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我这辈子,一共生了五个儿子。你是最有出息的一个,自你父亲去了,你便早早懂事,为我分担这家里一应琐事。你辛苦了,这些年,为了撑起整个季家,自己做出过很多的牺牲。这是作为一家之主应该的代价,我知道你的苦楚,不论外界如何评判你,尾儿,你总是我的骄傲,我这辈子最不枉走人世一遭的馈赠。”
没有人打断一个老人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追忆,戚远甄那天说了好多的话,像要把一切事物都交代了一样,嘴里止不住喃喃说:“我知道我养的孩子,脾气都不好。唯一争气的大儿子,却也早早没了,但是谢谢你,能够庇护她的孩子。”
季霁的奶奶就在那天夜里,去了。
那时候,心里的痛不再像早些年那样抑制不住。
这一次,季霁很安静,去佛寺里住了将近一个星期,为老人超度。
正式出殡的日子,段家来的人是段蠡的夫人殷舜华和季霁有婚姻的段家之子段亓。
经过两次,殷舜华也对季家人说话做事的风格颇有了解。她只是心疼这唯一的宝贝儿子,从季家出事开始,就被人惦记。
因为这事,夫妻俩吵过很多次。
殷舜华出身优越,从来不知道,法治社会,还有如此蛮横不讲理的亲家。
季霁第一次正式和段亓见面,就是在奶奶的葬礼上,那天,她穿着黑色的长裙,一直沉默不语。
每一位前来上香的人,在路过她时,脸上总报以几分同情。
季霁已经很多年没有体验过这种,被人围观打量的感觉了。
她有几分不适应,就一直把头低着,众人皆以为她是忧伤过度,主动前来搭话的就止步了
不过只有她自己知道,对于今天这场所谓的葬礼哀悼会,心里只是麻木。
在山崎镇,她过着普通又宁静的日子。
后来因为学业,才上了寄宿。
休学一年的时间,季家的相关新闻已经不再火热。
这世界上同名同姓的人那么多,季霁都已经想好了,若是有人意图翻出旧事折辱她的父母,她绝不畏惧当面撕破脸皮。
但如果没有,或者只是被人联想,她可能会否认。
不想因为自己,再让父母被人念起,没有能力为他们做什么的时候,至少能保留最后一点体面,这是她最后一点底线。
毕竟她当时念的学校,是国内最好的私校,君谊高中,一个八卦是非地。
段亓也在这所学校。
只是每一次相遇,都不体面。
季霁永远不会忘记的是,那个见面会上,段亓因为厌恶季家的长辈们拿着婚约一事大做文章让殷舜华下不来台,他站出来,阴沉着脸,回击那些欲加之罪:“我会和她结婚。”
“亓儿!”殷舜华的脸万分沉痛,不可置信的盯着自己的儿子,说:“你不应该应下,这样会毁了你一辈子的幸福的。”
“可是只有这样,才能让这群人不多生是非不是吗?难道母亲还要和父亲继续因为这场婚事吵下去吗?”
殷舜华听到儿子的话,心里的愧疚更重了。
原以为瞒的滴水不漏,没想到段亓竟然早就知道这件事情的存在。
季霁听到这件事情的时候,更多的是震惊,她本在洗漱台上洗手,姑姑季梨双走过来,轻触了一下她的肩膀,看她的眼神颇为微妙。
“恭喜你了,小丫头。”
她不懂是何意,懵懵懂懂的走出去,却看见段亓站在栏杆处,背着手,似乎在等人。
季霁不傻,联想到她姑姑方才眼神里的暗示,她就明白了什么。
她都能想象的出来,段亓是怎么被当众逼迫的,那些令他尴尬又作呕的场景里,充斥着她和他的名字。这人只怕在心里早早对自己厌倦透了。还没走过去,季霁脸色就变得十分难堪。
在君谊,她听过很多他的事。在论坛里,君谊的校友们很喜欢发帖,其中关于段亓最多的讨论,就是和校花沈安冉之间的恋爱绯闻。因为心里带着愧,她平日里在学校见到段亓,基本是避开走的。不过这样的日子也只过了一年,季霁进君谊的时候,段亓已经高三了。
只是金童玉女的传说又怎么会消停呢?
