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李瑁第三次进兴庆宫,但圣人只让高力士传话有意避见,所以只好跪在了南书房前。
天空中飘着零星雪花,南书房前的金梅在这般寒雪天正值盛开,随雪花落得满地金黄,弥漫着怡人香气。太监们虽然扫去了积雪,但这青石地面依然是寒气逼人,不过也让李瑁清醒地发觉到了一点。
汝阳王揍太子之事是由陆北遥告知李瑁的,在此事发生的前几日,就有人私下放出换寿王妃的风声,当时汝阳王听闻之下在酒后勃然大怒,扬言谁敢坏了寿王迎娶郡主之事,他定要搏上这亲王身份,最后就是太子上朝奏请圣人,激得汝阳王真的手拿亢龙锏在兴庆门前揍了太子。
或许太子是故意挖坑让汝阳王跳的,北庭之事进退两难,战无兵,和则有损大唐之颜面,这个时候太子正好可以称伤卧床,免得替圣人背锅。
圣人也确实烦,倘若在十年前,阿布思敢叛唐那就直接发兵讨杀,但偏偏挑了唐吐大战之际,真要让开创大唐开元盛世的圣人议和?
更让圣人眼睛犯疼的是,一个天真无能的儿子还来找他来要兵马!若是能有一支兵马可出,那阿布思早就死的不能再死了。
“王兄,会不会父皇不在?不然哪里舍得咱们一直这么跪着。”
在李瑁身旁,小皇子嵬奴也一并跪着。
“嵬奴,听王兄的话,你先回宫去。”李瑁伸手拍拍小皇子的肩膀,已经有几分大人的宽厚了。
小皇子急摇头,甩下了头顶的雪花,冻红的脸颊笑出虎牙来,说道:“王兄莫叫嵬奴走了,只要是能为王兄做些事,嵬奴高兴着呢。”
说着一声喷嚏响彻整个南书房。
李瑁只好脱下袄子给小皇子披上,望着眼前这个明明有血缘关系却还陌生的小弟,怀念起了穿越前的一个小弟,也是像条尾巴一样跟着他闯荡世界,不离不弃。
“王兄,突厥人长什么样?听宫里的小福子说,突厥人就是草原上的狼,没肉吃了就吃人,个个长得比那东市里的鬼面具还凶。”
李瑁微微一笑,只回答道:“他们也只是人,你怕他们么?”
这小皇子“呵”了一声,冷声道:“等我长大了,我会让他们怕我!”
李瑁诧异的望向小皇子的眼眸,感受着透出的一股戾气,与之前的小暖男形象判若两人。
“清儿,你给长姐起来!”
这时远处有人迎雪急至,前面领路的两个小太监低着头战战兢兢,撑着折纸伞的侍女亦是慌忙万分,李瑁一脸苦笑,听这语气咸直公主难道还要在南书房前闹事。
那夜她都能骂左金吾卫将军王恭行是狗,整个长安城想必没人不敢对骂,但贵为天子的圣人她也敢么?
不知这位天宝第一公主怎会在兴庆宫,只见她走到就解下自己的貂领披风,俯身先掸去李瑁背上的薄雪再给他披上,捂热的两手摸着李瑁的脸颊,满眸子的心疼。
“长姐,嵬奴也要捂捂脸。”小皇子咧着虎牙撒娇道。
咸直公主这就移身给小皇子也掸去身上的薄雪,摸着他的头直接往怀里塞,柔声道:“听长姐话先起来,乖。”
小皇子离了咸直公主的胸口,脸颊更红了,喘了口大气被她扶了起来。
咸直公主本也想拉起李瑁,但还是弃了念头,瞬间酝酿出怒意,转身朝南书房噙着泪骂道:“李四郎!母妃的灵牌还没灰呢!什么话不能让他进去说!”
这一声“李四郎”咸直公主当然是代母妃的口吻,惊得在场太监和侍女急忙下跪,她呼着怒气来到李瑁身旁,又嚷道:“清儿,长姐陪你一起跪!谁教咱们没了娘疼!”
