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冬第一次对良湘的高能加速器产生了一丝厌倦。这是她的理论模型具现化的外在表现形式,但此时她却失去了孕育出一个“生命”的喜悦。此刻她却不得不克服这种令她想要即刻摆脱的厌恶感。她深吸了一口气,阳光从施工顶棚的细缝中照射进来,既没有折射,也没有反射,而是不偏不倚地洒在了她的身上。而像这样的一束光,在五十亿年内已经洒在了各式各样的生命及非生命物体上,似乎从亘古以来就是如此,以后也永远会如此。她望向下方宏伟的工程,它的存在昭示着人类在历史的长河中又占据了一个小点,如同光子一样的小点,既显得隆重,又无足轻重,仿佛踏入了伟岸的沙漠,但这颗沙粒却又埋没在沙漠之中。杨冬正了正自己的工程帽,看着下方的人,随即和总工程师向下走去。在电梯下降的过程中,她注意到了那些年轻的工程师们停下了手中的工作,向她投来好奇的目光,随即主任的一声呵斥,让他们瞬间回过了神。这让她笑了起来,在许多个夜里缠绕着她的悲哀此时如同升华了一般,消散不见。当电梯到达底层时,她跟着总工程师的脚步,向一个男人走去。
“介绍一下,这是本次高能加速器项目纳米构架部分的负责人汪淼教授,他的研究方向是纳米材料。”总工程师将手伸向汪淼并和他握了握手。
杨冬也适宜地将手伸了出去,随即观察了起来。他的个子比杨冬想象得要高得多,同她一样,眼睛并没有近视,这是科学工作者中不多见的,但细化下来就毫无其他突出的特征了。杨冬想起了在英国文学史的课上学到的术语,是什么来着,对,扁平人物,如同她所读的大多数科幻小说一样,人物并没有太突出的性格和特征,就像平常人眼中的森林,若是没有专业的知识,就无法区分每一个个体。
“幸会,汪教授您好!我虽然不懂纳米材料,但也听说过您和您的团队所做出的‘飞刃’,坚韧程度真是超乎想象,若是能够量产,那么假以时日必定是太空电梯的不二之选。”
杨冬笑着对汪淼说。
“杨教授言过了,您是这次项目理论的提供者,若不是您,我们还在家里歇着呢!”
多久没有享受过这样的画面了?每个夜晚,那些梦魇,夹杂着童年的回忆一并在脑海中出现,让她如同沉溺到海中,当她挣扎着爬到岸边时,却发现海水与岸边又调换过来,于是她又陷入昏暗的海水中。现实与梦境已将她紧紧地锁住,不留下任何喘息的机会。她希望能够有这么一个人,将她拽上岸去,不论用什么样的方式。
杨冬用手拨了一下头上的碎发,一并将鬓角留下的汗擦去。这是他们唯一的一次交流,自此之后,汪淼那不深刻的印象在杨冬的脑海中渐渐淡去。只有在一年之后的某一刻,在杨冬的思绪彻底停止之前,汪淼的身影又重新浮现在她的脑海中。确切地来说,并非汪淼的什么特质让她回想起来,而是他所研究的那一根根细丝。那些细丝就像漂浮在水中的青荇,随着水流的波动而游动着,仿佛断裂随时就会发生。但细丝却体现出顽强的韧性,在洪流的冲击之下虽然分散开来,却没有被毁灭。她清楚地知晓,那就是太空电梯的材料,若是集中在这个方向发展,那么进入太空的时间就会大大缩短。然而有什么东西将将它紧紧地锁死了,致使他们再也无法观测到需要得到的数据。物理学从来就没有存在过。她站得更高,也看得更远,因为他们所推导出的一切结果都显示出某种东西——无法用语言形容的东西,如同上帝一样在人类关键的时刻戏谑性地降下它的惩罚,洪水、天火,它们将人类的文明淹没在滚滚的时间长河之中。在她咽下安眠药之前,她轻轻地对自己说了一句:你们能制裁物质,但能制裁精神吗?
