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海躺在棺木里，穿着自己设计的丧服。别有一枚紫檀海星、带白色水纹翻领的蓝色布袍，严严地裹住他荒唐的后半生。如果还能睁开眼睛，他一定会直着舌头这么说:
陪俺喝一杯吧，我还有……好多……有趣……好玩的东西告诉你……全是真的，可以发誓。
现在那双枯枝样的手正交叠在胸前，安详极了，弥笙抚了抚他的眼皮。
棺木旁的桌子上有一个相框，里面放着他最珍重的照片，他平时从不把这一张轻易示人，只有过几次醉酒的时候，才拿出来一遍遍地端详，笑着笑着就哭了起来。
相片上，他穿着和今日一样的衣服。光线穿过水层环绕周身，胡须上挂着淡淡的笑，海星闪闪发亮，让人容易想起“雄姿英发“这个词。
可惜未临近垂暮之年，他的容貌就垮掉了。
弥笙叹口气，说:“爹，你看你，多像琥珀酒里的金鱼！“
现在，这尾金鱼不游不动，澄澈如晚秋水泊。
他是安分不得志的理想主义者，逼得亲人只好做现实主义，逼得妻子戚娘成为最不愿意欣赏传奇的女人。
二十年前，八角街巷弄里，烂醉如泥的歌者和美丽女子的故事谁人都喜闻乐见。他们相遇、相恋，成为彼此故事里的主角。
生活却一年年演变成荒诞剧:一个每次喝醉不省人事、哭哭啼啼，另一个和小姑迷迭香连抬带哄、连擦洗带清理。好容易收拾好，他一会儿又只把黄汤往肚里灌！
但此刻她抽抽噎噎，特别伤悲:“唉，可怜哟！可怜的冤家哟！你心里太苦，我知道呀！你能撑到今天都厉害了！“要不是迷迭香在旁劝慰，她早就晕过去了。
迷迭香自个儿眼皮也肿成了樱桃，还不忘提醒弥笙:“得叫你姐姐回来！“
提到弥纭，戚娘就嚎啕了:“不要这个女儿也罢！“
清晨，弥笙拜托过碧汐去寻阿纭，因为阿纭现在只愿意见他。碧汐按铃五六遍，等了七八分钟，也不见有人回应，打手机也关机。
“碧汐，“弥笙接过电话问道:“怎么样？我姐姐看在你面上会回来吧？“
“我还没见到人！“
弥笙又叹了口气，说:“那就不能勉强，听天由命吧！“
家人没有恶待过她。而且弥爹还把儿子怎么央求耍赖皮都不愿松口的海乡故事，用三年时间一一告诉了阿纭。弥爹每次给她讲述之前都要戒酒半晌，以期叙述时条理分明。
弥笙觉得，这么庄严的仪式不仅因为姐姐爱听那些荒诞故事，还因为老爹本来就偏爱姐姐。
他，一个研究海洋的学生，努力钻研，精益求精，和好友碧汐立志去海乡岛考察，都没有过这样的待遇。
“我对神怪的幻想倒也没兴趣，但我姐姐那个人就奇怪了。“他以前对碧汐说。他把爹的神怪故事当作无稽之谈，算作爹不理他时的自我安慰。
“你看看你家的壁画，简直像座水族馆、水晶宫。幻想不仅不是什么过错，还能激发灵感。“碧汐却能欣赏她。
幻想和爹的偏爱一样，不见得全是好事。前段时间，弥纭把家里的墙涂抹完了后，就俨然自命为天才，直接搬出家，说要自立门户。她除了给迷迭香姑姑发信、和欣赏她的碧汐常聊天外，一律疏远了其他亲族。她没有朋友，也没有交友的热望。生活只剩下每晚到附近大学的自习室涂涂画画一通宵，晨间顶着黑眼圈回租屋。
现在，连弟弟和爹要见她一面都难，理由不得而知。
老爹上周听人说，她开始在一家小报专栏发表名为《海乡梦志》的手绘连载，因为风格过分不羁受到了一定排斥，同时，她的性格做派也与含蓄可亲的主流文化相龃龉、被刻薄的人拿来做成了公众号的笑料，便喝酒喝得更凶。
弥纭大肆宣扬的“海乡“二字，在他家算得上敏感词汇了。尽管墙上贴着具体的海乡地形图，弥纭的草稿里有多张幻想画面，老爹也多次对长女讲述，每到弥笙提问时，各人的反应都出奇一致:戚娘摇头，迷迭香姑姑三缄其口，老爹沉默。所以他自小就想和碧汐去那里考察，地形图早已烂在他肚子里了。
