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有一首诗,其中流传广的是这两句:“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我现在感兴趣的却是后四句:“盘飧市远无兼味,樽酒家贫只旧醅;肯与邻翁相对饮,隔篱呼取尽余杯”。市远,用日本话来说,就是酒店十里、豆腐店八里,地处偏僻。家贫只旧醅,可见那时的酒像日本清酒一样,以新为好。“樽酒”,这两个字在日语里构成一个词,是装在桶里的酒。和客人喝得未尽兴,又叫来邻家老翁继续喝,想来这顿酒不会是AA制。而今盛行AA制,甚至连家庭也开始AA,凭中国人的不中庸本性,或许哪天就过正到夫妻AA地上床。喝酒也西化,与国际接轨,那感觉就非常小资吧。
十几年前初到日本,喝酒不习惯各付各的账,还骂过日本人小气。日语是写作“割勘”,也叫士兵算账,看来当兵的在城里吃馆子也需要付钱,但他们杀到国外,就随便抓老百姓的小鸡吃。英语叫荷兰式,大概当初是一个歧视性词语——英国人对荷兰人跟它争夺海外来气,绅士地鄙视。后来不鄙视了,聚饮均摊被当作文明的进步,男女平等之类的说法却像是再后来的附会。均摊或可纠正吃大户、穷有理的坏传统,但也别搞到绝对平均,多喝还是该多掏钱,不然,不喝或少喝的人,尤其是女人,过后要嘀咕。日本人不劝酒,这一点也经常被我们赞赏,那原因好像也在于“割勘”,不是你的酒,怎么好拿来劝人。当场清算关系,谁也不欠谁,一把一了,省得惦记着下次,但每到年关写贺年片才记起张三李四,恐怕也谈不上人情。请客是乐趣,只要你不当作鸿门宴或鸠山宴,吃请也是个乐趣。万一有李白的本事,那就更豪放,编一大堆理由,人生得意须尽欢、千金散尽还复来、唯有饮者留其名、与尔同销万古愁云云,教主人把值钱家当统统卖了给你换酒喝。我请你请他请,为持平乃至平等而循环,因循环而交往下去,总惦记着,讲究的是一个长久。
有钱请客,没钱揩油,这是社会的温馨。
日本小酒馆门口常挂红灯笼。“看板”就是招牌。有的“看板”上写着“无国籍料理”,必属于我大众档次,菜谱上哪国菜都有,荟萃天下,当然都是些最简单不过的。倘若为国人设宴,居酒屋可能不相宜,因为国人赴宴的目标多在于菜,不在于酒,而居酒屋的菜简直是用来养眼的。死守“多吃菜少喝酒”的妻训,那会叫主人难堪。
厕所里的文化
读王春瑜先生的文章,觉得很有意思,那是广博的浓缩,贯通的聚焦,倘若有谁需要著作评职称什么的,便可以借之拉杂出一本书来,名曰“中国厕所文化学”、“中国厕所文化史”之类。这么说,并无讽刺“文化热”(所说有这样一种热)之意,其实。最爱把什么都缀以文化二字的日本人,有一位叫李家正文的,早就出版过《厕考》(1932)、《厕史话》(1949)、《厕风土记》(1953)、《古代厕考》(1961)、《泰西中国便所文化考》(1973)等。不过,我之所以收到《读书》(1991年11月号),浏览了一下目次,便紧忙翻到王春瑜所撰《坑厕与文化杂谈》读起来,是因为刚好在读着一本书,启文社1991年10月刊行的,山路茂则著《厕所考现学》,不时联想到自己几十年来出入的种种茅房厕所。