*
杨冬在回到家中就走进书房,将电脑打开。她紧紧盯着面前的屏幕,这是一天以来她第二次打开邮箱。与前几天无异,邮箱里多是一些各学校物电学院会议的邀请、新的学术成果的汇报信,其中夹杂着一封收件箱中的未接邮件。它静静地躺在那里,仿佛被遗忘在这个角落。杨冬深吸了一口气,将鼠标移动到“未查看邮件”上,试图点击右手的鼠标键,但尝试了几次之后,她放弃了这个打算。这是第二封回信,前一封回信的内容已经被她删除,在查明了没有任何漏洞可以恢复之后,她将联系人的联系方式做了彻底地清理。她关上了电脑,试图阅读几本书来缓解一下内心的焦虑。不是焦虑,而是对虚无的恐惧。现实隐隐地向她想象的方向走去,尽管在表象之下人们所做的一切都在彰显着自身的伟大,但阴云却将物理学笼罩起来。那不是什么破坏的阴暗,而是真正的虚无。她拾起桌边的一本书,翻了起来。这是加缪的《局外人》。现在看它并不合适,她想到。但是手指如同与大脑分割开,将书页一张一张地翻了下去。我这是在干什么?恍惚间,她看到了书中的景象。一行行长队为母亲与她的棺木送行,而她则跑到了前面,看着这幅景象大笑起来。叶文洁,你看看你干了些什么?她一边嘲笑着送行的队伍,眼角的泪水徒然划过脸庞,随即她向棺木跑去,试图打翻禁锢在身上厚重的压迫感。
你知道这是徒劳的。她在棺木中站了起来,夕阳将棺木照射得像一朵盛开的花。她将手伸向杨冬,轻轻抚摸着她的脸颊。
“孩子,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的。”叶文洁对着杨冬说道。
杨冬站在棺木前,紧紧地握着叶文洁的双手,她试图张开嘴,将内心的想法大喊出来,但声音如同坠入了真空一样,消失与无形之中。她悄悄地说了一句:
“你毁了整个人类,这不重要,但是你毁了人类对物理学的憧憬。”
“有些事情,还是早些知道较好。”叶文洁微笑着,将自己放在杨冬脸颊的双手抽回,面色旋即变得狰狞可憎。她突然将手紧紧地抓住了杨冬的脖子,疯狂地笑着,笑声中包含着某种诡异的、不可知的信息。
“你以为为什么会有争斗?看好了,人类,不,不仅是人类,就连‘他们’,我们的主,还有其他什么的也逃不掉!谁都逃不掉,谁都逃不掉!看好了,这就是我们的宇宙!”
杨冬无法感到自己的呼吸,她紧靠着地面,全身抽搐着,仿佛那双无形的手始终锁着她的脖子。她挣扎着,试图站起来,然而却又重重地摔倒在地上。在她的意识昏迷之前,一行信息浮现在她的脑海里:
谁也逃不掉。谁也逃不掉是什么意思?
*
“三、二、一。呼吸趋于正常,由神经衰弱引起的局部痉挛。应该是之前受过某种刺激,可能是感官上的,也可能是心理上的。各项指标现在都正常,但不能保证之后痉挛还会不会发作,建议去找心理咨询师了解一下状况,现在还是要留院多观察一下。”医生查看了一下血液检验报告,随即摇了摇头,走出了病房。
“好吧,你说的都对,毕竟你是医生。”一个从未被她的耳朵所记录下来的声音回荡在病房里。杨冬试着睁开眼睛,但刺眼的阳光刚好照射在床头,使她下意识地又把眼睛闭了起来。
“醒了?”这个声音的主人随即意识到了什么,站了起来,走向窗户旁边,把窗帘拉了下来。屋内瞬间暗了许多。
“十分抱歉,我是个粗人,还没谈过恋爱,不知道怎样照顾女孩子。”
这次杨冬艰难地将眼睛睁开,张开了嘴想要说些什么,但发出来的却是一连串嘶哑的音符。
“哈,对,对,喝水!”男人又将桌子上的水给杨冬递了过来,这时的杨冬才看清楚他的面貌。可以确定的是,她之前从未见过这人。无论是各种会议也好,还是各种工程也好,他的身影从未出现在杨冬的周围。而现在,在她的雪一样纯白的世界里,一抹异样的颜色终于出现了。在梦魇与幻觉双重的作用下,恐惧又向她袭来,母亲那双干枯的手仿佛又重重地落在了她的脖子上。
“你在害怕?”男人摆正了身形,使两人保持着一定距离,而后又将桌子上的面包递给了她。
“吃点东西吧,你昏迷一晚上了。”
杨冬看向他。这是一个有着敏锐洞察力的人,就像黑夜中的猫头鹰,将自己眼中一闪而逝的恐惧观察得明明白白,瞬间让她感到无所适从,仿佛自身的一切都暴露在陌生人的眼里。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想要了解他真正的意图。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做我们这行的,对人的行为动作和语言可以说是了如指掌,如果不是受过什么特殊的训练,太容易判断一个人的思维了。”他不由地笑了笑。
