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燕到东北小学上了几天课。有天早晨，她刚进校门，校工就招呼说：“洪老师，那边有人找你！”
洪燕警惕地一愣神，转身一望，一个高身材、体态丰满的中年妇女朝自己走来。洪燕觉得这人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却又想不起来，便迎着走了过去。
这妇女眼泡红肿。她走近洪燕指着身边的一个学生，热情地说：“啊，洪老师，昨天晚上我听见儿子唱《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一夜没有睡着。
我特地来看看你这位好老师。你什么时候有空，请到我家去教我唱唱吧！”
洪燕很高兴，可是上课铃响了。她说：“大嫂，你先回家去吧，上完了课，叫你的儿子领我，到你家里去唱。”她又问孩子：“你叫啥？我还叫不上你的姓名来。”
中年妇女连忙指着儿子说：“叫高小东。我们住在那边东北新村里，你一提高大嫂，没有不知道的，下了课，你就去吧，我在家里等着。”
洪燕听着高小东的名字，想起了这个“高大嫂”，原来就是去陕北以前在菜市场上热情攀谈过的军官太太，于是一边答应她的邀请，一边用心认了认她的儿子高小东。
高大嫂向洪燕告别后，就出校门走了。
洪燕默默想：“她叫高大嫂，儿子叫高小东，是不是就是高复东的家属呢？”她把高小东找来问了一问，高小东歪歪脑袋回答说：“我父亲叫高复东，中校团长，可是现在不知道下落，有人说他阵亡了，有人说被红军俘虏了。”
洪燕听着，禁不住一愣怔：“高复东回到西安，他的家属还一点儿不知道？！”
高复东回到西安后的情况，洪燕也是前天晚上才听白山说的：高复东一到西安，就去要求见张学良，陈述他在红区的所见所闻。恳求张副司令放弃剿共内战，共同抗日。
岂知张学良不仅没有见他，反倒大发脾气，说：“红军吃掉了我几个师，我一肚子气没地方出，脸没地方搁，正要趁红军过黄河东征报仇雪耻，摧垮陕北红区。他做了降将，竟敢回来当说客，要我跟共产党合作抗日，太不识时务，简直是神经错乱，混账透顶。把他交军法处公审，开官兵大会正法！”后来高复东就被关起来了。
下课以后，洪燕就和高小东往他家里去。
东北新村是兵营式的一排排简易平房。高复东是校级军官，住在一个小三合院里。
高大嫂见了洪燕，热情得像招待多年不见的亲友。街坊四邻听说这个新来的老师是从东北来的家乡人，也都赶来探望。姑娘媳妇挤满了一屋子，对着洪燕问这问那，都是打听东北家乡的情况。
洪燕到高家来，当然也不只是为了高大嫂要她教唱歌。她要借这个机会接触群众，开展抗日宣传。现在有这么多人来和她攀谈，她大嫂大娘的叫个不停，把家乡遭日本鬼子蹂躏的情况告诉她们，引得她们流泪叹息。有个老太太把她拉到身边悄悄说：“高大嫂的爷们，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有人说他投了那边，有人说那边放了，这边又扣起来了，上边连饷都要不管啦。昨天晚上她听见小东唱那支歌，就哭号一通宵。
今天你来讲了家乡的这些事，更叫人惦记啦！”
有的年轻妇女借着说高大嫂的遭遇，把自己的满肚子苦水也都倒出来了。还有的妇女跟高大嫂的遭遇一样，成天坐立不安。洪燕对于她们的痛苦如同身受，恨不得把红军不杀俘虏和东征抗日的情况告诉她们，可是又怕违犯秘密工作的纪律，只得笼统地安慰了她们几句。
洪燕教唱了几遍歌，眼看天黑，告别要走，大嫂、大娘们都争着邀她到自己家里吃饭，说：“别说今天的饭食不济，瓜子不饱是个仁（人）心。等到有一天回到了咱们东北老家再找补。”
洪燕推辞不开，就留在高大嫂家吃晚饭。刚一端饭碗，高大嫂又提念起她丈夫来。
洪燕安慰高大嫂说：“没有见尸首，就证明没有阵亡。听说红军不杀俘虏，只要被红军俘虏过去了就不会死。红军长征万里，从江西打到陕北，正是为了打日本救中国，知道东北军的官兵都愿意抗日打回东北老家去，更特别优待……”
洪燕的话还没有说完，高大嫂就抱住洪燕说：“好妹妹，你说的是真话吗？你可不要拣好听的说，光给我定心丸吃！”
洪燕反复向她解释，说得高大嫂宽了心。
白山在张学良公馆的东楼上班服务。这一天，见公馆大门口忽然围着一群人，好似争吵什么。他想：“什么人敢来副司令公馆门前吵吵闹闹？”忙下楼去看，迎面遇见副官长谭海气呼呼地嚷：“完全是学生派头，真没有办法！”
