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尽管好几十万人聚居在一小块地方，肆意把地面糟蹋得不成样子，但在这样的城市里，春天毕竟还是春天。和煦的阳光，让青草到处生长，凡是青草没有锄尽的地方，都一片翠绿，生机盎然。桦树、杨树和稠李都抽出芬芳的黏稠嫩叶，椴树上的新芽正要绽裂。寒鸦、麻雀和鸽子都在欢乐地筑巢，就连苍蝇也得到阳光的温热，在墙脚下嘤嘤嗡嗡地飞。花草树木也好，鸟雀昆虫也好，儿童也好，全都欢天喜地，生气蓬勃。唯独人，唯独成年人，却一直在自欺欺人，勾心斗角。他们认为神圣而重要的，既不是这醉人的春晓，也不是上帝赐福给众生的和谐互爱的美丽，而是他们自己发明的操纵他人的种种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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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出春天的生机与美好，与下文形成鲜明对比。【环境描写】
因此，省监狱办公室官员忽视了春天的快乐，而把一份昨天接到的编号盖印、写明案由的公文当做神圣而重要的东西。公文要求四月二十八日上午九时前，把受过侦讯的一男两女在押犯解送到法院受审。其中的一名女子是主犯，须单独押解。据此，这一天八时整，监狱看守长走进又暗又臭的女监走廊，后面还跟着一个女看守。
看守长在牢门外吆喝着：“玛丝洛娃，过堂去！”
女人的说话声和光着脚走路的声音从牢房里传出。
两分钟后，一个身材不高、胸部丰满的年轻女子身穿白衣白裙，外面套着一件灰色囚袍，快步走出牢房，灵巧地转过身子，走到看守长身旁站住。她脚穿麻布袜，外套囚犯的棉鞋，头上几绺乌黑的鬈发故意从白头巾里露出来。她脸色惨白，就像地窖里的土豆的新芽。那是长期坐牢的人的通病。那双短而阔的手和从囚袍宽大的领口里露出来的丰满的脖子，也同样苍白。那双眼睛，在苍白的脸色衬托下，显得格外乌黑发亮，虽然略显浮肿，但十分灵活，其中一只眼睛稍微有点斜视。她笔直地站着，一副唯命是从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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运用通俗的比喻，形象地描写出女主人公的脸色。【比喻修辞】
他们走进办公室，已经有两个持枪的押送兵在那儿等着。两人接过一份烟味很重的公文，押着女犯向大门走去。
女犯被押着穿过大街，察觉到街上众人向她射来的目光，有点兴奋。在这清爽的春天的气息里，她猛地想起自己的境况，不禁长叹一声。
她的境况是怎样的呢？为什么会长叹？让人疑问顿生。【设置悬念】
玛丝洛娃是一个未婚女农奴的第六个私生子。这女农奴之前连生了五个，却没给他们喂奶，孩子因此很快夭折了。玛丝洛娃本来也要重复前几个孩子的命运，却幸运地被这家的地主老姑娘发现。地主老姑娘给女孩行了洗礼，又因怜悯这个教女，常给做母亲的送点牛奶和钱。于是女孩就活了下来，被叫做“再生儿”。
她三岁时，母亲害病死了，外婆觉得她是个累赘，那个老姑娘就把女孩领到身边抚养。
那个老姑娘叫索菲雅·伊凡诺夫娜，比较善良，给女孩行洗礼的就是她。她还有一个姐姐，叫玛丽雅·伊凡诺夫娜，脾气比较急躁。索菲雅一心想把她培养成自己的养女，玛丽雅却要把她训练成一名出色的侍女，因此很严厉，情绪不好时就罚她甚至打她。由于两个主子不同的态度，小姑娘长大后便半是侍女，半是养女。她的名字也不上不下，叫卡秋莎既非卡特卡也非卡坚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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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是”“不上不下”交代了她特殊的身份，也为她的人生悲剧埋下了伏笔。【埋下伏笔】
有人来给她说媒，她都谢绝了，觉得嫁给靠卖力气过生活的男人，日子太苦。她已习惯地主家的舒适生活。在满十六岁那年，两个老姑娘在大学念书的侄儿，一个阔绰的公爵少爷来到她们家。卡秋莎暗恋上了他。两年后，这位侄少爷从军远征前，途经姑妈家，又住了四天。临行前夜，他引诱了卡秋莎，出发那天塞给她一张一百卢布的钞票。五个月后，她才发现自己怀孕了。
从此，她变得性情烦躁，一味想着怎样才能避免即将临头的羞辱。她辞去工作，之后去警察局长家做侍女，因拒绝这个五十岁老头子的调戏被辞退。后来搬到乡下一个接生婆那里住，顺利产下一男婴，没想到被传染了产褥热，孩子被迫送到育婴堂，很快就死了。
