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古代中国为例,我们发觉,明代以来中国朝廷就是维护弱者的利益,而对于豪强和工商则极力打击。抑工商而重农,这几乎是历代朝廷不言而喻的纲领,但真正做到这一点,却有赖于明代。从政治上看,这确实抓住了政治稳定的最基本之点,只可惜维护了农民这个利益集团的利益,而与世界竞争的工商业终究没有在现代之前脱颖而出。宋代以开矿、铸钱、造船、纺织业等为特征的工商业,开始沦落。就是进入现代之后,中国的手工业与商业也只是在西方的进逼之下节节败退。回想这段历史,我们对于批判既得利益集团、咒骂垄断利益集团的做法多了一层反思。
如果一个利益集团确实对技术的进步和社会的发展有推动作用,就是既得多一些,就是有垄断,那又何妨呢?我们至少应该明白,利益集团并非坏事,而且垄断性的利益集团,也不见得就不好。当然,也没有理由认为它们天生就好,一切以它是否有利于国家竞争为转移。
再回到新经济上。如果说以福特制为代表的大规模生产方式所形成的美国优势地位是基于企业的竞争力,而在新经济下所形成的美国优势却来源于它的垄断,或者说它的控制力。这种垄断性质的控制力好像从军工生产中的垄断复制过来,只是被垄断的其他对象已经不再限于一国之内。
在温特制时代,美国的企业成为标准和商业游戏规则的制订者。这样,它们就可以在全球范围内主导着各种新国际生产格局的形成与分布。上个世纪90年代日本的相对衰落,与中国的相对崛起,其实就是因为中国的生产迎合了美国的标准,而日本制定的标准并未获得美国的认可。更重要的是,微软和英特尔不断提升产品标准,加速产品生命周期过程,其他国家才刚刚适应,又不得不重新追赶新标准,几乎不给任何人留下超越的机会。如此,一种史上无法想象的市场结构出来了:全球垄断。在全球垄断下,被控制的已经不仅仅是一些企业,而是全球企业,受它支配的,也不仅仅是经济领域,便是国家和政府,在其领域中也不得不受它的控制(至少是潜在的控制)。
以互联网为例。上世纪60年代,美国为防止其军事指挥体系被苏联彻底摧毁,设计了一个由许多指挥点组成的分散指挥系统,最早的网络就这样诞生了,它是互联网出现的基础,为美国赢得了几十年的网络霸权。目前,全世界共有13台根服务器,其中10台在美国,而且2台由美军使用,1台由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使用。也就是说,每天世界各地的电子邮件有很多要先由美国人“过目”之后才能去它该去的地方。此外,美国私营公司“互联网域名与地址管理公司”(ICANN)掌握着全世界互联网域名的分配大权。美国不仅拥有网络域名的专控权和否决权,还拥有国际互联网高速公路的主干线,任何国家和地区的支干线间的通信都要经过美国的主线。如果有一天,美国与中国的关系急剧恶化,只要美国通过技术手段删去中国的域名“.cn”,中国马上就会成为“网上孤岛”,无法通过网络与外界联系。
过去几年来,各国试图将互联网域名管理权从美国那里夺过来,但因为美国的反对,目前仍然没有任何实质成果。2003年,“信息社会世界峰会”突尼斯会议召开期间,美国国会以423票对0票通过了一项决议案,要求政府明确表明美国控制互联网的权利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没有人愿意吐出嘴里的肉,美国的做法并不令人惊讶。
除此以外,从光纤中的玻璃丝到芯片,从路由器到操作系统,互联网和信息产业链上每个环节的关键设备,基本上都由美国公司主宰。全世界的网络用户都要向美国支付费用,“全世界都在为美国打工”。网络强势和垄断是美国安全的基础,是美国经济持续繁荣和美国保持全球领导地位的基础。从垄断的军工行业,到垄断的全球新经济,美国人可谓将垄断做到了极点,虽然也有微软诉讼案作为反垄断的点缀。
在这样一个经济模式中,活下来的,不是敌手,而只有一种可能,即附庸。
有了军工这种独门秘器,美国恰可以仗着“世界警察”的威风,到处制造战争。这边厢推销所谓民主自由的价值,那边厢机器昼夜开动。眼见得武器纷纷下线,钞票流水般进账。华尔街的富豪们一个个笑逐颜开,哪管得被挨打者血泪成河。而美国经济也终究被带动着持续增长。不过,军工经济的畸形发展固然带来了奇效,但也是一双刃剑。它扭曲了相关制造业的发展路径,使国民经济中许多重要的产业都围绕着它来发展,从而形成一个畸形的产业形态。美国机床业就是一个典型的事例。
在二战之前,美国机床业的规模就在世界处于领导地位。二战期间,受军工订单的影响,美国大规模生产飞机、坦克和各类常规武器,从而促使机床业迅猛发展。当战争结束时,军工衰落使得对机床的需求大大减少。大量工厂抛售旧机床,全国有30万台多余机床被低价处理,冷战使该行业恢复了生机。而其中的重要原因就是在于美国空军需要大量战机,飞机制造业大规模扩张,飞机制造商急需先进的新型机床。这些机床的精密程度高过普通机床,而价格高得惊人。飞机制造商不愿意自己掏钱,最终都是由国防部买单。到50年代中期,五角大楼已经成为美国机床最大的买主。
