终抱着这份愧疚的话,那么不管安继业怎么做也改变不了什么的。
就在安继业胡思乱想的时候,王茹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安继业的身后。看到安继业一言不发的站在那里,王茹忍不住问道:“安大哥,一个人站在这里想什么呢?”
“唔?唔!”看到是王茹,安继业急忙收起了纷乱的思绪,摇了摇头道:“没什么,走神了。”
王茹笑道:“你可是身负《太玄神功》的绝世高手啊!堂堂的一个武林高手连身后过来人都不知道,要是遇到坏人的偷袭那还了得?”说到这,王茹微微一顿,收起了笑容幽幽地说道:“别瞎想了,师妹变成这样不是你我之过,也不是你我所能改变得了的。你越是这样,让师妹看到她就会越难受,这样对她而言是没有任何好处的。现在一切已成定局,既然我们无法改变,那么姑且让我们把过去的一切都藏于心底,在师妹的面前永远保持着一副开朗乐观的笑容安下心来好好地陪陪她,帮着她也一起忘记过去,从心中愧疚的阴影中走出来吧!”
王茹和安继业不愧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尽管安继业极力的试图隐藏自己心中的想法,不想让王茹因此而伤心烦恼,可是这一切又怎么能瞒得过王茹的双眼呢?
被王茹一语道破了自己的心事后,安继业不由得微微一愣。随即用满是愧疚的目光看着王茹,叹了一口气道:“那么你呢?我……我怎么可能……”
王茹摇了摇头打断了安继业的话,随后淡然一笑道:“你和我师妹已经是夫妻了,就不要再去顾及我的感受了。那日你俩成婚之时我已经说过了,你我今生注定有缘无分,这就是命!我已经任命了!索性如此,不如收起心中的愧疚,忘记咱俩的过往,好好地和我师妹过日子吧。记住了,你不亏欠我什么,也没必要对我心怀愧疚!以后咱们还是好朋友,你永远都是我的好大哥。”
面对着通情达理的王茹,安继业只觉得心如刀绞一般。王茹越是这样,安继业越觉得亏欠王茹太多太多,心里越发的感到难受。良久之后,安继业长叹一声道:“茹妹,道理我都懂,可是……可是我实在是有负于你啊!你越是这样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我的心里就越痛苦,我就越发的感觉到亏欠你的实在是太多了!”说到最后,安继业忍不住悲从心起,嗓音也变得沙哑了。
王茹的脸上依旧挂着那副淡淡的笑容,摇了摇头道:“好我的安大哥,你怎么就这么傻呢?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啊!当初为了救我师妹,你选择了她,我真的不怪你的。因为如果换做是我,我也会毫不犹豫的选择我师妹的!师妹的遭遇实在是太可怜了,而且她不像我能够经受得住大风大浪的考验。如果当初你不选择她,那么我师妹最终只能落得一死的下场。爱情这东西我现在也想明白了,不求天长地久但求曾经拥有!当初为了救我,你不惜背负一切痛苦与罪名与我爹一战,就足以证明你对我的那份爱了。我知足了!我真的知足了!虽然现在造化弄人,我们被残酷的命运强行分开,但是我知道你曾经是爱过我的就已经足够了。
“你也没必要一直心怀愧疚了,你再怎么愧疚也改变不了眼前的事实。你觉得咱俩之间还有可能吗?没有了!我曾经说过,爱情是不能与人分享的。若非如此,当初在李存勖逼婚之时,我和我师妹一道嫁给你不就行了,也省得咱们之间现在如此多的麻烦了不是?不要总想着通过再续前缘来补偿我了,我的心已经死了!更何况补偿的方法有很多,你又何必非要纠结在这一种不可能的方法之上呢?从今往后你只要好好地陪我师妹走完这一生,这就是对我最大的补偿!能够看到你们幸福的过完一生,这就是我今生最大的心愿!”
王茹这一番肺腑之言可以说是正式向安继业表明了她的态度和决心,然而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呢?尤其是深陷其中难以自拔的安继业真的能不抱任何愧疚之心放下王茹,和朱珠厮守一生吗?他不知道自己以后能不能做到,但是至少眼前他做不到。不只是安继业做不到,试问这个世间又有几人能够做到放弃自己心爱之人去和压根没有丝毫爱意的人厮守一生呢?
看着陷入了沉思之中的安继业,王茹意味深长的拍了拍安继业宽阔的肩膀,轻声说道:“别想那么多了,时间是最好的良药,早晚会磨平一切伤痕的。走吧,师妹还等着咱们吃饭呢,饭都快凉了。”
时间真的能抚平一切伤口吗?已经快两年了,人生又有多少个两年?难道说两年的时间还不够吗?难道说非得要用尽一生,直到生命的尽头才能淡忘所有的一切吗?带着这样的疑问,安继业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跟着王茹一起回到了草屋内。
一进屋便看到朱珠一个人坐在饭桌前,正盯着桌上的烛火怔怔的发呆。看到朱珠这幅模样,安继业的心中又是一阵抽痛。但是想到刚才王茹说的那番话,安继业只能强打起精神笑着说道:“真的像你师姐说的那样,这里的景色着实让人流连忘返,不知不觉间竟然看得痴了。不好意思,让我们的傻公主久等了。”
朱珠闻言,抬头看了看安继业和王茹,然后在脸上挤出了一丝淡淡的笑容,点了点头以示回答。
快两年了,这两年的时间里,朱珠露出笑容的次数屈指可数。尽管安继业和王茹早已习惯了朱珠这个样子,可是看到她多少挤出了一丝笑容,安继业和王茹的心中总算是踏实了一些。
安继业看了看桌上的晚饭,只见桌上摆着一盆杂粮馍馍,一小锅清可见底的米粥,还有三样凉调的青菜。于是笑道:“好丰盛啊!让我猜猜这三盘青菜一定是朱珠亲手做的吧?”
王茹也笑道:“安大哥好眼力。只不过这顿晚饭连一顿粗茶淡饭都算不上,又哪里能称得上丰盛二字了?”说到这,王茹收起笑容轻叹了一声接着说道,“以前我常听我爹说蜀地乃是天府之国,想不到这么好的一个地方竟然会被王衍糟蹋成这副模样。”
安继业表情凝重的点了点头道:“跟蜀地的百姓相比,今天咱们这顿饭真的已经是丰盛无比了。至少咱们现在还有杂粮馍馍和青菜可吃,蜀国的百姓有多少人已经连树皮草根都没得吃了啊!看到蜀国百姓的悲惨境遇,更加坚定了我要帮着大哥终结这个乱世的理想了!只要这个乱世还在,像蜀国百姓这样的穷苦人民就不会……”
话未说完,安继业突然停下了话头,因为他从窗外簌簌的风声中听到了一丝几不可闻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