你无法知道我真正的秘密。杨冬想到。那隐藏在她思维中,每个夜晚如同恶魔般浮现在她的脑海里的秘密。你永远无法知道。
“首先我需要证明一下我的来历。”男人说道。
“中国社会科学院生态语言学架构师,萧是。”
语言学架构师?这是杨冬从未听说过的名词,即便是语言学领域,她多少也是接触过一点,但这个身份仿佛凭空冒出来一样,被迷雾所笼罩着。一种淡淡的不安笼罩在她的心头。
萧是喝了一口水,随即说道:
“这是一个新的学科,与其说是学科,不如说是一项实验,因为目前项目还未真正地做出什么实质性的突破。我们所做的是将五种基础拉丁语系的语言与汉语相融合,当然,这只是百年计划中的一小部分,最终将要实现全球七千多种语言真正的融合。听着挺玄乎,是不是。”
“这几乎是不可能的。”杨冬说。
萧是苦笑了一下。
“你说的没错,就连这六个语言的融合对于我们来说都是天方夜谭。我在这个项目上花了五年,然而目前仍停留在基础语法的融合上,语义的融合还没开始,这比我们所预估的时间要晚了许多。”他摇了摇手,项目的失败让他感到气馁。
“我自己的提出的理论,没想到验证过程可能需要一百年的时间。一百年,什么样的项目能做一百年!不过好在现在进度虽然缓慢,但是成果还是有的,基础语法已经将主谓宾的顺序搞清楚了。这也是生态语言学所要达到的目的,即语言上的共生。”
杨冬忽然想到了某一天,在社会科学学会论坛上听到的一则论文的宣讲。那是她第一次参加社会科学的论坛,也是最后一次。而讲台上的身影,与如今眼前的人正相重叠。她想起了那篇论文的题目:语言的生态融合。
“你是那个在社会科学论坛上发言的人?”杨冬问到。
“你参加过那个论坛?”萧是有些诧异。
“朋友邀请的,也是唯一的一次。”杨冬摇了摇头,随后回想起萧是在论坛上的发言,对她来说,确实有种耳目一新的感觉,即便是有些天方夜谭。
“生态语言链的建立是语言发展的必要阶段。单一语言的强势地位,或者说占主导地位的语言无法长久地存在下去,语言既遵循着生态系统的平衡性,同时也蕴含着人类社会独有的特殊性。它的特殊性在于无意识的民主性的融合。强势语言并未比弱势语言多出多少的优势,二者始终处于动态的、系统的融合之中。这种生态语言链并非仅仅遵守自然法则,同时也遵守着象征着民族语言融合的杂糅法则,最终的目的是语言生态整体主义的实现。值得注意的是,语言的民族性将会淡化,新的语言本体将会诞生。短期来看,语言民族性的淡化无益于语言个性的发展,长远来看,它为语言进一步的融合铺好了路。因此,生态语言链的建立势在必行。”
很独特的理论。从她对生态语言学的了解来看,目前发展到各语言的平衡阶段,及各个语言体系不区分优劣势,而是平等地发展,即便是再弱小的语言,也应当对其抱有尊重的态度。而萧是的一番言论则把它的边沿向前推进了一百年——尽管只是理论上。在他看来,语言只有真正意义上的融合之后,才会消灭任何的压迫,尽管这个过程异常艰难。这是语言上的共产主义。以中国方言为例,随着普通话的普及以及高龄人口增长,192种地方方言消亡的趋势越来越高。代际之间对于方言的运用和传承可能会出现断崖式的现象。
“融合与淘汰是不得不面对的趋势,以语言学来说,现如今很难在一个集体化的趋势下对各个语言的独特性进行保留。语言生态整体主义的过程并非根据某个地区或民族人民的自觉选择,而是一种集体无意识的行为,这种趋势会随着全球人口的流动,在将来一百年内会逐步增强,其原因则是由于交流而进行简化。举个最简单的例子,人人都知道,现如今汉语吸收了多少英语单词,而英语中又出现多少汉语单词,在交流的过程中,为了方便记忆,这些单词就被人们无意识地简化了。这只是语言整体主义的开端,它的一小部分。我所做的只不过是将这种趋势进行加速。”
萧是耸了耸肩,仿佛这么做是轻而易举的事。
杨冬觉得有些好笑,像这样的博士可真是不多了。她细细品味着萧是的观点,但那股不安如同阴霾一般,始终围绕在她的身边。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从她醒来过后,萧是就一直在她的身边,在这之前她无法判断自己是如何被送到医院的。而最让她感到奇怪的是,在她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一个语言学家为何会突然找到她?
