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团巨大的阴影把逼仄的巷道遮的严严实实,阴影的尽头是倒在血泊里的税务官。
税务官的侍从在这位面容冷峻,威武高大的人面前也不由心虚。
在他有限的记忆里,从没有见过如兽人般巨大强壮的身体,为此他特意在后面保持了半个身位。
野兽进了巷子,忍不住眼皮一跳。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黑色的手绢,缓缓系在眼睛上。
侍从迟疑地道:“大……大人,您遮住眼睛怎么探案?”
“不,五感中视觉是最容易欺骗人的,事实上除去了视觉反而能更灵敏,发现更多微小的破绽。事实上,我最敬佩的一位探员就叫福尔摩斯·柯南,他为了探案专门刺瞎了眼睛,人们为了纪念他,称他为盲僧。”野兽似是能看到一般,径直走到尸体旁边,用粗大的手拂过尸体,在腹部伤口上摩挲了许久,以至于双手沾满了鲜血。
他侧耳听了听,头快速的抖动了几下后,移步到墙边,摸了摸墙上的划痕继续道:“凶手果断而残忍,但力度控制太差,精度也不够以至于墙上都有了划痕。要是我,我会从他左胸第四根肋骨处平插进去,只要三秒,他便会死的透透的。”
野兽嘴角抽动了一下,淡淡地讲述着怎么杀人,让侍从不由心底发寒。
接着野兽把死者的肋骨抠了抠,然后扶起死者以拳作刀比划后道:“肋骨有碎片,说明刀曾多次卡在肋骨中,又被蛮力拉出,最后又没有对现场做处理,这都说明对方不是老手。伤口向上,可以推测对方身高不高,最少比死者矮一个半头。”
野兽说着话,眼神里突然冒出一种莫名的兴奋,这种东西再次让侍从心底一颤:野兽身上的兽皮和高大粗壮的身体完美的合二为一,成为一只眼角凸出奇异触角的蹲在血泊里的巨兽。
他回头露出狞笑,嘴角还耸拉着碎肉和鲜血。
侍从不由嗓子有些发干,略有些后悔去找这个镇子里人所谓的“骑士”。
黄石城本就是幻魔大陆西南边陲苦寒之地,某个莫家先祖好大喜功的产物。
这里远离港口,土地贫瘠,人口稀少,来往道路山地众多,更何况是是黄石城周围最偏远的小镇青隐镇。
由于地处内陆,没有发达的海上贸易导致经济和文化都是处于鄙视链的下层,实际上按价值来看整个黄石城都是一文不值的。
但由于青隐镇人口稀少,又无特产,来往道路又多是山地,反到让这里近乎自治,即使是执政官都不愿意来这里多看一眼。
所以这里没有传统意义上的政治结构,村里的大事多由当地耆老、神庙一同商议,违法犯罪则有眼前这位自称“骑士”的李黑处理。
税务官每年来这里收税更多的是表明统治的合法性而非在意那微薄的税金。
旁人不知道,但税务官的侍从是明白的,这位传说中的骑士绝不可能是“骑士”,事实上那位死去的税务官本人才是正儿八经的骑士,真正的骑士跟德行没有任何关系,官方认可的骑士只和财富状况挂钩。
而这位……分明就是茹毛饮血的野兽。
可他现在唯一能倚仗的只有这个人了,因为作为逃跑的当事人,这件事处理不好连命都得丢。
“你再见到他还能认出他吗?”
李黑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他不由略有些颤抖地道:“大概……可以吧。”
“今天刚好是医神节,民兵会在城门口维持秩序,我们现在就赶去城门通知民兵不让人出城。镇子如此之小,很快便能找到。这么残忍的人绝对不能留着。”
巨人比他看起来鲁钝的外表要更聪明。
麻烦,若是抓不到凶手整个镇子怕是都要被卖作奴隶了。
真是可恶!
他们快走到城门的时候突然看见巷道口正有一个人从窗口跳出,正鬼鬼鬼祟祟地往城门方向看,那人不经意回头,侍从不由一惊。
“是他……就是他,快抓住他!”
