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床上的是南黎这一代的君主。
他已经病入膏肓,回天乏术。
白颖罗看着曾经意气风发的男子,心里一阵恍惚。
她是白家大小姐,出身高贵受尽宠爱,她是南黎第一美人,她有雄厚的家世,有卓越的才情,她是理所当然的天命之女,她是临安城最骄傲明艳的风景。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及笄之年,白家有女初长成,甫一出现,便是众人目光的焦点。她穿着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裙,外头罩一件牡丹凤凰纹纱衣,唇上点了胭脂,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听到脚步声,她惊喜回头,却在看到来人后僵住了笑容。
黎烨将手里的盒子递给她,脸色微红,道:“颖罗,你今日真好看”
她掩去眼里的失望,笑容真切几分,行了一礼,道:“太子谬赞”
当她的姑祖母,当朝的太后娘娘将最后一支发簪插入发髻,及笄礼成,宫廷来了圣旨,将她许配给当朝太子。
许配给太子,为什么,为什么会是他?
她拒不接受。
她有爱的人,为什么还要嫁给太子。
父亲大怒,命人将她锁在房中,焚香设案,叩拜道:“谢主隆恩”
她绝食,她摔东西,但还是抵不过母亲的泪水涟涟。母亲说:“太子温和善良,定会对你好”
母亲说:“孩子莫要抗争,白家是臣”
母亲说:“白家需要一个王后”
她妥协了,将自己关在房中,流着泪绣嫁衣。
但她还想为自己争取一次,苏青与太子关系好,太子善良,定会成全他们。
她在丫鬟的掩护下逃了出去,找到了苏青。
苏青很诧异,说:“颖罗,你怎么来了?”
“那天我赶到时已经结束了,没见到你,不过我给你准备了礼物,别嫌弃”
“听说你和殿下定亲了,恭喜啊!”
他絮絮叨叨地说,她看着他落泪。
苏青奇怪道:“颖罗你怎么哭了?谁欺负你了?”
她哭着抱住苏青:“苏大哥,你带我走吧!”
苏青浑身僵硬,反应过来后的第一动作居然是将她推开,连声道“使不得”
她含泪问:“苏大哥,我不相信你对我没感觉,我喜欢你,你带我走好吗?”
苏青却冷了脸,说:“颖罗,我只拿你当妹妹”
白颖罗哀求道:“苏大哥”
苏青冷冷地说:“你太子殿下的未婚妻,与我绝无可能。今日之事我们都忘了,你是君,我是臣。”
她极力去分辨苏青的表情,想要看出他的不舍。但她失望了,苏青只是侧着身,与她保持距离。
她含着眼泪回到了家中,跪在祠堂里。一向对她疼爱有加的父亲动了家法,打的她身上道道鞭痕。从此,她便认了命。
太子对她极好,嫁入东宫后第二年,她就有了喜讯。
太子欢喜疯了,没有了往日的老成持重,逢人就说自己要当父亲了。她摸着自己的肚子,不知不觉流下了眼泪。
苏青成婚了,夫人是她丈夫的妹妹,她送上礼物,没有到场。
第二年,她和溧阳同时传出喜讯。
黎烨忙于继位,整日不见人影。苏青却连溧阳进宫都要亲自搀扶,看向溧阳的眼睛里仿佛有星辰大海。
凭什么,她爱着的人眼里是别的人影。凭什么,溧阳要抢走这一份属于她的温柔呵护。
登基大典,不祥的言论,她整日恐惧。父亲和哥哥传回话来,让她把孩子打掉。她不肯,这是她的孩子,是她血脉相连的孩子,她怎么肯,怎么能扼杀这个孩子来到世上的权利。黎烨将她拥在怀里,喃喃道:“莫怕,孤王不会让我们的孩子死的。”
随着月份的变大,她越发恐惧。她不轻易吃别的东西,每一道菜,每一服药都要试了再试。她不轻易出门,每一条经过的路都铺上软烟罗,临盆时的稳婆也要周全,王上叮嘱母子双全,死了一个,稳婆也不用活了。
这个孩子果然是命途多舛,生下来就为难她的娘,她几乎痛的把命送了,才听到那一声啼哭。
她终于松了口气。
稳婆慌张道:“娘娘,是个公主”
怎么,怎么会是公主?
她眼前一黑,就要晕了过去。
她没有晕,她的母亲不允许她晕。母亲掐着她的手,哭着说:“颖罗,我们想想办法”
我们想想办法,办法。
玲珑跑了过来,跪在她们面前,低声说:“娘娘,夫人,溧阳公主府传来喜讯”
她的眼里忽然迸发出光彩,哑声问:“男孩女孩?”
玲珑:“是个郡主”
她道:“郡主好啊!”那时的她面色惨白,浑身是汗,仿佛从水里捞出来,看起来狰狞可怖。
她不敢细想,或许从她赐了医官给溧阳,她就存了这样的心思。
有了白家插手,这一切顺利的不可思议。
苏青进了宫,单独在玉宁宫拜见她,苏青握着剑,眼里带着风暴,质问她:“你到底要做什么?”
她冷笑:“这是你欠我的!”
苏青被她的凶狠震慑到了,却也更加愤怒,道:“天下只有你的孩子是孩子,我的孩子就是草芥吗?凭什么要成全你的爱子之心让我的孩子送了性命”
白颖罗轻蔑笑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别忘了,苏青,本宫是君,你是臣”
苏青怒极反笑:“也好,我这就回去杀了那个孩子,左右已经成了苏家的孩子,自然由我处置”
白颖罗惊慌道:“你站住!”
