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莺跌跌撞撞地跑进来,惊扰了美人榻上瞌眼浅眠的美人。
宋醒是个一等一的美人,长眉凤眸,唇色是血一般的深红,却更衬得一身肤色如雪。她的唇极薄,看上去就是副薄情寡义的模样。
事实也确实如此。
“何事?”美人轻抬眼,斜斜的瞥了丫鬟一眼。这一眼,直接把流莺吓到跪下。
流莺摸着眼泪,抽泣着答话:“二小姐,御林军来了!老爷夫人也给他们抓走了,说是看在太子殿下的面上才放过小姐……”
宋醒并不惊讶,理了理滑下肩的纱衣,染了红蔻的手端起先前泡好的龙井,抿了一口。
“太子的条件。”
流莺一听,眼泪刷刷的流得更欢:“殿下要小姐去做他的通房丫头。还说只给小姐三天考虑时间,如果小姐不答应,就让小姐从哪来回哪去。”
通房丫头,堂堂宋尚书家的千金,给太子,做通房丫头?不过那是曾经了。宋醒尚书千金的地位,在刚刚已经消失了。
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在这诺大的紫禁城里,何人不知她宋醒的生母是前朝名闺,是新朝名妓?何人不知她宋醒自小就在青楼里长大?太子这面子,下的好大啊!
流莺看着脸色晦暗不明的宋醒,悄悄的咽了口口水。
宋醒是流莺这一生中见过最恐怖的女子,美则美兮,但心如蛇蝎。
她自幼在宋府长大,她的爹娘都是下人,所以流莺出生,便是个丫鬟命。
记得那时候她才十岁,寒冬之际,她被府里那最受宠的嫡小姐罚跪,只是因为有日府里来了上宾,那公子随口赞了句流莺的容貌水灵。
在流莺撑不下去的时候,老爷牵着一女童的手路过。女童问道:“爹爹,大宅子里也要跪在雪上吗?”
老爷脸上出现了流莺从未见过的宠溺,他看见了这边的流莺,对身后的仆从说了什么,流莺就被人扶下去了。
睡在了暖和的偏房里,膝盖上用着药,一日三餐准时送到,这是过去流莺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等她身子好利索了,就被送到了之前老爷从不让人进的暖阁里,上次牵着老爷手的女孩光着脚坐在塌上,红色的裘衣穿的松松垮垮,年纪虽小,却别有一番景致。
“见过二小姐。”流莺在来的路上已经被人提点过了,这是老爷流落在外的小女儿。
老爷并没有儿子,子嗣极其稀薄,如今也只有两女而已。好在老爷看的开,并不在意。
女孩没有正眼看她,只盯着窗边的红烛问道:“我名宋醒,日后你便跟着我,我救了你,你得报恩。”
宋醒极锐利的的目光转向了流莺。流莺喏喏应道,施恩以胁,流莺心都凉了一大截。这样年纪小小就如此工于心计的小主人,日后这日子怎么能好过?
可事情并没有向流莺想的那样发展,宋醒的日常生活就是吃喝玩乐,时不时收一收老爷的赏赐,时不时去气一气嫡小姐。
日子一长,流莺总算从旁人的闲言碎语里拼凑出宋醒的身世。
宋醒是名妓之女,皇城花满楼名妓江琼儿的女儿。宋老爷和江琼儿的缘分,要从前朝讲起。
他们自幼相识,青梅竹马,两家更是门当户对。可最后,新皇逆反之际,江家站错了队,落得个男丁抄斩,女眷充妓的下场。
当时的江琼儿已经和宋老爷有了肌肤之亲,再过一月就要成亲了,最后却发配充妓。
宋老爷被新皇远支边疆,随手指了一门亲事与他。等他回到紫禁城,江琼儿已经是鼎鼎大名的青楼名妓了。
江琼儿没告诉宋老爷自己已经生下了女儿,而是自己一个人把宋醒拉扯大。月份比那个名正言顺的嫡小姐要大,却因为宋老爷正妻,宋醒不能恢复大小姐的身份,只能不高不低的做个庶出的二小姐。
等到宋醒八岁了,江琼儿患病撑不下去了,才给了宋醒一块玉佩,让她去认父。
宋醒等到江琼儿的身体逐渐变冷,寒冬腊月里,哭的打湿了棉衣。她埋了母亲的尸体,在夜里,躲过花满楼的看守,悄悄出门。
花满楼的人不肯放过她,妓女的女儿生下来也是个妓女,这是所有人都认定的。他们要把宋醒抓回去做雏妓。
宋老爷第一次见到宋醒就知道她是自己和江琼儿的孩子。宋醒和江琼儿长的实在是太像了,可眼睛却像自己,亮到人心底。
他把宋醒带回了宋府,宋醒第一句话就是:“爹爹,我叫宋醒。醒悟的醒。”
宋醒不怕宋老爷,因为她知道,这个男人,爱惨了她的母亲。她利用着宋老爷的宠爱,轻轻松松的扳倒了那个高傲的嫡小姐。
最后嫡小姐死在宋醒手上。是的,宋醒让人把她绑去山野,看她被那些山野村夫凌辱一番后,一把匕首,捅进了嫡小姐的胸口。
“是你害了母亲,我知道的。”宋醒复仇的那瞬间,眼睛亮的像两团火焰。
是嫡小姐派人故意去花满楼找事,伪装成嫖客说江琼儿偷了他银子。江琼儿经过这么些年,还生了孩子,早就不复当年了。