向来娇生惯养的咸直公主直直跪向地面,却被李瑁的手掌垫住,她顿时收回双膝蹲着捧起李瑁的手,手背已经擦破了皮。
这时高力士走了出来,见状也顾不得雪天地滑急急走过来,扶起咸直公主对着李瑁说道:“寿王殿下,圣人召你进去。”
确实跪的太久了,李瑁起身时跌了一下,眼见着他走向南书房,咸直公主忽然又追上去拉住他,一脸哀伤道:“清儿,真要去北庭么?不如听长姐的不去了。”
方才还在为圣人不见李瑁而破口大骂,这会眼看着李瑁真要去见圣人了,她此时又反悔了。
李瑁为长姐拭去眼角的泪水,微微一笑为她宽心道:“长姐不用担心,就算去了北庭,清儿也一定会回来的。”
咸直公主脸色犹豫,拉着李瑁的手迟迟不肯放开,但最后还是松手让他走了进去。
南书房内,圣人负手站在书桌一角,烛光中两眼炯炯有神但难掩憔悴,等李瑁进来行礼下跪后,落寞问道:“凉王真的死了?”
李瑁微微点了下头。
圣人缓缓踱向李瑁,呢喃道:“凉王自幼与朕相交,前些时日还与朕在花萼相辉楼上饮酒,这才过了多久,却是天人相隔了。”
圣人说着两眼含泪,一国之君能这般动容,足见确实对凉王感情莫逆。
“朕定会杀了阿布思,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说完这句,圣人片刻流露出的哀伤已经敛去,回归了帝王本色。
从这一刻起,李家与赤家的香火情算是彻底没了。
李瑁还没有说话,但圣人已经看到了他眼神中的东西,又说道:“你该知道眼下我大唐无兵可援,安西大都护府那边得守着吐蕃,西线大军得守着吐蕃,两处稍有撤兵,吐蕃便会乘虚而入!”
“朕只能先安抚阿布思,让北庭守军西撤,以天山内的数州换西域全境之无虞,换西线大唐之境无虞,孰轻孰重你真不知道么?”
“北庭守军不会西撤。”李瑁平静道。
这一刻,圣人近月来最烦恼的神经被李瑁触动,龙颜不怒自威,瞪着眼愠色道:“军人当服从军令,他们难道不是大唐的兵,不是朕的兵么?!朕被阿布思这般欺辱,不正是为了整个大唐,为了他们的性命?!把命留着,来日任他们豁出命去宰了阿布思!”
猛然间,圣人意识到了什么,正好与李瑁的目光对上,只听李瑁垂下目光,叹道:“长塞军会死战不退。”
“在北赤雪,魂瞻家邦!”圣人一时没了怒气,脸上闪出敬意,原来他也知道长塞军的身份,也记得赤雪三言。
李瑁合起了手,终于说出了要说的话:“父皇,儿臣来只求两件事,第一件,恳求父皇下旨命儿臣为北庭征讨使,可调动北庭军镇之兵马。第二件,儿臣只要长安的八百龙武。”
“若儿臣守不住北庭,父皇可再安抚阿布思,死一个皇子不会让大唐蒙羞,更会让西域诸州感恩。”
圣人目光诧异,沉吟良久,只默默问了句:“清儿你求什么?”
李瑁微微一笑,居然道:“求一个心安。”
……
圣人终究还是答应了李瑁的请求,不知道是真的出于大爱,还是在他的内心深处也希望这个儿子死在西北。
这一次走的突然谁都没来得及送,李瑁等人跨马走过太极宫狭长的夹城,这日无雪,头顶的一线天格外地蓝,绕过大片宫殿后,终于来到了极富历史意义的玄武门。
门外八百龙武整装待发,他们都是李立挑出的寒门子弟,个个以炽热的目光望着李瑁。
在这个地方曾发生了大唐历史上著名的两场兵变,一人胜了,成为了开创贞观盛世的太宗皇帝,一人败了,就在这里战死收场,被追谥为节愍太子。
但在这两场兵变之前,还有个人孤身带刀而来,在玄武门上留下了一刀之怒,最后自刎于此。
李瑁骑马回望玄武门,那是道长十几丈的斩痕,最宽处深如沟壑,经历了上百年的风霜雨雪。他按住了赤殇,望着眼前的八百骑,微微一笑,接着长吸一口气道:
“陇州萧敢!”
“在!”
“延州王天宝!”
“在!”
“万州陈方清!”
“在!”
“渭州张小三!”
“凉州拓跋吾月!”
“并州曹大蛮!”
……
八百骑神情越来越激动,在李瑁一口气点了二十几号名字后说道:“今日,或许只有我李瑁记住了你们的名字,但此去之后,我希望整个大唐都能记住你们的名字!”
“八百龙武听令!”
“在!”八百骑震天齐呼。
就在元真尉迟盖这边的一辆马车上,侍女项云嫣注视着李瑁的背影笑地意味深长。
……
在南面的终南山深处,林间落雪,没有随李瑁同去北庭的孁儿跪在两块无字墓碑前。
这里四面开阔,环境幽静,只听孁儿对着其中一块墓碑说道:“主人,你没有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