苏青大步走出了玉宁宫。
她还是动用了家族的势力,告诉苏青,那个孩子没有死,若是苏青敢伤害苏盈,她便让那个孩子不得好死。
她封苏盈为明乐郡主。
明乐明乐,安安乐乐。从此人生没有挫折。
也的确是这样的,黎烨怕她伤心,命溧阳时常带着苏盈进宫,最后更是将苏盈养在宫中。
那是她最快乐的时光,太子出生的时候虽然养在身边,但终究还是跟在夫子身边的时候多。而苏盈,是真正的承欢膝下。她从不知道一个孩子能这样可爱,能这样令人开心,她全心全意爱着这个孩子。
溧阳时常吃醋:“盈儿对王嫂比对我还亲,不知道的还以为盈儿是王嫂的孩子呢!”
她笑,盈儿自然是她的孩子。
苏青冷冷地看她,目光中带着令人心寒的凶狠。
她不惧这些,女子本弱为母则刚。为了自己的孩子,她什么都能做出来。
后来,燕陵的姜贵太妃薨了,黎烨与她商量,将那个名叫阿蘅的孩子接回来。
她是愿意的,她欠了那个孩子,理所当然接回来补偿。
但母亲说不可,因为母子连心,接回来会暴露出两个孩子的身世之谜,不仅是阿蘅,盈儿也会受到影响。
这种事情,一回生二回熟。
她本来就做了伤天害理的事,这个孩子本来就应该死,阿蘅本来就不该活下来。
一场大火烧毁了一切,从此再无什么能够威胁她了。
苏青?不要紧,他正在边关打仗,没有人能告诉他,他也回不来。
她可以高枕无忧了。
后来,她通过父亲知道了少桓君邀请了一位仙人来到南黎,仙人是来收徒的。
母亲看穿了她的所想,给了她一个丹方。
是啊,何必等到苏青回来去对盈儿不利,她不必派人暗杀苏青。也没必要担惊受怕。
她命人找齐材料,炼制丹药。丹师不敢下剂量,说这药凶险。她执意如此,最后还是给盈儿服下了洗灵丹。
她从未想到这药如此霸道,几乎要了盈儿的性命。当盈儿气若游丝的时候,她跪在了父亲面前。
终究是骨肉亲情,父亲面露不忍,指点迷津:凌沧山上,有一小童与苏盈的生辰八字相同。
是阿蘅,这个孩子为什么还不死?存心来克她的女儿吗?
她疯魔了,动用了家族的秘术,施下两生咒,让燕蘅为苏盈挡了灾。
苏盈如愿登上仙途,她试探着问少桓君那个孩子,少桓君眼中带着冷意,说死了。
终于,有一件好事。
后来啊,她等到了苏青回来,苏青却再没有进宫。
再后来,苏盈回来了,本该死去的阿蘅也回来了。
她们是回来索她的命,告诉自己这一生的愚蠢可笑。
苏盈走了,燕蘅也失踪了。
黎臻来看过她,给了她一纸诏书。彼时她被囚在深宫中,呼天不应叫地不灵。
那是王上亲笔的诏书,废去了她的王后之位,从此居住在冷宫,日日劳作,不得歇息。她的儿子也被削去太子之位,贬为庶民,无继位可能。
黎烨没有出现。
华远山长老从灵钧台来到王宫,跪在朝堂下,呈上少桓君的手谕,列举罪状达数十状,前九状罪罪当诛。
白家除族,流放到了极北苦寒之地。
风光得意上千年的白家,从此跌下了神坛,永无出头之日。
她成了白家钉在耻辱柱上的罪人。
她恨这个王后的位置恨了二十多年,恨王上恨了二十多年,到了最后却发现她其实离不开这些。她离不开王后的尊荣,离不开王上的恩宠。
当华衣美服,珠玉钗环全部失去,只能穿着破衣烂衫去为宫人浆洗衣服换取发馊的饭菜时,她也许真的后悔了。
但为时已晚。
又过了一些日子,也许是几个月,也许是几年,新王继位,一群宫女侍卫打开了冷宫的大门。常年的劳作让她的皮肤变得粗糙皲裂,脸上生了皱纹。曾经美冠京城的白家颖罗已经成了一个老妪。
他们让她洗了澡,换了衣服,还戴上了以前的珠宝首饰。她有些欣喜,是不是新王要恢复她的地位,是不是要迎回她的家族。
但他们却在第二天给了她一杯毒酒,说是长公主恩典,允许她保下临死前的尊严。
死后葬在极北,挫骨扬灰,不入王陵。
送她的人她认识,早已“过世”的少桓君。他说,替哥哥送一送她。
她问:“盈儿可好?”
没有回答,她将毒酒一饮而尽。
白少桓问:“你不问一问蘅儿吗?她当了你这么多年的孩子,替你的女儿受了这么多年的苦”
她闭上眼睛,想起了一个穿着僧袍的孩子,素白的衣袂在风中翻起。
那是在燕陵,女孩子扬起笑脸,像是世间最美好的太阳,问:“你是我的母亲吗?”
她矮下身来,将那个孩子拥入怀里,温柔笑道:“是的,我是你的母亲!”
她摧毁了太阳。
是报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