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后,当他在五丈原逐渐衰老,一步步走向死亡边缘时,他总会想起,江东的繁花似雪,以及那个微笑中带着清嘲与决绝意味的男子。那赤壁的樯橹如云、红莲烈焰,已逐渐被人们镌刻成历史,永远载入那薄薄一页史书中,并已经在他的记忆里慢慢模糊,只有那个男子的音容,却愈发的清晰明了起来。
“先生想要的,是青史留名万众敬仰的功名利禄?还是生如夏花转身一刹的辉煌绚丽?”东吴大都督府里,那个男子指下压着琴弦,那样微许的侧首望向他,些许的微笑,笑容和声音里都沾进江南冬雪的清冷,眼神却清透得像要望进人心。
他已经记不起,那时是如何回答那个男子的问题,然则这几十年的过往,已足可证明他的选择。
他要的,不是那个男子所选择的,生如夏花一刹的辉煌绚丽。他记得,在经历过赤壁那如江南夏花般绚丽燃烧的大火后,吴宫的杯斛交错、歌舞升平里,那个青衣绫袖的男子,却静静地站立在灯火阑珊处,端着酒杯,那样似可有、似可无的淡淡微笑,仿若这满庭繁华喧嚣,与他无关。
那样微带些许的冷漠与孤峭,不似江东百姓口中传说的周公瑾,亦更不似那个与孙伯符一起打下江东天下的周公瑾。
江东人皆言周郎性度恢廓,大率为得人。然而他看到的:在锐意杀气四散的青锋光华里,带进些许如刀锋割裂繁花的寂寞。
那才是,在他视野里呈现出的东吴大督的影像。
也许,那个温良如玉、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已经只存在于江东小霸王驰骋江东的那片天地里,而留在众人及他眼前的,是肩担着东吴大任、统帅着数万水军雄狮的东吴大督。他忘记是谁说过,每个人生命里都会有不同的人经过,而那些经过的人,又必然带走属于他们的一些东西。
他无从得知,也不会明白,在那个男子短暂一生里,孙伯符带走什么,留下什么,而他带走什么,又留下什么。他只知道,那个微笑如春风、秀雅飘逸而又骄傲飞扬的少年周瑜,永远也不会存在于他的世界里,而他看得到的,是把最重要的留给孙策带走,只剩下责任与义务的周公瑾。
当他六出祁山,一点点燃烧生命的余光时,当他在五丈原与司马懿交战便持,一点点耗去不多时日时,那个男子,会于吴宫后花园的满树繁花下,微挑起如刀秀丽的长眉,手中的古锭刀幻出抹魅惑的光影,指向随后而来的他。“道不同,不相为谋,先生当速归去。”是了,他要的,是千秋万世、后代颂仰的忠贞名烈,而这个男子,选择的是江南夏花盛开一季的绚丽,道不同,所以不交集,不为谋,是敌非友。
然而,那个男子永远也不会明白自己从他的生命里带走什么,又留下什么。
只有他自己,才明白。
那个男子,不管生或死,都如夏花般的绚丽,只留给后人无限暇想追忆,而他,一路兢兢业业走来,为蜀汉勤鞠躬尽瘁、死而后己,留下万世表率、千秋英名,而逝若秋叶。
有几多憾恨,除却他自己,不会再有他人明了。
五丈原上,七星灯祭起,当魏文长闯入踢翻其间一盏时,睁眼间,见余火跳跃,模糊中一身青身绫袖、策马挽缰与孙伯符自江南桃花中踱出的少年周瑜,向他微笑,笑如绽放在三月春风深处的桃花。“先生想要的,是青史留名万众敬仰的功名利禄?还是生如夏花转身一刹的辉煌绚丽?”
千秋功名,原来终究不过黄粱一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