病房内的空气突然间沉寂下来,如同掉进了真空,没有了传播的介质。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这么长时间的沉默,应该是在思考我的身份吧。”仿佛印证了萧是说的那样,他能够猜测人的思想。
杨冬看着他,点了点头。
“若是你在地上抽搐的时间过长,恐怕我们就真的没法及时将你送来救治了。”
杨冬突然从病床上坐了起来,试图跑下床,然而脑中又出现了眩晕的感觉,让她差一点摔倒地上。
萧是随即伸出了手,想将她扶起来,结果却被杨冬躲了过去。
杨冬爬到了窗户边上,而后扶着窗台一点点站立起来。尽管现在剩余的力气不多,但应该足够逃跑了。
“你们在监视我?”她凝视着萧是的眼睛,似乎想要从中读取出某些重要的信息。
萧是将悬在半空的手放了下来,然后摸了摸头,似乎感到有些尴尬。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你们在监视我?”杨冬又重复地问了一遍。
萧是长吸了一口气,随即吐了出来。
“是。”
杨冬突然间坐到了地上,她的双腿不足以支撑着她继续站立着。若是一直有人在监视着她,那么也就是说,她电脑中那些秘密,足以让人疯狂的秘密早已被人发现。她不由地打了一个冷颤。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杨冬挣扎了良久,缓缓从口中吐出三个字。
“确切地说,监听对象不是你,而是你的母亲叶文洁。”
世界忽然从杨冬的眼前爆裂开,由内而外地爆裂开,就像在哺乳动物体内蕴藏着一颗炸弹,轰的一声,内部的血肉向四周飞去。她的眼前一篇模糊,叶文洁的身影与萧是渐渐重叠,向她走来,她仿佛又看到了母亲那张血肉模糊的脸,在她的棺木旁,静静地盯着她,向她大声喊道:
“你以为你们能逃掉吗?告诉你,谁也逃不掉!”
幻觉再次袭来,她紧紧地抱着眼前的身影,大声叫喊着:
“妈妈,求你了!求你快醒醒吧!”
泪水打湿了她的衣襟,也打湿了萧是的衣襟。
“你冷静一下!”萧是一边安抚着她,将她重新抱回到病床上。
杨冬的哭泣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停了下来。叶文洁的身影也渐渐地淡去。只有在这个时候,她才会显得如此得无助。她将眼泪擦拭干净,为自己理性的丧失而感到有些悔恨。
看看你,都做了些什么?
她调整好了情绪,随后又看向萧是。
“你是怎么知道的?”
萧是叹了口气,说道:
“你应该庆幸,知道这个事的人并不多。”他将情况娓娓道来。
“首先,我要澄清的是,你不是唯一一个知道你母亲电脑中邮件内容的人。毕竟对她这样上了年纪的人来说,电脑是陌生的。对于我们来说,她电脑上的防火墙如同一层脆弱的窗户纸。但即便这样,我们在最初的时候也并没有发现她的异常。究其原因,并不是通信者的防御措施多么得强,而是过于简单,以至于在他们最近一次通信时才被我们发觉。”
是什么样的简单才能让这些人到达疏忽的地步?