李黑冷笑一声,不紧不慢地走着,胸有成竹地道:“兔子已入网,跑不了了,现在不能逼得太紧,免得他狗急跳墙。你只管去通知民兵不要放人出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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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箱不停地在耳边聒噪,地面也似泥淖般在阻挠自己。
过了好一阵陈岚才意识到所谓的风箱就是他粗重的喘息声,所谓的泥淖也不过是腿软而不得不深一脚浅一脚地跑着。
他试图用小镇的复杂情况甩开那个传说中的李黑,可对方总能突然出现在路的尽头,论对小镇的熟悉程度对方完全不亚于他,显然对方想要从心理上击破陈岚的防线。
由于剧烈运动,左手包扎的伤口又迸裂了,事实上陈岚已经不止一次想要放弃了,可身体却自作主张的替他做了决定。
前方岔路口又到了,左边是更错综复杂的贫民区,是陈岚最熟悉的地方;而右边是空旷的广场,广场的尽头便是建了卫城和神庙的梦山。
怎么看都是贫民区的复杂地形更为有利。
“谁说我不行!我……我……呜……”
陈岚刚准备拐入贫民区,便在巷子的尽头看见王大力和他的几位朋友正醉醺醺的往回走,王大力看到陈岚后突然叫嚷道,然后趴在朋友肩膀上哭泣起来。
该死,居然有酒,从小到大公共献祭可从来没有酒!
真是倒霉透了,居然错过了这么美妙的时刻,那算损失了多少钱呐!
自陈岚记事起便一直期待各种节日庆典带来的公共献祭,那本是每一位“公民”才都能享受的公共福利,可在青隐镇没有人能达到公民标准,所以献祭就成了镇民聚餐。
陈岚顾不上肉痛懊悔,因为他想起来了王大力一边提着裤子,一边歇斯底里地向窗外的他发出的诅咒:“不要让我再看到你,我见一次打一次!”
陈岚一直嘲笑这种无力的诅咒,毕竟整个贫民区没有能跑过他的人,他能钻进垃圾坑,能藏进臭水沟。
他心里一颤,不由缩回了头。
“陈岚,你个小瘪犊子,你给老子过来!”王大力指着巷口叫嚷道。
“你喝醉了,陈岚那小子很久都不敢来了,巷口也没有人。”朋友架着他安慰道。
“没有吗?为什么!呜……”王大力又哭了起来。
好吧,虽然不太理解,但是似乎自己把王大力伤得不轻,容不得停步,陈岚越过广场去往神庙——毕竟不管怎么样,大家都不会让神庙周围见血的。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画面:
“你出来啊,你出来我弄死你!”
“我就不,有本事你让神庙溅血!”
“你是个男人就出来!”
“你是个男人就不要追我!”
想着想着不由笑了出来,确定神庙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沿着灰黑色的蜿蜒小路攀爬,路旁的草木逐渐变少,最后到达一个天与地的天然分界线,仿佛神庙真的有某种神力,使得所有草木也退避三舍。
陈岚扭了扭有些僵硬的脖子,发现自己被一个巨大的阴影笼罩住,他抬头望去,阳光透过神庙顶端的三角墙斜射入眼睛,不由生疼。
他避开阳光望去,六根巨柱撑起了整个石制建筑,无端有了些庄严肃穆。
“我……我不是不虔诚的。”
陈岚勉强笑了笑,假装以往日子里的不敬都不存在,毕竟虔诚的表现形式有很多种,只是陈岚的这种很小众而已。
走近了才感觉它比想象中要破落,巨柱上磨损和划痕很多,甚至有一根上端还缺了角,更夸张的是连柱头样式都不统一,不得已底下垫着高低不一的柱座,这让他很怀疑这些柱子是否是残次品,远处生出的肃穆感一扫而光。
柱子后面是普通的民居,配着建筑显得极不和谐。
推开神庙的门,里面没有任何人阻拦他,穿过大堂,是一个小院,院中有一颗巨大的橄榄树。
这颗橄榄树有年头了,底部虬结扭曲,半树青翠半树枯黄,颇有些衰朽萧瑟的意思。
可此刻容不得陈岚感怀,那干枯的树枝上正吊了一个老者,披头散发,脖颈已经通红,舌头也微微外吐,嘴角冒出白色的沫。
唉,为什么要上吊?挂在树上好长时间,既煎熬又痛苦,窒息感憋红了脸,慢慢吐出舌头,血液凝滞在一点,最后整个身体抽搐着,难受的死去。
最可怕的是,中间有些漫长,万一不想死了,也没有办法逃离。
就算底下有人看着,你“呜呜”地叫着,说不定对方还以为你要赶他走,毕竟每个成年人都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所以他们或者双手合十,为你的来生祈祷,或者磕着瓜子说着你的八卦甚至还有可能当着你的面和你的未亡人亲吻。
不要太绝望,而这绝望来自于事情发展的太慢。
要是从山上摔下去,死前几秒,领略了绝美的风景,摔在底下四分五裂,也没人能对你评头论足。
要是无端挑衅贵族,对方的侍卫会用最专业的手段将你迅速杀死,然后成为街头上永远的传说:“听说没,有个傻子……”
不管怎么样,都很快,没有过程的煎熬和后悔的痛苦。
虽然想了一大通,陈岚还是起地上的凳子,将人放了下来。
由于身体太弱,大臂的伤口迸出了血,反倒溅了对方一身。
他颤抖着将手探了探鼻息,发现对方已然没有了呼吸。
突然一声尖叫响起,陈岚抬头看见一位婆婆慌乱地一边尖叫一边跑,任篾篮里的菜散落一地。
“不是的……”
陈岚站起身,匕首从口袋滑了出来。
婆婆抱住头大叫着跑了,明显陈岚的杀人嫌疑又多了一个。
陈岚苦笑一声,这下跳进静江也洗不清了!