这一事实深刻地改变了美国机床业的格局。军工的需求促使美国机床业致力于研发精密程度极高的机床,并是最终导致数控机床的产生。许多人预测数控技术发明之后,会很快大幅度地传播。但事实恰恰相反,数控机床由于是面向军工研制,不计成本,价格昂贵,普通的民用金属加工厂根本负担不起。至1973年,数控机床占美国所有正在使用的机床的比例仅只有1%,且现存的数值控制设备大都由国防部资助,安装在大型的军工厂。
美国虽然制造出世界第一台数控机床,但在数控机床业的世界竞争中却落在下风。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德国与日本的机床制造商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它们与美国机床制造业的区别在于,德国与日本的机床制造商则主攻低成本的数控机床,然后再逐步研制更为精密的机床。当美国的机床制造商忙于应付军方和飞机工业的订单时,而德国和日本的数控机床在美国市场攻城掠地。至1978年,美国已经成为机床的净进口国;其中日本占这些进口的1/3,西德的机器占1/5。现在,美国机床业在世界机床业已经称不上什么力量,尽管它仍然能够研制出世界最尖端的机床。归根结底,美国机床业畸形的军工取向损害了它自身。
美国机床业堪称美国民用制造业的缩影。今天,美国的民用制造业在世界上谈不上什么竞争力。在高端精密一块,斗不过德国、日本,而在中低端一块,又输给中国。学者所称道的大规模生产方式,已不再是美国的优势,而成为其他国家的绝技。我曾听一位晋江老板为纺织业辩解,认为它们不是夕阳产业,而是永远的朝阳产业。这话没错,因为说这话的是中国人。说钢铁、汽车等各类传统民用制造业为夕阳产业的是美国人,由于劳动力成本高,因为他们在这一块的竞争力委实不如人家。近来美国几大汽车公司叫苦连天,便是这种畸形经济的必然结果。
当年,军工对自动化以及标准化产品规格的追求带来了一种全新的美国经济模式。不管如何评价,它事实上成为美国经济繁荣的一部发动机,而且是最重要的发动机。
现在,美国已经无法摆脱美国制造体系的怪兽。从一开始,它就如影随形、如蛆附骨。因为只要它一出来,就为美国带来了高技术和全球控制力。将这些技术民用,意味着美国可以借技术而登上世界产业链的最高端。另一方面,一旦这些高技术向全球扩展,从而使该产品成为一种竞争性的全球市场,美国都无法抵挡其他国家的低成本,不得不撒手,寻求新的军工技术,寻求更高的技术平台。
由于新技术的资金最终来源于纳税人,为让投票人相信它的益处,美国政府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制造外部的威胁或者战争。伊拉克战争就是最明显的事例,至今大规模杀伤武器仍不见踪影,布什不得不放弃寻求这方面的证据。就是没有任何证据,那有什么关系呢?至少美国经济又因为战争而繁荣起来。根据美国商务部的统计,2004年头三个月,美国全国经济增长幅度当中,将近16%是与国防工业有关的。
美国走上这条以军工带动经济增长的模式,为美国带来了空前的经济红利。但这种经济增长模式却让美国骑虎难下。任何一种民用制造业,只要其科技为其他国家对新技术的所掌控,美国就失去了其领地。然而,人类似乎永远无法防止其他国家控制。一种产品的出来,就带来无数的模仿者,至于技术间谍,那倒在其次。
美国想要维持经济上的世界领导者地位,就只能在高科技以及背后的军工上下工夫。而为了维持高科技领域的统治地位,美国不得不继续往军工科研领域加大投入。往军工加大投入的理由何在?为了让这种军工复合体维持着合众国的繁荣,美国政客们不得不在一个本来太平的世界里,滋生出种种事端。伊拉克战争才结束没多久,伊朗事件又成为议员们动武的借口了。无论世界抗议的声音多高,美国却更加坚持自己的选择。布什总统拒绝对通用汽车公司援手,在武器合同方面却愈加舍得下血本。眼看着民用制造业日渐衰落,军事工业则越来越红火。
军工已经成为美国的春药。弃之则不能,用之则不可停。没有人知道,美国的军工会走到哪一步。
面对这种局势,中国必须认真对待。如果没有大规模的战争,中国经济总量终究会登上世界第一的宝座,已经不存在任何悬念。但是,历史充满了冲突与斗争,绝非一厢情愿的和气生财。近年来,“中国威胁论”甚嚣尘上,难保哪一天美国不会将大棒击向中国。但重要的问题是,就算台湾问题和平解决,就算中美之间没有任何武装冲突,就算中国如愿以偿实现了GDP的世界第一,如果美国仍然能够依靠其军工科研体制而实现高科技领域的垄断的话,中国仍然谈不上真正的崛起。那种所谓的富裕只不过是一身肥肉,经不起两下打。世界政治和经济仍然被美国所掌控,各国还得听它颐指气使。
几百年前,现代经济学之父亚当?斯密指出,国防重于国富。他批评波斯宫廷的奢侈风气,说那里可以“看到许多富丽的东西,看不到什么力量;看到许多奴婢,看不到几个军人”阿拉伯世界在近代的没落以及当前受西方世界的压制,已经证明这位经济家的深刻眼光。而世界经济史的发展将继续证明,军事工业仍然是国强与民富的重要内容,甚至可以说是首要的内容。在这场国家之间的竞技场上,中国无法逃避,也必须发展自己的军事工业,以自主创新来抗衡美利坚这头嗜血的庞然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