考现学,是仿照“考古学”的造语,据辞典上解释,指综合地研究现代的风俗、世态的学问。考现须得先考古。日本平安时代(值我国唐宋当中)一般庶民阶层还没有厕所,平安末期的绘卷《饿鬼草子》记录了男女老少在败墙颓垣下排泄的情景,他们脚上都穿着高齿的木屐。厕,据934年前后成书的《倭名类聚抄》(源顺著,是日本最古的百科全书式汉日辞典)解释,读若“川屋”,是指临河而建的屋子,用作厕所,粪尿付之流水。大概日本房屋建筑中名称最多的地方非厕所莫属,有百十来个,变来变去,好像时间一长那名称就给熏臭了似的。有些名称出自禅寺用语,如东司、西净、登司、雪隐等,是按厕所所在的东西南北方位分别称呼的。传说北宋禅僧雪窦曾隐于雪窦山灵隐寺扫厕所,于是有了这么一个雅称,后来被茶道用了去。以前叫“便所”是普通的,现在则流行英语的toilet,或婉转地称之为化妆室,那大概是高级的去处了,确实可以供化妆之用,而“手洗”,一般指的是日本式厕所吧。
《异苑》《荆楚岁时记》等书中有关于厕神的记载,日本的厕神就是东渡的紫姑也说不定。她是生育的守护神,孕妇若经常打扫厕所,会平安生下漂亮的孩子。有些地方婴儿呱呱坠地的第三天或第七天,要由产婆抱着去“参拜雪隐”。倘若像王春瑜先生少时那样陷而不卒,倒无须在头上猛击三下,而是得改改大名。更有意思的是在厕所里不能吐唾沫,因为厕神用右手接小便,左手接大便,吐唾沫的话就只能用嘴来接。触犯禁忌,厕神发了怒,就要叫你的眼睛牙齿遭殃。看风水建屋盖房,鬼门在艮(东北角),是诸鬼出入的方位,所以忌讳把大门或厕所设在那里,房屋多朝南,在阴暗的东北面建厕所确实容易生传染病什么的,大概就因为偶然合乎了自然条件,所以这种迷信如今也相当浓。人们上厕所时往往处于最无防备的状态,的确需要有位厕神来保护一下。
粪尿自古大有用处。日本有“又想吃河豚又怕送性命”之说,一旦中毒,据说可以用人粪解之。若中了邪,可以用小便或灌或浇,使之醒转。江户时代有的地方把桶放在路旁收集小便作肥料,还有用大萝卜为代价,让人往桶里小便的。京城里立有“小便禁止”的牌子,违者罚“黄金一枚”,但时至今日,男子汉随地小便的习俗却犹未根除,不乏“便溺于通衢者”,因此巷口墙角仍可见“小便无用(禁止随地小便)”的告示。
日本女性们不爱说“便所”(toilet)二字,可能是因为未曾开口先想到“乃大小便之所”,其实呢,也不妨认为“乃便利之所”,像我们常说的,“去方便方便”。她们上厕所最担心的是声音外传。50年代日本有一本畅销书,叫《裸随笔》,印数仅次于《日美会话手册》;著者是理学博士,一流大学的教授,连载的杂志是簿记、会计方面的专门杂志,但随笔内容却近乎猥亵之词,其中有一篇《小便哲学》,解释为什么女人小便时会发出瀑布似的响声,说:“因为女人与男人相比,尿道非常短,一下子大量排出。男人随地小便,要是警察来了,能立时收住,可女人一旦尿起来半截儿上收不住。”
为掩饰高达七十五分贝的动静,女性们总是一边冲水一边排尿,有调查说她们上一次厕所平均冲水2.5回。如此贵重的水资源是必须节约的,于是有的厕所设置了发音器,一按钮便发出流水的声音。可是,女性们认为效果不好,因为人的耳朵构造太精巧,还是能分辨出真假来。消音术在日本是古已有之。江户时代上流女性外出时,由使女带上“厕土瓶(陶壶)”,撒尿时用它制造流水的音响效果。某地保存有一个消音壶,青铜的,龟为盖,龙为嘴,古时置于厕所,拔栓放水,落地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