他不由狠狠压着这人的胸口,期望这人能活,为此和诸神做了诸多保证,诸如如果这人不死并且能保证他家财万贯,他便会每年向神庙献上一铜币。
当然了,神肯定不会在乎世俗财富的,重要的是契约本身就是最大的崇敬。
为此他都不惜对那个他完全不信的光明神进行了祈祷。
一声咳嗽突然响起,一声虚弱的声音从身下传来:“怎么……是你。”
模糊间,老者感觉很温暖。
背光下看不清搂住自己的人的脸,一缕阳光透过橄榄枝的间隙在少年的背后晕出了一圈光晕,模糊间好似书中存在的天使。
那个被他背弃他也被他背弃的宗教的天使。
他有些恍惚,甚至开始动摇。
他曾认为他活在最好的时代。
没有一个信徒不庆幸自己活在一个神迹频发的时代,神迹带来了信众,信众则进一步促进光明神教的地位,经过几代人的努力光明神教终于获得了官方认可,从野生民间信仰一举成为帝国国教。
如梦一般,他见着奇迹之城圣域君临乍然矗立,他见着帝国圣子无往不利,世俗政权和教权紧紧绑在一起,都得到了长足的发展,帝国一片欣欣向荣。
文化繁荣便有传播的需求,帝国的野心也随着疆域的扩大而慢慢增长。
所以必须有人一边探索世界,一边将帝国的影响力扩大到另一块疆域,于是便有了这么一队向西传教的队伍。
那一年,作为侍从的他十一岁。
他们带着外交文书由君临一路向西,越过横亘两座大陆的蓝海,穿过无人生还的沙漠、沼泽,一路来到了迥然不同的西方。
一路上凄风苦雨,浩浩荡荡的队伍在异国他乡永眠了十之八九。
他二十一岁时,回到故乡。一行人只剩下6个,个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
可他们不后悔,他们为信仰的视野扩充了边界。
可迎接他的不是鲜花和掌声,而是深深的绝望。
圣域君临被黑暗吞噬,万千信徒一朝信仰崩塌。
他只是如同野兽一般的奔跑,越过蓝海,一路向西,直到整片大陆的尽头为止,整片大陆只有他认识去往新大陆的路。
同伴们殉教于君临城墙下,而他因懦弱而苟且偷生。
他羞愧却愤怒,最好的十年,最好的朋友们献出了生命和青春换得一场无疾而终。
强大的帝国,坚固的信仰竟如沙雕一般经不起一场秋雨。
那一刻他便死了,行着的仅仅是没有灵魂的躯壳。
希望还未曾生根发芽前,便被无情的斩草除根了。
几个月前,镇子中唯一的医生告诉他没有几天可活了。
这时他才发现他的人生如此无趣空乏。
人生最大的痛苦就在于人在践行了自己以为的理想后发现所谓的理想不过是幻觉,错付了青春后一无所得。
理想或许很伟大,但是追随理想并不能掩盖自己的平庸。
那种真实带来的阵痛会伴随一生,伤口永远无法痊愈,只能任其隐隐作痛。
他不愿不甘却不能不死。
这时他才突然意识到他是一名修士,一名需要仪式感和幻想的修士。
他选择在光明神诞生的今天结束自己的生命,为这单薄的生命做一个卑微的注脚。
可笑的是,即使这样,也不得不以异乡医神的名义。
终于……解脱了。
袅袅的烟气裹住身体,一道白光撒在他的脸上,飘飘然地飞向了金门。
突然天地一震,胸中一缕丝线生生将他裹了回去。
浑身无力的他微微张开眼睛,模糊间看见一缕白光环绕在一个人的头顶。
这……大概是天使吧。
可是,他这样的人怎么配上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