“是防火墙本身薄弱吗?”杨冬问道。
“我刚才说了,并不是防御措施强,而是过于简单,防火墙不能用简单来修饰,这点你得多和我学学,对文字的运用要有足够清醒的意识。”
简单?什么东西能够用简单来形容?杨冬想着。对于计算机的简单,那么一定是在程序上。
“是某种程序?”她试着问。
“没错,就是程序,若不是我告诉你,你可能都想象不到。”
“去年八月份的时候,我们还没有怀疑到她。但在一次计算机的学术会议之后,她就被我们列在了监控名单上。我们研究室中一位搞信息工程的研究员,也是我的同事,在参会的时候碰到了叶老师。叶老师不仅在物理学领域里有着极高的学术声望,同时也辅修了信息技术这门课程。但那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的事了,那时的信息技术还不像现在这么发达,所以即便她学习了相关的知识,也不能够阻挡我们的追查。叶老师也是受邀参加那次的会议,我的同事与她交换了邮箱,以便之后好联系。这便是事情的开端。”萧是顿了顿。
“在这之前,中国科学院的物理学部一直坚持从宇宙中传来的变频信号进行信息的搜集——貌似是这个,我非物理学专业,对这个术语不是很了解,来寻找‘他们’的下落,但一直是无终而返。我的同事起初也没有怀疑到叶老师身上,直到有一天,他发现了一款游戏。”
游戏?杨冬有些疑惑。
“是的,游戏。从游戏的发展史来说,这应该是最古老的游戏了,想必你也玩过。”
是什么呢?
萧是看着杨冬的眼睛:
“贪吃蛇。”
“若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总是去玩贪吃蛇的话,想必会有人产生疑惑吧。况且叶老师不光是在授课还是在实验方面都有工作要做,为何会抽出时间来玩这样的游戏呢?当然,一个人总是会有一些自己的爱好,这不足以成为我们怀疑她的理由。但接下来的事就值得我们注意了。叶老师在成为我们的观察对象之后,我们在对与她通信的IP进行了追踪,结果却并没有什么异常。对方的IP在贵州境内,地点也是某所大学的教室,似乎可能是叶老师的学生研发的某个游戏软件。但传输的速率可着实让我们大吃一惊。这样的游戏每个大约有20个G这么大,而几乎每一次都是在一秒之内,瞬间下载完的。要知道,我们目前的网速还达不到这样的效率,甚至今后几十年都未必达到这样的效率。”
“我们还是对叶老师的邮箱进行了搜查,尽管这对个人的隐私有着极大的侵犯。但如同前面所说的一样,叶老师的邮箱里并没有什么其他的信件。一些会议的邀请,还有许多贪吃蛇的安装包。而我们将贪吃蛇的安装包拷贝下来,也并没有发现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似乎是普通的贪吃蛇游戏。因此我们猜测,应该会有类似于解码器的东西。”他将旁边的水一饮而尽。
“我们试过对这款贪吃蛇游戏进行破译,但结果却令人失望很多。唯一能够做的就是对叶老师的邮箱一遍又一遍的审查。直到有一天,我们的一个设计师在叶老师打开电脑时,无意之间开启了她的摄像头。她的眼镜并未随着时代的变化而改变,依然是九十年代那种厚厚的玻璃镜,仿佛正在聚精会神的注视着什么。若不是她戴着这样的眼镜,我们还看不出有什么异常。这时我们在她眼镜上反射的镜像看到了那些文字。我们将字迹放大,大概是在讲述着某项任务:
‘您能对我抱有绝对的信任吗?
主:什么是信任?
信任就是我们放下彼此的执见,去探索更好的道路。
主:你说的这些,我无法理解。我们的文明从未有过所谓的执见,这种东西,在宇宙中行不通。
若您没有执见,也不会降临到地球了。
主:这是环境所迫,也是我们的生存的目标,不是什么执见。为了这个目标,我们会清除一切。
若是您的目标从一开始就错了呢?
主:在这里没有对错,有的只是统一的判断。
主啊,您能明白,自己的繁荣建立在别人的毁灭之上的心情吗?
主:我不明白?你们不了解宇宙的真相吗?
宇宙的真相是什么呢?主啊,请您告诉我。
——————————————————
主:我怕你们,所以要消灭你们。
主啊,若是我们变得不再让你害怕了呢?