当卡秋莎身体复原时，她自己挣的及少爷送的钱都花光了，不得不重新找工作。她到林务官家干活。林务官虽然已有老婆，但也跟警察局长一样好色，终于找到机会，把她占有了。他的妻子知道后，没给她工钱就把她赶出去了。此后卡秋莎来到城里，住在姨妈家。但她不愿到姨妈的小洗衣作坊工作，觉得太过辛苦，就与一个老作家同居，后来爱上一个店员，又被抛弃了。她剩下孤零零一个人，本想独个儿继续住在那个寓所里，可是人家不答应。派出所长对她说，她要领到黄色执照，接受医生检查，才能单独居住。于是她又回到姨妈家。但她看到洗衣工的艰苦劳作，不禁感到恐惧。
就在玛丝洛娃没有任何依靠，生活无着落的时候，一个为妓院物色姑娘的牙婆找到了她。在牙婆的引诱下，她最终决定去做妓女。此外，她想用这种方式来报复诱奸她的年轻公爵、店员和一切欺侮过她的男人。她交出身份证去换取黄色执照。当天晚上，牙婆雇来一辆马车，把她带到著名的基塔耶娃妓院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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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出那位少爷及这个社会对她的伤害之深。【心理描写】
从此，玛丝洛娃就经常违背上帝的诫命和人类道德，过起这种肮脏、麻木、混乱、没有羞耻的生活来。在她进妓院的第七年，也是她初次失身后的第八年，那时她才二十六岁，她却因一件事下狱。六个月后的这一天，她被押解到法院受审。
照应上文，结束玛丝洛娃的回忆，同时引出下文法院受审。【巧妙过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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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读与赏析
这一章提挈全文。首先作者采用插叙手法，介绍了女主人公玛丝洛娃的悲惨身世。她本是一个天真无邪的少女，却因为自己主人侄子的勾引而堕落，最终走向悲惨的命运。同时文章设下层层悬念：她因什么事下狱，将面临怎样的审判？那位公爵少爷是个什么样的人，会不会关心她的命运？一场大戏在作者的生动叙述中缓缓拉开了。
学习与借鉴
1.生动的环境描写。小说开篇从视觉、听觉、嗅觉等多个角度，用生动的文笔描写了春天的美丽景色与勃勃生机，让人陶醉其中。与下文人们勾心斗角的阴暗心理、玛丝洛娃的不幸命运形成鲜明反差。在这个美丽的季节，女主人公却要听从不幸命运的安排。“以乐景写哀事，更增其不幸。”
2.详略得当。这一章在介绍女主人公玛丝洛娃的不幸命运时，略写男主人公——那位公爵少爷如何勾引她，然后抛弃她。先设下悬念，再由后文详细叙述，较详细地叙述了她颠沛流离，最终堕落的经过，突出了她受到的伤害之深。
二
当玛丝洛娃在士兵押送下走过漫漫长路，筋疲力尽地走到州法院大厦时，她养母的侄儿，当年诱奸她的德米特里·伊万诺维奇·聂赫留朵夫公爵正躺在高高的弹簧床上，目光呆滞地瞪着前方，想着今天要做的事和昨天发生的事。
昨天他在有钱有势的柯察金家度过了一个黄昏。大家都认为他应该同他们家的小姐结婚。他想起昨晚的事，叹了一口气，从床上垂下两条光溜溜的白腿，穿上拖鞋。他拿起一件绸子晨衣往胖胖的肩膀上一披，迈着沉重的步子，快速走到卧室旁的盥洗室里。盥洗室里充满甘香酒剂、花露水、发蜡和香水的香味。他用特等牙粉刷他那口补过多处的牙齿，用香喷喷的漱口药水漱口。之后上下擦洗身子，再用几块不同的毛巾擦干。他拿香皂洗手，用刷子仔细刷净长指甲，把脸和肥胖的脖子伸进巨大的大理石洗脸盆洗完，然后走到卧室旁的第三间屋里，那里已为他准备好了淋浴。他用凉水冲洗丰满白净、肌肉隆起的身子，拿软毛巾擦干，穿上熨得笔挺的洁净衬衫和擦得像镜子一样光亮的皮鞋，坐到梳妆台前，用两把刷子梳理他那鬈曲的黑胡子和头顶前面渐已稀疏的鬈发。
聂赫留朵夫走进长方形饭厅。桌上铺着浆得笔挺、绣有巨大家徽的薄桌布，上面放着装有香气扑鼻的咖啡的银咖啡壶、银糖缸、盛着奶油的银壶和装满新鲜白面包、面包干和饼干的篮子。食具旁放着刚收到的信件、报纸和一本最新的法文杂志《两个世界》。聂赫留朵夫刚要拆信，从通向走廊的门里忽然悄悄地进来一个肥胖的老妇人。她叫阿格拉芬娜，是少爷的女管家。
