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伦希尔,这个名字还是感觉好耳熟啊,是不是在哪里见过?”回到家,洗漱完毕,商博良把两张小纸条展开并排放在桌面上。一边写着克伦希尔,一边写着账号密码,还有两句不知所云的英文,商博良几乎要怀疑是有人故意跟他开一个无聊的玩笑了。
如果没有昨天游戏中发生的那些事的话。
今天没什么事情,跟父母该交代的也交代好了,现在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个破游戏。作为求知欲旺盛的记者,商博良毫无疑问想要寻根问底,看看这游戏后面卖的是什么药。
“疑点一,游戏的风格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完全不能看作是同一个游戏;而且今天听他们说,剧情应当跟进到什么爱因斯坦,什么巨型单摆,最后导出结果三体文明应当飞向宇宙,寻找新的宜居行星,嗯……这样才比较符合之前的游戏逻辑,三体文明,发展了上百遍都被不规则的三体恒星运动毁灭,于是他们顽强不息地进取,飞向宇宙,想要来到不远处的地球,开展新的文明……”
想到这里,商博良有点想笑,这和伪满洲国的“亲善”影片还真有那么点点相像:都是以展示外来力量的先进,博爱与平等为手段,让土著因为自己科技上的落后迁移到文明、人格乃至血统上的落后,达到物理殖民和精神殖民的目的。
“虽然我知道人类不是什么好鸟,但你这个外星人也半斤八两嘛。”
“还有一个疑点,就是游戏内容,商博良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仅仅是大声说了句话,就让所有人的努力‘无意义’了?越来越大越来越亮的光点寓意是什么?不清楚,完全不知道,完全没有逻辑。”
“只能继续按照她的线索走了,来吧,克伦希尔酱,让爷好好会会你。”商博良讪笑着,启动了V装具。
“生生不息,繁荣昌盛。”
默念着瓦肯人的誓言,商博良登入了这个新的ID。
一阵强烈的失重感……黑暗……还有嘈杂的声音……
“好窄……好窄,伸不开手”商博良感到身体被挤压,双手只能勉强抱在胸口,再无伸展的余地。
幽深黑暗的隧道,不可名状的貌似撕裂,穿刺的声音捶打着耳膜。
我似乎在加速下坠……这里是个什么地方?我还在三体游戏里吗?越来越快的加速的,漆黑一片的长长的甬道,商博良少年时最恐怖的记忆似乎就要从大脑的深处涌出……
“哇啊啊啊,咳咳,咳咳。”一切停止了,商博良大叫着,发现自己正躺在一片柔软的平地上。眼前一片混沌,什么都看不清。
艰难地抑制住呕吐的欲望,商博良踉跄着起身,却发现方才眼前的混沌不过是一片低矮的浓雾,站起来仅仅到胸口那样高。向远方无限延伸,让人会想起英国乡村牧场的清晨。地表的一切都在浓雾中,看不透彻。
而头顶,是无比清晰与灿烂的星辰。
“喜欢这里吗,但~丁?”一个轻柔的女声驱散了恐惧盘亘的脑海。商博良意识到自己依然顶着但丁的ID,奇怪,自己明明尝试了全新的ID,为什么会这样?
“你……你是,克伦希尔?”
“人家才不是那个老婆婆呢,又沉闷又土气,人家叫笛福,欢迎你来到我的小花园。”女孩子的声音有效地抚平了商博良心口的创伤。
“所以,你要我登录这个账号,来这里做什么呢?”商博良,现在顶着但丁的脸孔问道。
“嗯……算啦,还是叫你本来的名字吧吧,商博良,嘿嘿,真是个好听的名字。”少女似乎并没有在听商博良说话。
“等等,你怎么知道我叫商博良?”
“要你管咯,反正这样对你不是更好吗,说话太多,小心会被杀掉哦,诶嘿嘿。”
什么?!