——————————————————
主:在这个宇宙中不可能。’
我们不知道这个所谓的‘主’是什么身份,但更重要的是后面的信息。
‘主:科学边界的速度需要加快,你们的政府已经察觉到了你们的行动。在我们将两个质子发射过去之前,要拖住他们的脚步。期限还有一年,一年过后,质子就会顺利到达太阳系。’”
萧是说完,看着正在发呆的杨冬,不免叹息了一声。该如何评价她的母亲?这个为人类物理学发展做出伟大贡献的女性,是在人性的方面看得透彻,还是疯狂到不惜毁掉全人类来为她的苦难买单?主是什么?
杨冬抱起双腿,将头深深地埋在了双膝之中。冰冷的绝望刹那间席卷了她的全身,将她推向无尽的深渊。她是否应该为母亲所犯下的罪行偿还?
良久,她将头抬了起来。她想到了萧是来这里的目的。原以为是想要通过自己对母亲进行抓捕,但看来事实并非如此。
“你是什么人?”杨冬问到。
“说道点子上了!”萧是又笑了起来,仿佛天生的乐天派。
“你的邮箱里是不是有一封巫师发过来的邮件?”
杨冬瞬间回想起来。那是她无数次下定决心想要打开的信封,但都被最后的怯懦所阻挡了。
“你是巫师?”
“我不是巫师。事实上,没有人是巫师,根本不存在叫巫师的人。”
杨冬不免有些恼怒,她对萧是这种暗示性的回答有些不满。
“你可以直接说出来,不需要拐弯抹角。”
“好,好。”萧是摇了摇手,“没有人是巫师,它是一组信号。”
一组信号?杨冬有些疑惑。
“是的,如果你亲自去看了之后就会明白,这也是我来这找你的理由,它跟你所提出的超弦理论有着密切关系。”
“可这跟你的研究方向并无任何关系,为什么派你来找我?”
“秘密!”萧是笑着说:
“说不定是宇宙的至理。”
*
“这里除了我的团队之外,没有人认识你,毕竟这里是研究社会科学的地方。叶老师的事情也仅限于我们团队知道,并没有汇报给上面。不过为了稳妥起见,希望你不要在这里来回走动,以免别的部门发现了什么。”
杨冬感激地看着他。
“谢谢。”
在杨冬说完之后,萧是便走进实验室,为她安排一下之后的事宜。
杨冬环顾着四周,对这里的环境不免有些好奇。这里没充斥着高能物理巨大的实验机器,如同平常的教室一样,显得宁静与祥和。她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看着来往的人。有些留着长发,随着惯性而产生规律性的颤动,这在她的实验基地是不可能看到的。她将目光转向左前方的一间办公室,上面写着:中国文艺美学研究基地。这让她想起了加缪的《局外人》,那本让她陷入恐怖回忆的小说。她曾试着去解读这部文本,但最终不免陷入了更深的迷惑当中,书中的虚无感如同实质般缠绕在她的周围。他是虚无主义的大师,每当一切秩序试图建立起来的时候,他总会想尽一切办法来解构它们,就像文艺复兴时期捣毁高高在上的神权一样,虚无才是他的根,从那儿来,回那儿去。似乎与科学一样。她想到。她无数次想质问萦绕在她身边的冰冷的公式,为何会这样?他们所做的一切也不过是在解构前人所留下的定理,从而试图建立起新的定理。所有人都试图入局,最终都成了局外人。这一刻,她的虚无感更加强烈了。
“在想什么?”萧是突然出现在她面前。
杨冬回过神来,摇了摇头。
“没事。”
“现在可以进去了,不过你需要对你所看到的一切保密,你不属于项目的在编人员,嗯,可以说是潜入,所以希望不要将你所看到的一切透露出去,否则我们双方都会不太好过。”
“听起来像是威胁。”
萧是笑了笑。
“若是我去你们的项目,你们也会这么说。”
萧是转过身,将芯片卡贴到了密码锁上,绿色的通行提示亮了起来,他们走了进去。只有进去之后杨冬才发现,这里面的空间别有洞天,如同折叠的黑洞一样,这里要比杨冬想象得大很多,显然是为了存放眼前这些巨大的电子计算机的终端。
“这是,银河?”杨冬有些惊叹,将手伸向机器,轻轻地抚摸着。
“是的,银河第五代计算机。”
“我记得银河系列在几年前都退役了,现在还在生产备用的机器吗?”