她交给聂赫留朵夫一封信，这是柯察金公爵小姐写来的。她提醒聂赫留朵夫要准时出庭去做陪审员，并告诉他准备好午餐等他。聂赫留朵夫明白这封便函是公爵小姐柯察金娜近两个月拴紧他们关系的一种手段。但有一个重大的原因使他不能下定决心立刻向她求婚。这个原因并不是十年前他诱奸过卡秋莎，并抛弃了她——这件事他已经忘得一干二净，即使想起来，也不会把它看做结婚的障碍。这原因是他同一个有夫之妇有过私情，这个女人是聂赫留朵夫参加选举的那个县的首席贵族的妻子。聂赫留朵夫起初经不住她的诱惑，后来又对她内疚，因此若不取得她的同意，就不能断绝这种关系。因为这个缘故，聂赫留朵夫认为即使他有意，也无权向柯察金小姐求婚。
聂赫留朵夫喝完咖啡，到书房查看法院通知，知道必须在11时出庭。接着他坐下来给公爵小姐回信。但他写完后马上把信撕掉，觉得口气太亲热。他重新写了一封，却又觉得太冷淡，人家看了会生气。他又把信撕掉，然后按了按电铃，吩咐一个脸色阴沉的老仆人去叫一辆出租马车来。
他换好衣服，走到大门口，那辆橡胶轮马车已在那里等着他了。
坐上马车，聂赫留朵夫又考虑起近来经常困扰他的问题：该不该同柯察金小姐结婚。这个问题也像当前他遇到的许多问题一样，怎么也无法解决。“反正还没有收到玛丽雅（首席贵族的妻子）的回信，那事还没完，我还不能采取任何行动。”他自言自语。想到他可以而且不得不推迟作出决定，不由感到高兴。
“这些事以后再考虑吧。现在我得照例忠实履行我的社会职责，我应该这样做。再说，这种事多半都挺有意思。”他心里想着，从看门人旁边走过，进入法院的门廊。
聂赫留朵夫进了陪审员议事室，这不大的议事室里有十来个不同行业的人。聂赫留朵夫虽然迟到了，但还要等很久。有一名法官直到此刻还没有来，把审讯工作耽搁了。
这个法庭的庭长很早就来到法院里。庭长成了家，可是过着极其放荡的生活。这天早晨他收到瑞士籍家庭女教师——去年夏天她住在他们家里，与他有过一段风流韵事——的来信，说她最近从南方来到彼得堡，下午三时至六时在城里的“意大利旅馆”等他。因此他希望今天早点开庭，早点结束，好赶在六点钟以前去看望那个红头发的克拉拉。他这时正在办公室举哑铃，不料这时候房门动了一下，有人在推房门。庭长赶紧把哑铃放回原处，开了门。
一个愁眉苦脸的法官走进房间，不满地说：“马特维·尼基季奇又没来。”
“还没有到？”庭长一边穿上他的制服，一边回答说，“他总是迟到。”
“真纳闷，他竟然不害臊。”法官说着怒气冲冲地坐下来，掏出一支香烟。这个法官是个古板君子，今早同妻子吵过嘴，因为他妻子提前把这个月的生活费用光了，要求他预支给她一些钱，他坚决不肯通融，就这样大吵起来。最后他的妻子说，既是如此，那么他别想在家里吃到饭。他听了这话转身就走，唯恐妻子言出必行，因为她什么事都敢做。
书记官进来，拿来一份卷宗，建议庭长先审毒死人命案，庭长同意了，就让书记官告诉在这个案子中负责提出公诉的副检察官布雷威。他希望案子可以在四点钟以前结束，然后就可以走了。
书记官来到走廊里，遇见了布雷威，告诉他先审毒死人命案。“太好了。”副检察官嘴里这样说，其实他一点也不觉得好，因为他通宵没有睡觉。他们为一个同事饯行，喝了许多酒，打牌一直打到半夜两点钟，又到正好是玛丝洛娃六个月前待过的那家妓院去找女人，此时他还没有来得及阅读毒死人命案的案卷，想去草草地浏览一下。书记官明知他没有看过这个案子的案卷，却有意刁难，建议庭长先审这个案子。究其原因，书记官是个自由派，甚至是个激进派；布雷威却是保守派。因此书记官反感他，并且很羡慕他的职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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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读与赏析
这一章重点介绍了男主人公聂赫留朵夫。作者先用大量笔墨描写了他奢华而淫乱的生活，这既与第一章玛丝洛娃痛苦的生活形成对比，同时也为后来他放弃这种醉生梦死的生活埋下伏笔。接着作者介绍了他参加法庭审判前的一些情况，从庭长到法官，到副检察官，到书记官，个个心怀鬼胎，只想着个人私利，把正义公道放在一边。他们能公正审判玛丝洛娃吗？
学习与借鉴
1.细腻的场景描写。小说生动细致地刻画了聂赫留朵夫的生活场景。他起床时到洗浴完毕后的穿着，盥洗室的生活用品、洗漱活动与饭厅的器具、食物，都写得具体详细，为我们展示了当时贵族社会的生活画卷。
2.巧设悬念。这一章首先揭示了聂赫留朵夫的身份，他就是当年诱奸玛丝洛娃的花花公子，也是现在审判她的陪审员，他将如何面对在法庭上的玛丝洛娃？同时，他还与柯察金公爵小姐与首席贵族的妻子有着复杂的关系，他又将如何处理？这些疑问让我们读者欲罢不能。
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