“等下我会带你去一个有趣的地方,有三个老头子整天喋喋不休地在那里讨论一些高深莫测的问题,他们很想见见你,不过我猜不是什么好事情,你可得做好心理准备哦。”笛福微笑着,“就像是一个漫长的童话,人类的故事总要有一个核心的问题要回答呢。”
“什么?”但丁感到身体周围泛起了金色的光,有些听不清少女说的话。
“我是谁?我们从哪里来,我们的世界将往何处去?算啦,我也不想听了,你跟老头们说去吧,一路顺风!”笛福挥挥手,让整个游戏的画面陷入混沌。
一座金字塔的形状的圣殿突兀地出现在镜子般的大地上,但丁觉得那或许是水,倒映出一座倒金字塔形状的恢弘圣殿。上下两座金字塔对接在一起,呈现出纺锤形的外貌。在一碧如洗的天穹下,不好估计到底有多高。
显然,那里是下一个场景,不知道又会出什么幺蛾子。
他试着从底部的一个小口进入,经过一段狭窄的甬道,忽然间,豁然开朗。空空荡荡的大厅里,坐着三个人: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和赫拉克利特。显然,不是历史上的他们,而是古希腊雕塑所塑造出的让商博良记忆犹新的那些形象。
“认识你自己,但丁先生,‘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这些问题历经千年仍然引人思考,不是吗?”柏拉图首先发言,他的声音坦然而张恒注意到,他发言的时候,周围的空间似乎有一些扰动,十分微弱。
“人们自己,和自然一样,是同等重要的研究对象。”赫拉克利特声若洪钟,浓密的髭须盘虬卧龙,让人联想起希腊神话里和他名字很像的大英雄赫拉克勒斯。“就像当年的我一样,隐居荒野,把自己封闭起来,才能越过人与人之间的不同,接近人本性存在的那个地方,你的灵魂。”
“观察与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但丁先生,欢迎来到三体游戏最后的阶段,在这里,你将在我们的引领下寻找人的本质。”亚里士多德总结道,一个巨大的漩涡包围了张恒。一时间,天旋地转,大殿里的场景消失了,三个哲学家也消失了,四周空无一物,脚底下是一片虚空。
“‘我’是谁?是什么造就了‘我’?是身体?是大脑?还是意识?”这是赫拉克利特的声音,“假如有一艘大船,它的桅杆断掉了,我们换了一个新的上去,还是我们之前的那艘船吗?”
“当然是了,船的其他部分并没有替换掉嘛。”但丁发现自己并不能控制自己的发言,这声音似乎径直绕过了大脑的控制,从喉咙中发出。当然,说的也的确是自己脑中所想。
“那如果这艘船的舵杆,船帆,甲板,乃至侧舷板都通通换过一遍了,那它还是原来的那艘船吗?”
“这……这个不好说啊。”
“那换一种说法吧”亚里士多德的声音响起,“一艘船沉没在爱琴海岸,国王派人打捞上来,重新装修一新,替换了所有受损的零部件,那么请问,我们会认为这条船是一艘新造的船吗?还是说,我们更倾向于认为这是那艘老船修好了?”
“在我看来,应该是更倾向于修船吧。”
“那么好,关于你的身体是不是也适用呢?”一个新的声音响起,一个但丁未曾耳闻的声音,与三位老哲学家相比显得高亢得多,“假如你剪掉了指甲,改变了你的肉体构成,你把一部分原本是你肉体的原子剪去了。那么你还是你吗?毫无疑问,你还是你。如果你经历了重大的事故,做了器官移植手术,你的家人也依然觉得你是你,对吗?”
“恩……没错。”
“如果你得了重大疾病,需要更换心、肝、脾、肺、肾、血液和皮肤,做完这整套手术后,你顺利康复并且恢复了正常的生活。这个时候,你的家人会不会因为你的大部分肉体已经不是原来的而认为你已经死了?显然不会,没了这么多身体器官,你还是你。”
“那会不会是你的基因呢?也许那才是‘你’的最核心部分,所有的器官移植都不算数,只要你剩下的细胞还含有你的基因,你就还是你。”那个声音顿了顿,接着说“但是有一个问题,同卵双胞胎的基因是一样的,但是他们不是同一个人。你是你,你的双胞胎兄弟不是你。基因也不是答案。”
“恩……有道理。”
“看起来,肉体不是我们灵魂的本质。”亚里士多德接上了话,“那么是不是就是大脑呢?这是人类思想的物质基础。”
“那我们做一个实验来做证明一下吧。”那个年轻的声音毫不示弱。忽然间,但丁发现自己被绑在座椅上,身边还有一个人也被绑着,脑袋耷拉着成昏迷状态。斜眼一看,是维吉尔!
“现在,我们将要把你和身边的这位维吉尔先生的大脑切开,把你们的大脑交换一下,然后用精湛的医术把伤口缝合,怎么样呢?”那个声音笑着说,充满了毛骨悚然的味道。
“不怎么样,快住手!”但丁大喊道,企图挣脱束缚的绳索。
“哈哈哈,开玩笑的,别在意,但丁先生,这只是一个思想实验而已。但是,请你想想看,这样交换之后,哪一个是你呢?是有着但丁的身体但是是维吉尔大脑的人,还是那个拥有维吉尔的身体,却有着维吉尔的大脑的人呢?”
