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敬泽
《樱花乱》一部,写东瀛日本之花事人事,钱塘女史萧耳所撰。
东瀛樱花最盛,然西湖边亦有樱花。春三月,杨公堤畔,明月照人闲走,蓦然间,水边一树樱花,无人知,正放正落。
站在那儿看着,就觉得,该有一支笛子响遏行云,把心拔到天上去,就该有一支尺八,喑咽侘寂,把心一寸寸沉到水底。
樱花看罢,踏月而归,世上人稀。萧耳是杭州人,应看过西湖樱花。对我来说,此樱彼樱皆樱也,天下樱花只是一棵,但萧耳是不一样的,萧耳爱远方,中产阶级爱月亮,萧耳浮槎于海,飞去飞来,也不知跑了多少趟,偏要看日本樱花。
关于萧耳如何不一样,有必要在此略说几句。比如,萧耳此人,我与她相识十几年,一共坐过两次她开的车。
头一次是什么车我忘了,第二次我记得清,因为那是一辆可上山可越野可以开着打劫或者亡命的雄壮的SUV,萧耳就开着这么个庞然大物在杭州城里转啊转,那时尚未进入4G时代,没有导航,萧耳找路基本靠自问自答自疑惑:咦,怎么还没到啊?咱们现在到哪儿了?别急啊,慢慢走,总能到哒。我不急,因为上一次坐她的车就曾迷过路,萧耳迷路一点也不奇怪,我只是觉得萧耳这么多年在地球上飞到东来飞到西,一直没把自己丢掉,这是一件奇怪的事。
萧耳喜欢的事,包括糊涂和迷路,不糊涂不迷路怎么会误打误撞进出桃花源或樱花源?除此之外,萧耳喜欢花,喜欢十几年、几十年的陈年老友,喜欢乱翻书,喜欢闲聊天,喜欢精致的器物,喜欢摇滚,喜欢茶……
总之,萧耳此人,历了几世几劫,本来大概也是什么山什么峰下一块废石,然后过了南宋,与姜白石为友,到了晚明,与张岱厮混,是个没用的人啊,是个讲究的人,她所讲究的事甚多,也可以说唯有一事,叫作美。
对萧耳来说,美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以此为标准,她为自己建立乌托邦。这样一个人,写一部《樱花乱》,上卷名为《花落》,洋洋洒洒皆是花事草事,跟着萧耳看花去,诚为人间一乐,此人也不知读了多少日本书,也不知看了多少东瀛花,反正她是目送落花、手挥五弦、随口唱花名,想怎么写就怎么写,想写到哪儿就写到哪儿,怎么写都是一树花开没道理的好,怎么走都迷路,但路若不迷哪里有良辰美景奈何不了的天?
读着《花落》,忽想起这萧耳必也曾是紫式部的闺密、清少纳言的知心。《源氏物语》《枕草子》的好,也正在不用心。紫式部与清少纳言皆在深宫之中,经历盛衰兴废,看着高楼起,看着白茫茫,但奇怪的是、有意思的是、今日的读者观众理解不了的是,回首前尘,写一部书,竟然无宫斗、无机心、无谋略、无怨恨,只记得月色潮声,只记得人间欢好寂寥。所以,她们的书皆是随便无结构,因为并无执着的目的要成功要当皇帝或皇后,所以只是此生此世信马由缰一路走,走着便是好的,走到后来不复得路,书也就写完了,也不过花落、刀落,花离了枝头,人等来了命里的刀。
《樱花乱》的下卷是《刀霜》,写的皆是日本史上人事。写英雄写枭雄、写武士写名僧、写茶人写俳人……写花事无成败,花开了不是成,花落了也不是败,写人事难免成败,难免考究人生的路如何走。对此,萧耳实不在行,每当萧耳想谈谈,我就感觉是坐在她的车上,听着她自言自语地嘀咕——怎么回事啊……好在萧耳眼不在焉心不在焉,她看人也如看花,看的只是美不美,好也罢坏也罢、成也罢败也罢,她所见所赏的只是那风仪那姿容那刀光闪亮鲜血迸溅……
——这当然是有问题的,我很不赞同,人毕竟不是花,或者说,在人这件事上,美不美实在和好不好、对不对脱不了关系。当然,有时候,好不好、对不对判然分明,但有时,说清好不好、对不对也是天大难事,难言矣难矣哉!英雄如曹操、英雌如武则天,都是一眼看到了底,随你们说去,谅你们说也说不明白。越说不明白就越有人说,明白人相信自己说得明白,糊涂人如萧耳则只说一件事:美不美。她可真是精神上的颜控啊,她所要的是摩罗之诗摩罗之力,她要绝对和极端,生命便该是樱花,只有浩然盛放和断然凋零,只有这两个瞬间。好吧,萧耳就是这样一个人。十年前,我给她的书写过序,那是《小酒馆之歌》和《女艺术家镜像》,书里都是西洋文化史上的奇人怪杰,是人性与天才与激情的种种灾难现场。那时我就知道,萧耳有一种峭拔偏至的趣味,她喜欢刀锋上的舞蹈。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一切安好,兴致勃勃,依然爱刀锋,爱刀锋上的花与人,而且文章越写越好,最好时如樱花之乱,令人深哀。
2019年6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