“若不是它们退役,我们还得不到呢!”萧是将放在主机上的手移开,指了指前方的门。
“我们的实验室就在那里。至于银河,我也不是太懂,光是C++就足够让我崩溃了。去年参加的法律语言学会议着实让我吃了一惊,参会的人都会C++。这年头都在倡议跨学科交流,但落实下来却是出奇得难!我曾选修过文学评论写作的课程,就文章逻辑与词语搭配来说,我的论文完全没有问题,但你猜怎么着,我的论文没有通过最后的答辩。他们说我的论文没有诗意,冷冰冰的像一个躺着的僵直不动的尸体,每一寸皮肤都是细腻而美丽的,但组合在一起就毫无生机。这是什么奇怪的逻辑!科研的每一帧都是严谨的,这样的严谨又构成了秩序,这种秩序本身就是科的美学,是不可打破的,而他们所要求的自始至终都是悖论。要诗意的话干嘛不去写诗呢?”
萧是似乎陷入了某种奇妙的状态,将自己心中所想的全部说了出来。
也不尽然。杨冬想着。
“若是把科学比作精确的机器,那么这机器的本身仍是由人来操控的,而操控者本身又是不可控的,会产生感性的行为。这样的感性行为则会为操控者提供某种想象层面的冲动,继而又为科学这个机器增添了新的前进动力。”
萧是疑惑地看着她。
“这像是一个文学评论家所讲出来的话。”他耸了耸肩。
“如你所说,感性会为科学提供某种动力,不过在我看来,这种冲动仅仅是脑内某个神经的电极进行运作,若是把它掐断……”
若是把它掐断?萧是仿佛想到了什么,随后紧紧地抓住了杨冬的手,将她带入那扇洁白的门。
映入杨冬脑海中的是形形色色的人。他们各自忙碌着,屋内的烟雾漂浮在半空中,这些颗粒如同宇宙中不规则的小行星一样互相冲撞着,随后附着在人的皮肤上,头发上。这样的味道让杨冬有些难以忍受,不由地皱了皱眉头。她看到在场的女士也在吞云吐雾,不停地敲击手中的键盘,眉头紧紧锁在一起,仿佛面临着难以言表的严重事态。她试着适应这里的空气,但即便排风扇与空调一并开着,这里的味道也让她喘息不过来。
“抱歉,他们好久没有休息了,烟对于他们来说是阻止睡眠的唯一手段,毕竟我们的责任重大,上面定的任务必须在限定期间内完成。这是刻不容缓的。”萧是解释道。
“那么如何保证休息质量呢?”
“只能三班倒了,我们人手不够,项目组一共一百多个人,每组又有不同的任务,必要的时候会兼顾着其他组。科研不易啊。”萧是感叹道。
他将外套脱了下来,拦住了一位正从他们面前走过的男人。
“海洋在哪里?”
这位男士看着萧是身边的杨冬,露出了奇异的目光,像一柄锐利的剑直刺到杨冬的内心深处。随后他开口说道:
“在脑科室。”
杨冬能够感觉到,那人的目光含着对自己的轻蔑与恐惧,哪怕自己没有做错什么,也因为母亲的举动被贴上了叛徒的标志。
“不要介意,他们不会和盘托出,直到我们找到相关的证据,才会向上面汇报。在这之前,你母亲都是安全的。”萧是安慰道。
“这是脑科学实验室,请进。”在转了几个弯之后,他们到了这扇门面前。萧是将门打开,对着杨冬说道。
与之前大厅的环境相比,这里静得出奇,暗蓝色的灯光将所有的噪音隔离开,唯有冷库空调运转的声音显示着人类来过这里的迹象。眼前的人穿着白色的衣褂坐在椅子上,聚精会神地盯着电脑,似乎正在计算着什么。
“海博士?”萧是叫了一声,但并没有什么回应。于是他走到海洋跟前,轻轻地碰了一下。
海洋回过神来,随后转过身来揉了揉眼睛。
“怎么才来?”他站了起来,看向萧是身旁的杨冬。
“这位是杨冬博士,高能物理和超弦理论的专家。”
海洋将手伸了出来。
“我主攻脑神经与语言中枢的研究。”
杨冬深呼吸了一口气,大厅内的空气让她难以忍受。
“幸会!海洋博士,恕我冒昧地问一下,你是研究语言中枢修复的吗?”