半月前他俩终于做好了一切准备，甚至联系到的“希望号“老板，看在他们老师份上，愿意以极低价格租船给他们。这次他们专为辞行和弥爹交待，没成想昨天老爹舒展颜色，兴高采烈地说了一番莫名其妙的醉话，半夜就忽然不省人事了。
迷迭香姑姑把她会的法子都用上了，还是没有见到丝毫效果。
“我知道世界上只有一人可以救他，但是太遥远了。如果你们愿意，就带我去那里，未来有一天……“
弥笙和碧汐都觉得她伤心糊涂了。
碧汐在门口不甘心地摆弄姑姑的便笺，忽然听见年轻女子的声音:“迷迭香姑姑的小跟班来啦！这次她又写了什么？“
他没来得及回答，便笺就被人一把拿过。
弥笙的捣蛋鬼姐姐，专趁他慌神的时候来到他面前。瞧，她手上抱着几页绘画纸张、颜料盒和画板。一双淡褐色的眼睛布满血丝，眯缝起来，好像能看穿他似的。
她把便笺紧紧攥到手上，说:“来，这回且放下姑姑的教诲，先带你看我的宝贝！“
她知道碧汐人忠厚，不讨厌她。
“姑姑早上的短信你看到了吗？“碧汐手心里捏了一把汗。
弥纭并不作答，只把他让进屋内，稍稍喘了口气，嘟嘟嘟嘟喝掉半瓶水，才说道:“什么短信的，好累好累了！一会儿再说！“说着把散乱的纸张书籍等理到书桌一角，摊开纸卷给碧汐送到碧汐面前，好像孩子炫耀海边刚捡回的贝类——她的灵感，她赖以存活的光辉。
她说:“我就喜欢给你看画，因为你什么都不懂。我家的人个顶个聪明，个顶个有主见，让人烦闷。“
碧汐哪有心思看画，但他注意到有一页图右下角用小字标注着“海乡城景一“，有一页标注着“海乡历史探微“，就单独把这两幅拿起来比对。
第一张是海滨城市的俯瞰，第二张则是它的废墟。两页图沿袭了她隐晦的风格，却与她时下被批评的画作大有不同。
“你真会挑，正好昨儿连夜画的，你知道我的新计划吗？这一次我的画肯定会成为经典名品的！“弥纭兴奋地说。
“哦，我有句话……“
“听着，我梦到的东西要是栩栩如生，不画下来的话，心里就像在燃烧着火。为了抓住这些灵感，我想尽了办法，搬出家后思想果然独立了！“她笑着。
“海乡，有趣。“他说。
“你认识吗？“她故意逗他。
“好巧，不瞒你说，我们就要去那里看鱼类了。“
“诶——你也学会胡说八道了。“
“哪有？“碧汐一本正经，“原打算今天就出发，我跟你弟弟筹划好久了。“
“原本？“她把听到的字艰难地咽了下去，“碧汐，为什么连你也开始对我隐瞒？从来不告诉我你要去那里！我早就知道它，也带我去吧，求你们啦！我还要为它画好多场景，印证很多事情！我说认真的！“
“喏，纭姐，去不了了，看看便笺吧，你家发生了很大变故，得缓一缓了。“碧汐赶紧说。
“啊？“弥纭打开迷迭香的信，上面只写了一行字，她连念了两遍:
爹有遗命，戚娘、弥笙和我待你回家。
碧汐怎么都没料到她在自己面前忽然哭得这么伤心。可以说，就像熔岩喷薄天崩地裂那般，怎么都藏不住克制不了。
不知多久才待到了平静时候，她又看了一遍字条，沉默半晌，才喃喃道:“难道爹真出什么事了吗？为什么这么快？“说着说着又呜咽了，她想喊又觉不合适，只能发疯似的抓住碧汐的胳膊，好像求他否定这个事实，好像求他告诉自己这是个梦。
碧汐看到她这样子自己也淌下泪来，任由他的皮肤被她掐破。在她瘫倒在地上以前，碧汐还能听见她含混的字句:“我要回家，去海乡吧，求求你，带上图……“
碧汐觉得她伤心的样子像个哭闹的孩子，到这时候还要想着不相干的海乡。
迷迭香姑姑来得太及时了。她在家等不到他们消息，害怕碧汐应付不了，就急急赶将过来，一进门就恰逢阿纭将晕倒，赶紧把她的脑袋接在自己膝上，把自制的草药给她嗅。她一闻到姑姑的味道，缓了片刻，才苏醒过来了。
回家的路上，她枕着姑姑的手臂，未有气力出说一个字。窗外的森林飞驰而过，碧汐一直凝视映在玻璃上的她，感慨万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