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死虫
九月三日，星期三，暴雨。
“墨格斯堡城堡私立学校是一所国家批准的全日制寄宿学校，在这里，我们的老师将帮助学生为高中毕业考试以及大学的申请做充分准备。墨格斯堡中学坐落于风景优美的墨格斯堡山顶，校舍是拥有悠久历史的墨格斯堡城堡，这座古建筑最早由法兰克尼亚大公在十一世纪修建，为一座军事堡垒……”
安东尼奥窝在轿车的后座里，他将脑袋靠在车窗上，暴雨呼啸着，透过车窗看不清任何风景，只能看见森林破碎的色彩融化在车窗上的雨水之中。安东尼奥戴着耳机，他没放任何音乐，从柏林到墨格斯堡要五个多小时的车程，他已经听累了，但他仍让耳机象征性地呆在耳朵里，不知道为什么，这让他有种安全感。
“妈妈，怎么没信号了？”爱伦妲突然说道。她刚才一直通过墨格斯堡中学的官方网页朗读一段冗长的学校简介，这所学校正是他们这趟车程的终点，安东尼奥和爱伦妲的新归所。
“这一带信号就是不好，不过放心，学校里有固定电话和Wi-Fi。”坐在副驾驶的阿什莉说，“安东，你能别踩在后座上吗？你的鞋上全是泥。”
安东尼奥没有搭理她，仍然蜷缩在后座上。他们离开A4公路已经有一阵子了，沿途也没路过什么城镇，一直在往山里开，偶尔经过没有雨的桥洞，可以隐约看见颇像黑森林一带的景色——公路两旁是由松树和杉木覆满的山坡，幽暗而阴冷，仿佛一年都见不到阳光。这么偏僻的地方，估计连逃学都无计可施。安东尼奥不禁想，这是阿什莉看中这所学校的原因吗？把他丢进这个设在深山古堡里的寄宿学校，仿若把他流放到一座孤岛的监狱里，无论他做什么都不再会给她惹麻烦。
“艾玛，咱们还有多久才能到？”爱伦妲问。
艾玛是阿什莉的秘书，她身形瘦高，剪了一头干练的短发，很像眼镜店海报上的模特，而她本人也热衷于收集名牌眼镜。安东尼奥不喜欢艾玛，他觉得她就是那些精英主义的慕尼黑人的典型代表，自认工作能力极强并高人一等，但无非是给自己找存在感。艾玛此时正在开车，她确认了一眼导航，回答道：“导航上显示还有十分钟，不过我想还要十五分钟吧。雨太大了，路不好走。”
“开慢点，艾玛。”阿什莉嘱咐道。
下午三点，艾玛终于将阿什莉的宝马X7停进了墨格斯堡中学的停车场里。这停车场很小，除了他们外只停了三四辆车，似乎是专门为教职员工和访客修建的。
“安东，摘掉你的耳机，我们已经到新学校了。”阿什莉坐在副驾驶上严厉地斥责道，“我和你妹妹已经为你过去种种幼稚的举动牺牲了许多，你应该知道从此以后我不会再纵容你任何蛮横而不讲道理的激进行为了。”
安东尼奥盯着窗外的雨幕，一言不发。他没在听音乐，只是不想回应母亲的质问，很多时候，他不知道自己该跟她说什么才不会引得双方一顿唇舌相交，于是干脆不说。
“你听见了吗，安东尼奥？”阿什莉解开副驾驶的安全带，将身子探向后座，气愤地逼问。
“知道了。”安东尼奥说着，将耳机从耳朵里拔出来。他开始收东西，将手机、耳机、switch什么的都丢进书包里，以回避阿什莉咄咄逼人的目光。
“妈妈，我有点恶心。”爱伦妲突然说。
“怎么了，宝贝儿？是不是车里的空气太闷了。”阿什莉的注意力瞬间就被转移了，她的语气也跟着温柔了许多，当然，她只有跟爱伦妲说话时才这么温柔，仿佛安东尼奥根本是捡来的，爱伦妲才是那个她亲生的孩子。
“可能是刚才在路上一直看手机的缘故吧。”爱伦妲说，“校长什么时候来接我们？”
“应该快了。”阿什莉确认了一下手表，“山里面没有信号，昨天我跟学校约定是下午三点整到。——对了，我包里有苯巴比妥，要不要吃一点？”
“没事，我不太想吃药。”爱伦妲说，“妈妈，你之前见过校长吗？”
“没有，不过我跟她通过很多次电话。”阿什利说，“别担心，沃特小姐是个很和善而且通情达理的人，在学校遇见什么问题你都可以直接跟她提。”
“老板，好像有人来了。”艾玛插嘴道。
阿什莉打开雨刮器，视野突然清晰许多，只见一男一女正打着伞从不远处向他们走来。
“大概是沃特小姐和凯普特先生。”阿什莉说，“下车吧，孩子们。”