白山问：“啥事？”
谭海一边往中楼走，一边回答道：“要见副司令。难道副司令是可以随随便便地就见的吗？”
“哪学校的学生？”
“东北大学的呗，别人谁敢这么放肆！”
白山心里一热，加快步子过去，一看大门口站着的两个学生不是别人，正是魏方立和于达。白山怕他们和自己打招呼，赶忙递了个眼色。魏方立和于达见白山穿上灰军装出现在张学良的公馆，暗暗吃惊，估计有缘故，又见他向自己使眼色，便机警地装作素不相识。白山上前说道：“你们要见副司令吗？要先登记，等副官处安排好了时间才能见。”
魏方立稳重地解释道：“我们来过好几次啦，也都登记过。”
于达冒冒失失地发牢骚道：“他打电报叫我们来的，又不是我们找上门来的，官气真是不小，这么难见！”
守卫大门的卫士班长训斥于达道：“你咋地这么说话呢？”
白山连忙向卫士班长解释道：“他们都是副司令的学生，学生见老师总是有点儿随便，不像咱们军人。”又转身问魏方立和于达道：“住在哪疙瘩啦，登记上了吗？”
于达发牢骚说道：“旅馆住上了，一天好几块钱，我们这些穷学生哪里住得起！”
白山问清了他们住的地方，上楼和副官长谭海联系了一下，回来告诉他们，住旅馆的费用，先记在副官处账上，副司令刚从南京开会回来，要休息，叫他们安心等着。这样把魏方立和于达打发走了。
当晚，白山悄悄来到端履门的西安旅馆，把自己来西安的经过告诉了魏方立和于达，问起他俩来西安的目的，以及是否需要地下组织配合。魏方立告诉他说：“‘一二·九’和‘一二·一六’两次大游行以后，我们在北平又组织了南下农村扩大宣传团，准备与强渡黄河和东进抗日的红军会师在太行山上。不料到了白洋淀一带，便被二十九军重重包围，一个个地押回北平。东大学校当局把参加宣传团的学生集中起来，训斥了一通。说我们光知道在外边闹事惹祸，不考虑张学良这个西北‘剿总’副司令还兼任我们东大的校长哩。又通知我们说，校长从西安来了电报，‘传’我们去，马上就得动身！我们一听是‘传’去西安，感到不妙。我找****总负责人老姚商量，他一听有个‘传’字，也担心我们来西安被扣，主张不来。可是我们合计了合计，如果我们不敢来西安，‘蓝大褂’们拼命想来西安见张，要是让他们代表东大来了，在张面前一定说我们的坏话。所以决定由我们二人作代表，来申述东大学生要求抗日，打回老家去的强烈愿望。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我们都是穷学生，怕啥？老姚也同意我们这样做。”
于达补充道：“我们到副司令公馆去过几次了，没有想到送上门去他又不见我们！”
白山笑笑解释道：“西安情况复杂。张学良最近的心情也复杂。你们不用着急，既是他打电报‘传’你们来的，旅馆费又由副官处包了。你们完全可以用东大学生代表的名义，在西安大张旗鼓地展开活动。不管国民党特务多么疯狂，东北人要求抗日打回老家去，是天经地义！也容易争取东北军官兵的同情。”
白山的这个主意，是他向李浩汇报后研究决定的。魏方立和于达正想在西安干一番，听白山这一指点，欢欣鼓舞，于达学个孙悟空的动作说道：“咱们就在西安来个孙悟空大闹天宫！”
这样，他们就以东大学生代表的名义，毛遂自荐地进入西安各学校去做报告，宣传“一二·九”爱国运动，宣传抗日救国。国民党省、市党部和各系统的特务，都知道东大的校长是张学良，见魏方立和于达毫无顾忌地公开活动，不摸底细，也不敢随便干涉他们。他们真像孙悟空大闹天宫一般，闹得西安的各学校红火万丈。直到省党部向张学良告了状，张学良才把魏方立和于达招来，拍桌子问道：“你们在北平闹了个八开，我传你们来，是要你们收敛一些，可是你们在西安闹得更凶，你们打算咋地？！要知道，我是你们的校长，你们的一举一动，我都要负责任！”
魏方立规规矩矩地顺着张学良的口气说道：“是的，校长，我们应当时时刻刻想到这个问题。可是，平津眼看就要变成沈阳第二，全北平城的同学都行动起来，我们东大同学在关内过着流亡生活，对抗日救国能够落在别人的后边吗？”
张学良暴躁地申斥：“凭你们这么闹，就能够打回东北老家去啦！”魏方立道：“华北如果再叫日本侵占去，我们还有啥希望打回东北呢？”
张学良不言语，背起手来在屋里蹓跶起来。魏方立进一步说道：“我们当学生的很担心，如果东北军的力量都消耗在内战上，东北失地还依靠谁来收复？我们想到这些问题，就在书桌前坐不住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