老鸨罚她跪三个时辰,这一跪,就再也没能起来。
嫡小姐最后的请求是让宋醒不要害她的母亲,宋醒轻蔑的笑了。
可她真的没有去碰夫人,宋醒照常在府中横行霸道,肆意妄为,却歪打正着的,长成了京城难寻一人能与之匹敌的美貌。
流莺很为自家小姐担心,门第高的看不上宋醒青楼后人的身份,门第低的宋醒根本不会看上一眼。
宋醒早早的卸了宋夫人手中权势,自己把这大权掌握在手中,将府中打理的井井有条。
所有的女子羡她,妒她,咒她,怕她,圣上也曾说过一句评价宋醒的话:“若宋醒是个男子,那便没有别家儿郎什么事了。”
宋醒听了,不可否置的笑了笑,扭着盈盈一握的腰肢走了。
丞相家的小儿子见过宋醒一面,又是个读圣贤书把脑子读傻了的,整整撒泼卖痴了一个星期,丞相家媒人的脚才踏进了宋家的门槛,聊了不到一刻钟,就被宋醒喊人给丢了出来。
自此,丞相家公子一病不起,整个人日渐消瘦,口中只念念叨叨喊着宋醒的名字。把丞相和丞相夫人急了个半死,生怕孩子挺不过去就一命呜呼了。
事因宋醒而起,她还是去探望了一番,谁知道那丞相公子一见了她,病就七七八八好了一大半。丞相家趁热打铁的再次派人去尚书家提亲,这次溜得后门见的是宋老爷。
这一来二去,宋醒还没整明白,自己就被宋老爷给嫁了出去。
太子不知怎么就介入了这件事,宋醒不愿嫁人,便求太子搅黄了这桩婚事。太子欣然应允,随手给丞相按了个通敌叛国的罪名,满门抄斩。
宋醒知道之后,去天牢看望丞相家的小儿子,他已经神志不清了,却喃喃自语:“宋小姐莫怕,在下会护着你一辈子的,莫怕……”
那天,宋醒在天牢里待了很久很久,当她出来之后,她向所有人宣布自己早已经和丞相家的小儿子有了肌肤之亲。
宋醒从来都是不要面子的,连带着宋老爷也没有了面子,宋老爷叹息着摇头,把宋醒关了禁闭。
丞相一家早已被满门抄斩。
等宋醒出来后的第一件事,她和太子一起伪造了宋老爷意欲谋反的罪证,呈上去后,宋老爷就被带走了,正如今日。
她到底还是埋怨宋老爷的,哪怕他疼爱自己这么多年。
而太子,也在暗地里嘲笑宋醒的愚蠢,一个女儿家,把自己的父亲,靠山都给扳倒了,岂不是任他戳扁捏圆?
流莺既敬佩宋醒,也畏惧宋醒。
“为我更衣。”长长的青丝垂在眼睑之处,宋醒还是那样一副神情,睥睨而骄傲。
京城十大未解之谜之一,宋醒明明什么都没有,比她家世好的大有人在,可谁都没她傲。
江琼儿说过的,人再贱,也该有傲骨。
宋醒是记着的。
流莺替宋醒换上她最爱穿的红色纱衣,替宋醒挽了个妇人髻发。这也是宋醒要求的,那日从天牢出来后,她就用嫁为人妇的标准要求自己了。
秋天萧瑟,宋醒披了件红狐裘衣,坐上了马车,向着花满楼去。
太子在花满楼的雅间里,宋醒一进花满楼,便有太子的侍从迎了上来,将宋醒带上楼。
“太子殿下。”宋醒规规矩矩的行了个妇人礼。太子狭长的眼睛眯了眯,颇为不耐。
“宋小姐可考虑好了?”
“回殿下,小女愿回花满楼。”
“大胆!”
……
太子怒极,冷讽热嘲:“你当年费尽心机从这楼里出去,今日却主动要回来?不愧是青楼名妓之后。”
宋醒低头称是。
流莺左等右等等不回她家小姐,急出了一头的汗。
宋醒下楼,给了一大包银子给了流莺:“你走吧,我该回去了。”
流莺一愣神的时候,宋醒那火红色的身影就不见了。
她看着手中的银两,忽然觉得有些悲凉之意,宋醒纵然心如蛇蝎,可却从来没对自己使过脾气,没有罚过自己。
“小姐——”
女子凄凉的哭声在这街道上哀怨,婉转的回旋着。宋醒听见了,却没有回头。她是从不屑回头的。
时隔两日,太子的最后期限到了,可太子,却倒台了。
坏事做多了总会叫人拿捏住把柄的,宋醒和二皇子合作,她把之前和太子联合诬陷宋老爷的罪证呈了上去。太子被冠以谋害忠良,因此圈禁。
他有说过是宋醒,但谁会相信一个区区弱女子会去陷害自己的父亲呢,陷害父亲对宋醒有什么好处么?
宋醒独自一人散尽家财,辞了圣上,抱着琵琶离开了。
在江南水乡的一处村庄中,丞相的小儿子正焦急的等她回家呢。
宋醒其实不叫宋醒,当初江琼儿把她生下来时,她还沉浸于对宋老爷为何不救她的怨恨中,给女儿取名叫江缘,有缘分之意,有怨恨之情。
宋醒后来见到宋老爷时,随口给自己改的名。她希望母亲能醒悟,也为了能让宋老爷以为母亲一直记着他,才换了姓。
那个村庄里过年唯一的乐趣,就是能看到住在村头的那对小夫妻,女的弹琵琶唱小曲,男的照着他妻子的模样作画。
而且年年除夕只谈那一首曲子。
问那曲子叫什么,曲名醒。
我叫宋醒,醒悟的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