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走后,两人动身北上,前往金陵,时而骑马,时而坐船,时而步行。行了五日,旅人的口音越来越贴近江淮官话,在江边一片石子滩上,一群人神色恐惧,胡乱抛洒值钱,一个道人模样的老人拿着一把桃木剑,一边舞蹈一边口中念念有词。
“这是在干嘛?好端端挡住路。。”姜奉月抱怨。
“像是在做丧事,不过那道士在做驱魔法事,应该是怨鬼作祟吧。”韩微道。
姜奉月哼了一声,拉住一个撒纸钱的老婆婆询问,得知了一桩情由。
原来五年前,此地糟了大饥荒,许多人饿死。一个和尚被人撞见在河边炖煮婴儿吃,乡人们义愤填膺,拿着锄头将这和尚打死,之后此地便闹鬼,陆陆续续有三个人在石滩边撞了邪,回家后就发了疯,口中喃喃‘鬼和尚来了,鬼和尚来了’。
附近的民众害怕,便在今日凑钱请朱紫山上隐居的道士来做一场法事,超度和尚的冤魂。
“岂有此理,这恶和尚活着不干人事,死了还为祸人间?”姜奉月怒道。
“说的是呀!”老婆婆道。
韩微却认为这故事中有些漏洞,眼前这片石滩,在大路旁边,人来人往,和尚为何在此炖煮?饥荒之年,吃寻常东西,都要躲在山中,挖坑埋柴,生怕被饿的眼红之人看见炊烟。。
他见过一次,有一年羲皇河旁某郡的饥荒,他与琉璃饿的不行,用弓箭射下一只乌鸦,在河边拔毛准备烤着吃,刚架上火烤了一会,便见到越来越多的人站在不远处看他们,像是看戏班子或者杂耍一样。
人越聚越多,把琉璃与他还有烤鸟围在中间,突然有个人一扬手,好像听到什么信号一样,众人都行动起来,冲上来争抢烤鸟,把韩微吓的抛下鸟就跑,琉璃护了几下,也没护住,手中烤鸟被撕扯得只剩一根鸟脖子。
所以,饥荒年代在路边吃饭,本就不合常理,如同小儿怀壁,惹人注目。
在路边吃人肉,就更不合常理了。
他开口问道:“老婆婆,你可知这和尚炖煮得是谁家小儿?”
“不知道,”老婆婆摇了摇头,“当时大荒之年,流民很多,谁知道他拿的是谁家孩子。”
“你问这些干嘛?”姜奉月疑惑的推了推他。
韩微冲她嘿嘿一笑,继续问道:“那么,当时是白天还是晚上?”
“应该是白天吧。”老婆婆回答,满脸不耐烦。
“白天,当着大路来往行人的面,做这种事?”韩微反问。
周围几个人也围了上来,好奇的听他们的谈话。
老婆婆见他怀疑这件事,好像要替鬼和尚伸冤似的,有些生气道:“你这孩子,难道我一大把年纪会骗你不成?”
“晚辈不敢,只是看您表情,此事您并未亲眼见到,只是耳听得故事,便信以为真。”韩微解释。
旁边几人听了都急了,纷纷说:“我们也都知道这件事,鬼和尚的故事,这一带人都知道。”
“是呀,不可能是假的。”
“五年前的事了,你这外人不知道,别乱怀疑。”
韩微一时间被千夫所指,姜奉月不管三七二十一,往前站了一步,一个人正指着韩微鼻子,被她抓住手指,差点撅折,连连喊痛,其他人见这女子
凶悍,纷纷退后一步。
“诸位打个赌如何?”韩微站在奉月身后道,“晚辈决不相信所谓‘鬼和尚’之事,且不说饥荒年月没人敢在大路旁吃饭,单说冤魂作祟一事,便难以理解,若是和尚死的不冤,哪来的业力于此阴魂不散?”
“牡丹院中那位‘鹤’,不也是因琴音扰乱魂魄,平白变作怨魂?”姜奉月提醒。
“二者不同。”
“有何不同?”她奇怪。
众人接下韩微话腔纷纷道:“赌便赌,这鬼和尚之事,我们虽然不是亲眼所见,但是老人们都知道,怎能有假?”
“江北来的和尚,都坏着呢!你这孩子没见过,北朝的胡人茹毛饮血,吃人是常事。”
“对呀!”
姜奉月听不得人声嘈杂,心情烦乱,耳边嗡嗡声不绝,于是拔出太玄刃,见她拔刀,众人齐齐闭嘴,胆小的已经拔腿便跑。
“别跑!我又不砍人,”她解释,“你们两边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还是我来问问本人才行。”
“问本人?怎么问?”一人疑惑。
太玄刃上,紫焰如同花朵一般盛开,烧出紫色烟雾,形成了一个烟雾之球,自河边石滩中吸出一团蓝尘。
“怎么是蓝色?生魂才是蓝色不是么?”韩微问。
“少说废话,我可以染色,喜欢哪种染哪种。”姜奉月晃了晃腰间锦囊。
。。。
蓝尘中,一个肥胖身影化形而出,面目逐渐清晰。
“啊。。。这些人。。”鬼魂叹道。
牡丹院中鹤魂也是开口就叹,韩微回忆。众人见到鬼魂竟然显灵,有的跪在地上不住祈祷。
“和尚,我问你,你是否因吃人而被杀?”姜奉月问。
鬼魂听她的问题,不屑冷哼,良久以后横眉竖眼道:“你才吃人。”
众人哗然,韩微知道他猜测的不错,鬼和尚是冤枉的。
他问:“你因何而死?”