“这样的话……诶,不对,我的意识全部是由大脑产生的,我的直觉肯定还会认为我仍然是我,那个拥有维吉尔的身体的人依然是我,没有错。我的大脑去到了那里,我就去到了那里,哪怕是在别人的身体里。”
这完全不像是自己说话的口气!但说的句句都是自己想说的话,但丁的面具下,商博良的灵魂开始对这个游戏产生了深深的恐惧……为什么?难道现在已经有科技可以直视人类的思想了吗?
“呵呵呵,先别急着下结论,年轻的诗人。”柏拉图的声音响起了,“在我的体系里,任何物质都是暂时的,都只是永恒的理念的存在方式,你的大脑,终究只是一个容器,真正有效的,恐怕还是里面的灵魂吧。”
“柏拉图说的也有道理,那我们再想想看,假如我们不把你和维吉尔的脑袋切开再交换,只是把你脑中的数据传输过去,保证一点信息也不减少,当你们一觉醒来,你已经到了‘维吉尔’的身体里,而‘维吉尔’也到了‘但丁’的身体里,那么这样又会发生什么呢,张恒先生?”那个年轻的声音再次响起,立刻盖过了柏拉图老迈的声调。
“我……我大脑中的全部信息?这是什么意思?”
“记忆、思想、人格、情绪都是我们所说的大脑中的‘数据’。我叫约翰·洛克,根据我的理论,‘我’是由每个人的个人经历和和记忆决定的。假如你大脑中的信息与这个名叫维吉尔的罗马人交换了,那么你的自主意识就将活在原本名叫维吉尔的人的躯壳里,哪怕无论是身体还是大脑都没有一个细胞属于你原来的身体。”
“这……这是真的吗?真的能保证‘我’能够在别人完整的身体里复活吗?”但丁问道。
“不,孩子,没有人真的做过这样的实验,我们根本不能从科学的方法上论证以上理论的成立。就像许许多多其他的哲学问题一样,这个问题也注定是一个无解的难题,只能说你选择去相信其中的一个,而非另一个罢了。”亚里士多德开口了,“在一个一生倡导观察与实验的自然哲学家看来,这项辩论虽然重要而触及人的本质,却因为无法验证而显得毫无意义。”
“不不不,亚里士多德,这就是你自身局限的地方了,你总是希望去解决那些看起来可以被解决的问题,却总是回避这些关乎全人类意志和思想的终极问题。固然,在今天来到我们面前的这个小人物身上,这个问题不可能得到解决,但我们绝不应放弃,对吗。每一个人,无论高贵如君王,抑或卑贱如奴仆,都拥有思考的权利和义务。人在思考中才能完成自身的实现。”柏拉图的反驳铿锵有力,良久,亚里士多德没有再发言。
“好吧,但丁先生,请您做出选择吧。”赫拉克利特的声音响起,“‘我’是什么?意识的本质又是什么?”
“如果你选择了身体理论,你将认同意识的物质性,你的每一个细胞,每一个分子铸就了你。”
亚里士多德说道。
“如果你选择了大脑理论,那么你将支持灵魂与躯壳的二元对立,‘你’只能存在于属于‘你’的那一个大脑之中,无论你的身体如何变化,或者残缺,或者更换,你永远与你的大脑同在。”柏拉图说道。但丁现在看不见他说话的样子,但若是要想象他此时此刻的神态和动作,一定是像那副《雅典学园》所描绘的那样,手指天穹,布道苍生。
“如果你选择了数据理论,你就超脱出身体和大脑的桎梏,你认为是你独一无二的经历,你的记忆,还有在经历中渐渐成型的思想和人格才是意识的本质。意识脱离于身体,甚至脱离于大脑而仍能存在。”约翰·洛克说道,“你的经验,造就了你的思想,从而成就了你的人生,这就是经验主义的真谛。”
从恐惧中回过神来,但丁发现椅子的绳索松开了,自己又可以自由活动了。突如其来的放松催促着他喘着气,半跪在地上,仰视着三个金灿灿的发光的巨人,以及一个飘荡在半空中的幽灵。
“这是VR,这是VR,你所看到的只不过是感官模拟出来的逼真游戏体验……别害怕,别害怕。”面对着强有力的压迫感,商博良给自己暗暗打气道,“现在只能回答好他们这个该死的问题,等这个游戏结束了,我就立刻,马上退出这个狗屎组织,删了这个游戏,再也不来了。”这样想着,商博良感觉自己的理性正在逐渐回归。
人类区别于其他人和动物的核心就是理智,只要理智还在,哪怕遍体鳞伤,哪怕伤残病危,人类始终都拥有着高贵的灵魂,拥有着翻盘的希望,以及通往未来的无限可能。商博良一直都这样相信着,他开始了思考。
从个人体验上来讲,没有任何活人能够真正体验所谓“灵体分离”的感受,我们的意识往往都与我们的身体同在。我们的所思所想最终要落实到我们的所作所为,我们身体感官接收到的外界刺激,最终会在大脑中经过缜密的分析,影响到信息输出的方式,可以说,没有我们的身体,我们就无法和这个世界展开联动,又何论产生独立的意志呢?