安东尼奥戴上针织帽，背上书包，打开车门，从车里钻出来。他接过爱伦妲递向他的伞，视野的斜前方，先前被隐藏在雨幕中的墨格斯堡主城堡突然变得清晰无比。那是一座典型的罗马风格城堡，由一座五层的主堡和一座大概十层楼那么高的圆塔组成。城堡的墙体呈现出一种斑驳的黑褐色，城堡的脚边也不知是人为地还是自然地生长着许多灌木一样的绿植。在黑森林地区和莱茵河两岸有许多这样的城堡，大多已经成为了废墟或基本废置的家族遗产，没有什么特别的，但不知是否是因为大雨的原因，这座墨格斯堡的样子却尤其狰狞，仿佛一个乖戾、古板的中世纪贵族，正用令人万分不愉快的恶毒眼神审视着他。
安东尼奥浑身上下不禁产生了一种令人作呕的怪异感，种种游戏和梦境里才会出现的荒诞场景在他脑中一闪而过。回过神，只见一位职业打扮的中年女性和一个穿帽衫和休闲西裤，乍看去有点邋遢的中年男人出现在他面前。
阿什莉已经和那名中年女性攀谈了起来，她显然就是这学校的校长，沃特小姐。她看起来三十五岁左右，金色的卷发，淡蓝色的眼睛。对于三十五岁的女性而言，她绝对称得上知性且风韵十足，但她的穿着却显得老气横秋。
安东尼奥很清楚校长能亲自在这种坏天气出来“恭迎”他们的原因——阿什莉资助了这所学校——这也是他能在这里上学的原因，虽然这学校地处偏僻，升学率非常一般，他也不得不留级（这大概是阿什莉的主意）。不过这又算得了什么？在这之前，他已经被劝退了五次，其中有三所学校都是靠阿什莉的关系才进去的，这也是阿什莉说“牺牲”的原因。说实话，安东尼奥觉得自己没做错任何事，他不喝酒，不抽烟，不嗑药，不诱骗十四岁以下的小女孩儿跟自己发生性关系，许多青少年自认为酷而做的蠢事他一样也没干过。回想起自己的人生，他认为自己做过的最严重的事可能就是玩限制级的游戏了。
他打过几个人，的确，他从来不是先出手的那个，不过那些先动手的人却总输的很惨，以至于他永远都会被当成肇事者和暴力分子。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做到的，但等他缓过神来的时候对方就已经不是断了胳膊就是断了腿。有时候，安东尼奥会觉得自己也许在伤害他人方面有些“天赋”，但无论如何他都不是一个会主动伤害他人以谋取个人利益的人。他反感这个现实世界里所有的人和事，不是憎恨或厌恶，而是冷漠和不感兴趣，所以相比起真实存在的人，他更乐于与电子游戏为伴。
安东尼奥完全想不通为什么爱伦妲要跟他一起转来这所学校。爱伦妲和他不一样，她虽然打扮得叛逆，会偷偷抽烟，而且喜欢用假ID混进夜店玩，但其实是个爱读书又好学的姑娘，她成绩很好，考试再不济也能拿2，在学校里也吃得开，属于小圈子的中心，总不缺关心的对象。也许是阿什莉的主意吧，她放心不下安东尼奥自己一个人上寄宿学校。安东尼奥这样认为。
“您放心。”安东尼奥回过神，听到沃特小姐跟阿什莉说，“我们的代课老师和宿管老师都很负责，孩子们有什么问题我会第一时间通知您的秘书。”
“那就太好了。”
“孩子们，这个是负责住宿的凯普特先生，待会儿他会带你们去宿舍安放行李。”沃特小姐转身对安东尼奥和爱伦妲说。
“你好，凯普特先生。”爱伦妲说。
“你们好，安东尼奥和爱伦妲对吧？不用那么客气，叫我凯普特就行。”男人一边从艾玛手中接过一个行李箱，一边笑着说。安东尼奥觉得他是个十分好接触的人，而沃特小姐则像是戴了一副面具那样有几分假惺惺。
“孩子们，我圣诞节的时候来接你们，你们要照顾好自己。”阿什莉说道，“安东，至少坚持到圣诞节，好吗？”
“放心吧，我会看好他的。”爱伦妲接道，安东尼奥最近开始觉得，自己更像是她的弟弟而不是哥哥。
“好了，孩子们，圣诞节见，一定照顾好你们自己。”阿什莉一边嘱托着，一边轮流拥抱和亲吻她的两个孩子。
“我会想你的，妈妈。”爱伦妲回抱她并说，“你要记得给我打电话。”
“我会的，我也会想你的。”阿什莉说着，亲了亲爱伦妲的额头。
安东尼奥对阿什莉的拥抱表现得十分僵硬。他讨厌阿什莉。要是放在从前，他一定会回绝她的拥抱，但这次不知为何，望向雨幕中的墨格斯堡城堡，他突然对未来四个月的生活充满了惶恐与不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