这样的举动让海洋笑了起来,他的笑容中多少掺杂着某些不知名的东西,就像深邃的黑洞。
“萧是没有告诉你?”他问道。
告诉?告诉什么?杨冬无法理解这些词的含义。
“这是他的理论,”海洋解释着说,“也是最疯狂的理论,要我说,比你们研究怎么毁灭星球要疯狂得多。对于我来说,不是在修复语言中枢,而是要彻底地破坏它。”
“海洋!”萧是吼了起来,试图制止他。
“有什么不可说的!即便没有什么外部力量的介入,我们也必须进行资源共享。我所做的正是资源共享最重要的一步,在此之前,无论人类进行怎样的改革,都无法彻底贯彻真正意义上的资源共享。至于她——我不认为她会透露出去,现在我们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
“你说话注意点!”萧是低声说。这使得屋内的气氛有些低沉。时间一点一滴地爬行着,在时间的概念里他们正消耗着自身。萧是宁静了片刻,随后开口说道:
“刚才我和杨教授谈话的时候,突然想到了一件事,你来看看,这在神经层面上是否行得通?”
海洋有些怪异地看着他,这是萧是首次以这样的语气来询问。
“我们的感性经验,或者说所谓的灵感,是否能在神经层面上进行观测它们地发生路径?就像我们观测语言的发生路径一样。”
海洋听了之后,又坐回了椅子上,将数据库中的语言模型打开。
这个数据库中包含着庞大的语料库,囊括了将近二百种语言以及它们不同的变体,统计这些语言花费了五年的时间,在这些语言中,他们选择了传播范围最广的汉藏语系与印欧语系进行融合。当代汉语和当代英语以特例的方式被单独挑出来进行融合,算作一场实验性质的模拟,等到两种语言在基础语法上融合成功之后,就可为其他语言的融合提供借鉴。当然,语言的融合只是萧是的第一步,往后的路还很长,这条路一直延伸到漫无边境的宇宙深处。
海洋打开了语言模型,将模型中与大脑有关的数据调了出来。桌面上顿时呈现出一颗巨大的人类大脑,上面的皮层灰质与沟回异常清晰地展现在他们面前。
“注意看这一部分。”海洋将鼠标指向了语言中枢。
“你们会看到语言的发生途径。当然,仅就汉语而言。”
他点击了语言中枢区域里“开始讲话”的按键。一道淡黄色的光微微亮起,通过了某一条极为狭窄的通道,随后光芒又暗淡下来,最终消失不见。
“这是语言发生路径的局部推演,你们看到的画面以1:1000000的比例呈现出来,这是一个受验者发出单词‘一’时神经元信息的传递路径,最简单的单词。以我们目前的技术还达不到观测一条神经元的全部,毕竟想要真正地观测到神经元的运动过程,我们还需要进入量子领域,这在现在几乎是不可能的。”
“至于感性经验,那是种更加玄妙的东西,无法被观测。谁能知道你的脑子里想的是什么?”
萧是摇了摇头。“你指的是我们的技术。我想说的是,如果感性经验能够被观测到,那么会不会如同语言中枢一样,切断了之后就再无联系了?”
这是什么意思?杨冬竭尽所能地去思考萧是的话。如果感性经验可以被观测,那么结果会是什么?
“你想说明什么?”海洋皱了皱眉头。
萧是试图描绘着什么,但最终只说出了三个字。
“想象力。”
虚无再一次缠绕在杨冬的身上,肆意撕咬着她的肉体,而她却感觉不到痛,只有恐惧始终伴随着她。她刚刚拾起对世界的爱如同精致的陶瓷,轰然坠到了地上,细密的纹路此时散碎了一地,她想要拼凑起来,但发现世界已经不可挽回了。
“你是说想象力可以被切断?听起来像是天方夜谭。”海洋古怪地看着他。
萧是显得有些虚弱,他的嘴唇开始发干。
“这是我们最后也是唯一的依仗,如果想象力被消除,人类便没有什么希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