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话说得三人全变了脸色。
柳随风知道姥姥的厉害，自己虽有伊藤晴香送的玉坠青光护体，但这玩意儿怎么用却半点不知道，这万一事到临头没法激活，这不要命呢吗？
眼看聂小倩、周涵二人又要用充满企盼的眼神看他，一顶“柳天师，一切都交给你了”的大帽子马上就要扣下来，柳随风吓得一个激灵，忙抢着就说道：“不要紧，好在如今骨灰坛已然到手，既然她已经破阵而出，此地不可久留！”说罢，也没给二人反应的机会，不容分说地拉着他们就跑。
三人不敢再做耽搁，连忙离开鸦巢，一直跑出了十多里，没见姥姥追来，这才略略放心。
当晚时分，三人在林中宿营，周涵趁聂小倩去采野果之际，凑到了柳随风的身边，问道：
“你今后有何打算？”
“不是和你说过吗？我要去南郭镇啊。”柳随风一边说着，一边往篝火里又添了点枯枝。
周涵又问道：“对了，我其实原来一直就想问你，你到南郭镇究竟是去做什么？”
听到这个，柳随风不禁叹了口气：“究竟是去做什么，说实话我也不知道。”
“这？！”周涵一怔，“那你这是……”
“可我却知道，南郭镇我一定要去。”柳随风拨了拨火堆，火焰一下子兴盛了起来。
如同他此刻的心情一样。
因为这句话，柳随风是发自肺腑的。
如果说当初被玄机子告知“在南郭镇能找到答案”时，他还是抱着不得不去的态度的话，那么经过了这么一连串的事件，如今的南郭镇，柳随风已是非去不可了。
不为别的，他实在不想一直这么下去，不想每次都把自己搞的一惊一乍的——这一回对付姥姥，虽然成功拿到了尸骨，聂小倩还因此对自己这个“天师”崇拜得不得了，但自家苦自家知，柳随风知道那只不过是自己这一回运气好一点而已，这其中的种种关节，全占了一个“巧”字，虽看似有惊无险，可但凡出了一点差池，只怕自己连命都得搭上。
可幸运之神不会永远都眷顾你，这一回运气好，那下一回呢？如果没碰上这么好的运气，那自己不是死定了？
此外，更重要的，他明白了自己该做的事。
“因为妖怪要吃人，所以它们该死”这个道理说来简单，可话容易说——作为一个21世纪穿越来的人，类似这样的大道理，柳随风甚至能说得更多更好，可是……
你真的懂得它吗？
至少，柳随风以前是不懂得。
可如今，他懂了……
在镇魂塔前，他第一次见到了那么多无辜的冤魂，听到了那么多怨灵的悲嚎——他们都是曾经和自己一样的人！
可他们却成为了姥姥的“食物”！
有生以来，柳随风第一次对妖魔产生了痛恨，第一次萌发了要斩妖除魔的决心。
因此，在经过了鸦巢事件之后，柳随风想要变强的渴望，从来没有这么强烈过，他头一回开始真的想要成为一个强大的驱魔人、一个真正的狩鬼者。
※※※
也就在这一刻，青城山的白云观里，正在蒲团上打坐的玄机子，突然对着身前的虚空中突然出现的人影，睁开了眼睛：
“什么事？”
那里空荡荡的，别说是人，就连桌椅家什也没有，可玄机子的表情却是无比的认真，仿佛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在和空气说话，一丝精光从他的眼角闪灭。
可就在他的话音刚落的时候，虚空之中，传来了一个沙哑的声音：
“天象有异，那个人……”
“我知道，”玄机子打断它，“但这仅仅只是开始，有了除魔卫道的决心可远远不够，我曾经告诉过他，他要找到三样东西，才能成为真正的狩鬼者，成为天下第一的驱魔人。可如今，还缺着两样呢。”
“是，师父。”
“你下去吧。”玄机子再次缓缓闭上了眼睛。
※※※
柳随风自然不知道发生在千里之外的这一幕。
现在的他，正静静地看着远方雾霭中的青山，默默地想着心事。
“我……不大明白。”周涵看着他的背影，有些不知该说什么。
他忽然隐隐有一种感觉，自己这个兄弟，好像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可究竟哪里不一样了，他却说不上来。
柳随风不想多做解释，只笑了笑，道：“就不说我了。说说你们吧，你们呢？又有何打算？”
这本是他转移话题地随口一问，可就是这一问，却把周涵问住了。他僵了一下没言声，过了半晌才轻声道：“我要护送小倩的骨灰回乡安葬，让她能够投胎做人。”
柳随风目光一闪，却没言声。其实周涵的答案早在他的意料之中，这小子迂腐，书呆子一个，作出这种最符合常理的决定，记得前世看《倩女幽魂》，聂小倩最终不就是带着遗憾与眷恋，投胎做人了吗？所以这个故事会迎来这样凄美的结局，实在是半点也不稀奇。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有的人说，缺憾才是完美的，如果宁采臣和聂小倩在一起了，那么他们的爱情也就不会那么荡气回肠，可柳随风却始终觉得，那不过只是在明知无望下的一种自我安慰罢了……
人，比起曾经拥有，谁不更喜欢天长地久？
周涵的一句“让她投胎做人”，尽管听似平常，然而柳随风心细如发，还是听出他语音之中的颤抖。
也许，就像他的心一样。
周涵会做出这种选择，他相信他一定经过了深思熟虑，放弃了很多，只因为四个字“人鬼殊途”。
可是，人鬼殊途，就一定一定是不可动摇的天理吗？
殊途，就真的真的不能同归吗？
如今，当结局还未曾注定的时候，自己能为这一段感情做些什么呢？