鬼和尚挖了挖鼻孔,满不在乎道:“五年前,我正坐在江边烤芋头吃。。”
“你这鬼魂,不要说谎!明明是吃人!”一个乡民指责。
“你这泼皮,为何如此无礼?”鬼和尚把手上鼻屎扔向他,“贫僧自幼出家,怎么可能吃肉?”
“那年饥荒,你定是饿得发疯。。”
“我饿的发疯?又是胡言乱语,当时我自江北彭城慈恩寺出发时,背了满满一袋芋头,每天吃的饱饱的,怎么会饿得发疯?”
“都别吵!”姜奉月大喝一声,“先听他说。”
一嗓子下来,周围顿时鸦雀无声。
见众人安静下来,和尚睥睨众生,飘在半空中,挠了挠腋下,又把手指送到鼻子前陶醉的闻着,继续讲道:“刚才说到哪里?”
“你在江边烤芋头吃。”一人高声提醒。
和尚冲那人点了点头道:“我正烤芋头吃,忽听得路上走来两个农夫,骨瘦如柴,身形摇晃,看上去饿的发飘,当时是大灾之年,贫僧以慈悲为怀,有意分几个芋头请客,那两个农夫见我看他们,就慢慢走了过来。”
“你这鬼和尚满嘴谎话,把自己说的如同圣人一般!”一人叫道。
“分几个芋头就叫圣人啦?”和尚直翻白眼,“那两个农夫坐下和我一起吃芋头,吃饱后他们俩说家里的孩子快要饿死,能不能带走几个芋头喂饱孩子,我欣然应允。”
他抠完了上身,又坐在半空,开始抠脚,仿佛这几年全身都痒坏了。
过了以后又缓缓接着往下说:“答应以后,我便把芋头袋子打开,拿出五六个芋头给他们,谁知他们却嫌不够,说我袋子里还多,要我再给一些,我又给了两三个,他们还嫌不够,骂我抠门,我也急了,与他们理论起来,还没争辩几句,一人竟暴起,一锄头将我打翻在地,另一人又搬来一块大石头,将我结果。”
他说着自己的惨事,表情平淡,好像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一样。
围观的人们听了这故事后,有的相信,有的坚持不信,大多数人则半信半疑,不知如何是好。
“五年前我爹去看时,亲眼见过锅中。。”一人质疑。
“他们二人从乱坟岗捡来!”和尚反驳。
其他人又连连抛出几个问题,和尚一一解答,说的有鼻子有眼,都能对上号,不由得大家不信,于是众人舆论反转,纷纷感叹和尚死得太冤,那两乡人心肠太过狠毒。
“你为何在此作祟?既然死后,无论如何该放下一切,投胎了事,不应该伤害无辜的人。”姜奉月埋怨。
和尚很不认同她的言论,正色道:“我要他们两人偿命。”
“他们偿命,被你吓疯的三人就能恢复正常?”一人问。
和尚点了点头,乡民们雀跃起来,纷纷回家寻找二人踪迹,根据和尚描述的特征,过了半晌,捆着两个少年回到江滩上。
“那两人已经死了,这是他们的孩子,你收了吧。”最开始与韩微交谈的那个老婆婆主持道。
两个孩子被五花大绑,哭叫求饶,围观者纷纷期待着父债子偿,恶有恶报,和尚盯着俩孩子一会,两个鼻孔抠了又抠。
孩子哭的太可怜了。
“算球,”鬼和尚挥了挥长袖,“人心如此,情何以堪!”
他盯着姜奉月,姜奉月也盯着他,过了一会才明白过来,挥舞太玄刃斩断绳索,放两个孩子回家,韩微追上,给哭的满脸泪痕的孩子们一人一些碎银子,又温言抚慰。
他很愧疚,身为贵族之一,天下丧乱之际,却锦衣玉食,五年前那场饥荒范围很大,许多人死去,但高官贵族们的生活没有受到一丝一毫的影响。
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韩微想,自己身上穿的用的,都是剥夺自千千万万民众们。
他疼爱的摸了摸孩子们的头,放他们归去。
人群依然围着鬼和尚不散,七嘴八舌问七问八,鬼和尚起初一一回答,后来烦了,谁问他他就骂谁,祖宗十八代问候一遍,一刻钟以后,江滩上的人都四散而去。
“你这女子怎么不走?”他见姜奉月还站在那。
“我等人。”姜奉月不知道韩微追着两个孩子去哪了,只好在原地等待。
“哎,”鬼和尚羡慕的叹道,“能在二十多岁青春尚好的年纪和心爱之人手拉手浪游山水,真是不错。”
“你想多了。”姜奉月简短答道。
“是与不是,贫僧一看便知。”
“你知道个屁,”她觉得这鬼魂实在话多,“出家之人,怎么懂这些?”
“虽然出家,没有与女子交往,但我知道这种眼神,你看那人时,像游子归乡、飞鸟回巢一般。”鬼和尚文邹邹起来。
“少废话,为何还不投胎走人?”
鬼和尚听她提醒,才想起自己好歹算是了却冤情,可以离去了,最后说道:“贫僧身死那日,看到这江中有许多肥美大鱼,想要吃完芋头就来钓鱼,没想到横遭不测,施主替我垂钓半日,看看那群肥鱼还在不在,圆我最后一个心愿,如何?”
姜奉月本想拒绝,但鬼使神差的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