可是,人是会做梦的,大脑无时无刻不在活跃着,至少总是有一部分是的。大脑的活动支撑起了我们的喜怒哀乐,我们的人格由它产生,大脑,这个神秘而伟大的器官,大自然的杰作。一切理性的,感性的来源,我们人类作为万物之灵长,不就是因为着一颗大脑吗?
然而,再进一步讲,大脑作为人类意识的发生器果真是不可替代的吗?物质是由无差别的基本粒子组成的,而同样的物质可以拥有同样的功能,很快,一个推论产生了:一定可以存在和人类原生大脑起到相同作用的某样东西,遵循人脑的全部工作机理,自然而然地,凭借这种机器,我们可以完全复原出任意一个特定的人的意志……
“我选择最后的数据理论,我相信,生命没有所谓的神秘性,一切的未知,一切的神秘都仅仅是我们了解的太少。我相信人类的平凡,和每一粒微尘,每一滴露水,都由这宇宙间最朴素的基本粒子组成。那么,我们又有什么理由不把我们的意识也归结为和万物一样的物质的集合体呢?”直到这时,商博良阴沉惨白的脸上才露出了一丝笑容,自己的理论,逻辑都无懈可击。哪怕挑出来过去的时光中任意一个断面上的自己,也一定会赞同现在自己的选择。这是理性的胜利,是在任何威权与压力下昂首提胸的尊严,是在黑暗中开拓出光芒万丈的前进的道路。
马上,让我出去,我再也不上你们这破游戏了!商博良心里催促着,仿佛一个写完试卷等待提交的考生,期待着考完试去操场打一场酣畅淋漓的篮球。
“明智的选择,但丁先生。”约翰·洛克的笑声响彻寰宇,“解开自我的钥匙已经紧紧地握在你的手中,去吧,用经验主义的钥匙去打开下一层的大门。”随着洛克抑扬顿挫的声调,一扇铁门凭空出现在荒野中,商博良手心中握着一把钥匙。
“你的试炼还没有结束,而试炼的结束已经开始,但丁先生,最终的考验就在前方,好好想想,你在这里所经历的,学到的,或许都会影响到最终的成败。”
“我可以今天先到此为止吗,我很累,我觉得我快要不能思考了。”
“当然可以,但丁,维吉尔会带你从另一个门出去,随时欢迎你回来。”柏拉图的声音低沉有力。
“你一定会回来的。”亚里士多德笑着说。
但丁轻轻地叹了口气,跟随着维吉尔的脚步,缓缓从哲学圣殿中走出。
“所以,就是让我回答了一个人何以为人的问题?费了这么多周折?”大殿外,但丁一脸不忿,质问着维吉尔,“你认不认识那个叫笛福的家伙?”
“抱歉朋友,对于此事我也是一无所知。”维吉尔愧疚地低下了头。
“算了算了,没事,别自责,但丁今天要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你们再也看不到他了。”但丁扬起手,一脸无所谓的样子,“送我出去吧,登出游戏。”
“我们,还会再见面的。”维吉尔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但丁的眼睛。
“游戏登出——”
商博良仰躺在扶手椅上,眼里满是维吉尔最后那个悲悯的眼神。
“为什么?为什么所有人都在怜悯我?我有那么可怜吗!他妈的,一个个都自以为无所不知吗!”商博良怒吼着,随手抓起一个瓷杯摔在地上,摔得粉碎,跳起的破片甚至划伤了脚踝。剧烈的疼痛让商博良稍稍清醒了些,怒气不由得也消减了大半。
“应该是有人对我的游戏做了手脚,这内容偏移得太大了,今天一整个过程都甚至没有出现过三体的情节,应该是的,是的。”商博良长叹一声,起身去找纱布进行包扎。
阴暗的角落里,一个小小的摄像头,把刚才的一切记录的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