“你舍得？”柳随风幽幽地叹了口气。
正在给篝火添柴的周涵明显地顿了一下。
“这不是舍不舍得的问题。”他摇摇头，“小倩是鬼，是鬼就该去投胎，这是天道。”
“是吗。”柳随风不置可否，“难道是鬼……就一定想着投胎吗？”
“……是。”周涵用细白的牙咬着下唇，“我不能因为自己而耽误了聂小倩。她毕竟是鬼，是鬼就该去投胎，即使勉强在一起了也只是孽缘，对于我，对于她，这都是一个无法接受的事实。”
他说到这里，就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般，停了好久，才接着说：“我们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在一起天理不容。”
“你确定吗？”柳随风一直静静地听着，直到这时才开口问道，“小倩一旦重入轮回，奈何桥畔，她就会饮下那一碗孟婆汤。”
“……我知道。”周涵沉默了半晌，才嗫嚅着，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可柳随风却像是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反应似的，继续说道：“她会忘了兰若寺，忘了鸦巢，忘了镇魂塔——也就是说，她会忘了你，甚至连一点记忆都不会留下……”
周涵没再应声，他坐在草垫上，像一尊石像般地一动不动，低着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火光印在他白皙清秀的脸庞上，一晃一晃的。
“你知道人世间最痛苦的事是什么吗？”柳随风又道，“不是生离死别，而是当你站在她的面前时，她却不记得你。”
周涵呆呆地望着墨蓝色的天空和繁星，出了好一会神，才像是终于压抑住什么东西地上涌一般，尽量平静地说道：
“你说的我都明白，我也承认我很爱她可是……”他叹了口气，苦笑了一下，“”你没有爱过，所以不会懂的：就是因为我爱她，所以才不能因为我的自私，让小倩背上触犯天条的罪孽，就是因为我爱她，所以才不想她受到伤害，既然这样就只能选择放弃，不是吗？”
“是吗？”柳随风反问，“原来你的爱，就是这么渺小的东西？”
周涵浑身一震，一瞬间脸涨得通红：“你说什么？”
“难道我说错你了？”柳随风道，“真正的爱是可以冲破一切的，你说不能让小倩背上触犯天条的罪孽，那么就带她去改写天条！你说不想她受到伤害，那么就用你的手挡住一切冲她而来的伤害，这才是真正的爱，这才是你该做的事！真正的爱情，没有冲破万难的勇气，没有不顾一切的决心，受制于天规，畏首于世俗，那么你有什么资格说爱？”
“我……”
“或许你要说：这是你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我不该多嘴。”柳随风接着说道，“你说的不错，这的确是你们两个人的事，但是请记住，是‘两个人’的事！所以你是不是应该也问问小倩的意见？”
周涵一下子僵在了那里，他赫然发现，自己竟然从没有问过聂小倩这个问题。
可是……
这还需要问吗？
身为鬼魂，缠绵人间只会违反天道，能够投胎转世，重新做人难道不是她们最大的幸福吗？
他爱她！如果可以的话，他真的希望小倩能够永远留在身边，可是……
人鬼殊途！
可是……
爱情并不是占有，而是付出！
他相信自己的爱绝不是那么渺小的东西，他知道真正的爱情是为了对方能够更好，这一点他懂！天知道他是经历了怎样的身心撕裂才作出的决定，可是……
难道这也有错了？
“你错了。”柳随风语音淡淡，“这个世界上没有谁有权力替另一个人作出选择。”
“我……”
“或许，你该听听小倩的想法，而不是擅自作主地替她去决定。”
“可是……”
“我要走了。”柳随风看了看天色，站起身，“我得尽快赶到南郭镇去，你既决意送小倩尸骨回乡，那我们就此别过吧。”
他一边说着，一边转身走开，却在走出第三步的时候，又蓦然顿住了脚步。
“临走前我最后奉劝你一句，”他头也不回地说道，“不要总用脑子去想问题——这个世界上很多事都要用脑子去想，但唯独这个情，需要用心去想。”
周涵霍地抬起头：““你是说……人鬼、仙凡，俱可结缘？””
“我这么说吧……”柳随风道，“世间万物皆有灵，灵者有分，因此高低有距，左右有间，头上是天，脚下是地，人分男***阳有别；但天地万物，均同采日月之光，共纳宇宙之气，因此天地有合，仙凡，人鬼本就有缘。但这缘也是因人而异，关键还在你自己。”
“在我自己？”
“缘者，信也。心诚则灵，灵则通，通则圆，圆则满，若能圆满，自可结缘，难道这么简单的道理，你还不明白吗？”
周涵呆住了，好像一下子给人抽干了血，脸色青中透黄，呆若木鸡地坐在那里。
枉自己读了这么多书，竟然从未想过，世间还有这样的道理。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可柳随风已经转身离开了。
“希望他能好好想想清楚吧……”柳随风暗自想道，并且迈开了脚步再也没有回头。身后只留下了一个木然痴坐的身影，在火光之中忽明忽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