季霁再怎么下意识去避免看他们的消息,也还是会在旁人的议论里,听到后续。
只是听说,沈安冉出国了,而他留在了国内。
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过,这样认真的打量过段亓。
他穿着剪裁立体的黑色高定西装,个子高挑,头发理的利落分明。背对着围栏,夕阳的余晖落在他肩身上,很晃眼。
约莫是听到了脚步声,他回过头来,两人就这样在一个奇奇怪怪的地方触不及防的对视上了。
季霁说不清楚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感觉。
她很少和男生有这样直接而深刻的眼神对视,好像那一刻,要把彼此望进心里,他们在对方的眼神里,都在审视,这个即将要履行婚约义务的对象,究竟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气氛一度很微妙。
季梨双从厕所里出来刚好目睹这一幕,嘴巴里发出不可置信的感叹,像是被她发现了什么了不起的事情。
“还以为你们不熟呢?看来我想的没错,在一所高中念书,没有理由没见过面嘛。”
这句话让季霁当时一度想在现场挖个洞钻进去。
“不是这样的。”她脸色变的很难看,倔强着否认。
段亓的反应却叫季梨双暗自称奇。
比她想的要沉稳很多,这句轻微调笑的话只也让他的面色更沉了沉,她在这一瞬间也明白过来,为何二哥季永松执意选了段家这门亲事了。
未必没有更好的选择,但是能让她二哥都愿意奋力一搏的婚事,一定是有意想不到的好处。
但这又是什么呢?季梨双一开始没有完全想明白。
但是今天见到了段蠡的儿子,事情往深处多加考量,季梨双就意识过来这招棋走的有多巧妙。
季家如今虽已没落,可如今的段家,却不再是当初那个普通的生意人家了。
段氏旗下的丰语盛世,是最早一批拾掇文字编辑的网站。近两年来,国内影视剧行业IP改编盛行,段氏若是成功转型搭上这班顺风车,那将会是最早一批吃下红利的人。
季梨双是RMG杂志社的主编,自然最清楚不过这走向。
季长尾倒了,一应资产都被没收。季家尚且自身难保,许家又不过是个清贫人家,季霁的身后,可以说是什么都不剩下了。
嫁进段家,往后起码能保证一个衣食无忧。
忖度到这里,季梨双手臂上的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季永松对这个孩子是真心疼爱的。
季家这个豪门里,真正有长远目光有头脑的人并不多。很多时候,若不是靠着季长尾这个大哥,团结守护着这个家。这所谓的兄友弟恭,家庭美满根本就是不存在的事情。
但是季长尾太过固执,思路上保守,很多陈旧僵化的观念不懂的变通。虽然一心一意的守护着季家,但是很多时候,他只会为了整体上的平和牺牲掉部分的东西。还自以为是无私奉献,其实无形中已经让周遭很多人离心离德了。时代已经变了,每个人的想法注定是不能兼顾的。
另外一个在季梨双心里,充满了智慧却大智若愚的人,便是季永松了。她这个哥哥,明明有一双超脱全局的慧眼,但是为人过于清高。很多场面上的事情应付不上来,处事也不圆滑,以至于一手好牌打个稀烂。
再说到两位娶的妻子,一个是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一个是唯唯诺诺的贤妻良母,都不过是烂泥扶不上墙。
过过日子还好,其余的都是做不了太大指望的。
大约是被人这么肆无忌惮的打量,段亓脸上的耐心也消耗到了极限,季梨双是这里面资历最深的一个人,自然看的出来两个小辈有话要谈,很识时务的及时收回了自己略有攻击性的眼神,随便诌了个理由就离开了。
季霁是剩下最惶恐的人了,表面上她还保持着镇静,其实后背已经出了汗。
也是讽刺,她也是季家人,却迟迟学不来八面玲珑那一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