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影稀散。
许是天色已然没入昏暗的缘故，武舜城城外的灯火照映下，鲜少出现除却李清等人之外的人。偶有几道身影闪过，也都是脚程极快得掠入武舜城城门，显得匆匆而迅速。
初临此城，李清下意识地凝神观察，因而脚下要走得略微缓慢了一些。
罗歆与灵灵随在其后，同样放缓速度。灵灵虽说不解于其举动，但她自幼便一直是听从他人，是以此刻亦跟着李清的脚步，没有发出任何质疑。
渐渐的，三人并行走至城门前。
同一时刻，那两列身披甲胄的兵卒投来目光，眼神中略带有些许警惕。
不过由于武舜城并没有禁止什么人进城，兵卒们尽管隐隐感觉到那身着金白色锦袍的以及那背枪的少年颇有来头，也没有上前阻拦。
只是始终注视。
李清默默回望一眼，眸底稍动。
各自站着的两列兵卒一同守城，但其套着的甲胄却并不相同。甚至于，大相径庭。
无论是样式还是颜色，均都各异。
一列是纯银所制，一列则泛着火红。
想这两列兵卒，分别归属于北承国和东舜国，恰与罗歆所说的两国一同管制相符。
略一思量，李清沉默着动身，一举掠过两列兵卒，稳稳当当地迈入城门。一入城门，首先扑面的就是那耀眼的光火，很是炫目。李清不不自觉地微微眯着眼，稍有些不适应。
他定了定神，一眼直视身前。
城门内，恰是一条笔直的宽敞道路，路上两侧摆着三三两两的店铺，铺子上是形色各异的玩艺。店铺后，亦更有鳞次栉比的建筑一处处拔地而起，均都点亮了门户的灯火，闪耀驱暗。
离开官道，踏入武舜城，便有如忽而置身于另一个世界。
繁华而喧闹。
尤其那川流不息的人群。他们各自为伴，穿着分别不同，一边笑谈，一边行至于由反衬出灯火明亮、一块块痕迹明显的光滑石板路上。
尽是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
李清何曾见过这般热闹的景象。无论是不久前的远山镇，亦或是远至极北的北城，繁华程度都无法与这眼前的武舜城相提并论。
由于同样是城池，李清下意识地将此城与他最为熟知的北城相对比。但，对比到最后，他发现，这两座城池，压根就无法放在一起比较。
或许北城的规模并不比这武舜城要小，可是要论繁华程度，以及人群密集的话，北城与此城之间的差距，甚至都不能要语言去表达。
走在北城的街道上，虽说偶尔同样能看到人，但感受到更多的东西，是冷与萧条。
实际上，许多年前修建北城时，其实基本不是为了是让人居住，更多的，是派军队至于其内，以此来防范北原雪兽的威胁。加之于北城本身的不安定性，以及其四季如冬的气候，便更没有人愿意久居于内。
好在，经过时间的推移，北原上的雪兽已很多年没有过异动，终年白雪的状况则颇有几分意境，越来越多的人，开始选择居住北城了。
换做更多年前，
行至于北城中，甚至都看不到哪怕一个未曾穿着甲胄的人影。
不过，
去往北城的人再怎么多，也无论如何，都比不上这愈加繁华的武舜城。
李清凝望着城中状况，不由地出神。
另一旁的罗歆则没有这种状况，而是小步一跃跨上前，踏在石板路上，显露出盈盈笑意，“这武舜城还真是繁华，较之于都城，也丝毫不逊色！”
“……是，很繁华。”李清回过神来，点点头。他似忽地想到了一点，眼神闪闪间，仰头眺望幽暗中的天际，仿佛正在寻觅着什么。
片刻，他双眸一定，“那是，箭震塔。”
顺着其投射出的目光的方向，箭震塔稳而高地屹立于城中，距离略微有些远。因为天色黯淡，箭震塔又直通上天，故似染上了一层墨色，显得很不引人注意。
倘若不仔细瞧上两眼，甚至很难察觉。
哪怕是以李清的目力。
可是，当他注意到箭震塔的那一刹那，登时便能感受到一股子磅礴威压扑面，隐隐的，镇制一切。莫名，李清觉得那箭震塔其实并不是死物，而是一个生灵，具有强大的生灵。许多年来，其一直都镇压着武舜城中的所有邪祟，以护城中百姓安全。
箭震塔很是平静，却丝毫不平凡。
遥望一眼，李清就不得不为之心神震动。这种心下震动之感，与不久前，隔着很长的距离，看到箭震塔那模糊的景象时，完全不同。
这是一种……
无法言喻的感觉。
如同有波涛在心底涌动，积蓄力量。
终有一天，会倾泄而出。
这时候，罗歆同样望见了那似乎遥远，却又似乎近在咫尺的箭破塔，兴奋地出声：“啊，真的……箭震塔，真的好高啊！”
仰尽了头，却根本看到塔峰。
不知是箭震塔太过于高，还是这昏沉的暗色云雾太过浓重，遮住了视线。
“有机会定要前去看看。”李清道。
“嗯嗯。”
罗歆点头称是，旋即收回目光，笑吟吟地矮身，揉了揉灵灵的脑袋：“你什么时候去把那些炭卖了呀？”
“灵灵、灵灵……”小女孩似乎是没有意料到少爷会说着说着，忽然回首一问，一时间愣在原地，支支吾吾。
许久，她才缓过神来。
“我以前都是天黑前就卖完，然后夜里回家。可是，现在、现在天黑了好久，再过一会儿，城里就不准任何人出门了……”
“武舜城里设了宵禁？”
“……宵禁？”
“啊，没事，灵灵你接着说。若是夜里卖不完，你如今接着怎么办？”罗歆突然想起灵灵不识字，亦不会明白“宵禁”是什么意思，立刻改了口。
灵灵呆呆地点头，思索片刻：“所以、所以灵灵打算，先到那家要去卖炭的客栈里休息一夜，明日里天一亮，就走。”
“你身上带了银两……有铜钱么？”
“没有……爹爹没给我带铜钱。”灵灵的脸一红，双手五指互自捏着，“不过、不过没关系，我把这些炭卖了，也能换一些铜钱的。”
“你不是说还要买些东西回去么？你把卖炭的铜钱都用来住店了，那还怎么买别东西？”
“没关系，我只住一夜的……”
望着小女孩垂下的眸，罗歆沉默了。
很显然，灵灵，根本就不曾在这武舜城中连夜歇息过，否则，不会不知道在武舜城这般繁华的城池中，凭炭卖出的一点点铜钱，住客栈十分勉强。
哪怕只是一夜。
其实，罗歆很想随处带着小女孩，
但是……
“不如这样。”
罗歆念头一起，遂从怀中摸出一锭金元。金元宝上闪闪发光，中央则印着一处特殊的花纹。
花纹的图案看起来错综复杂，说起来又极为简单。只是一个模样逼真的虎头，虎头睁大双瞳，张开嘴，嘴里咬着的，是一柄宽厚的斩马刀。虎头与斩马刀融汇在一起，显得略微有些别扭，却又隐隐从其中透出一股子渗人的威严，如有虎啸低吟回转。
刀虎纹，
代表的，是北国皇族。
虎首象征着罗景承的威严，斩马刀，则是伴罗景承一生的兵器。
望着此纹，李清眼神一闪，似有所感。
罗歆却始终只笑看着小女孩。她伸出手，将刻有刀虎纹的金元递向面上唯唯诺诺的灵灵：
“灵灵，这个你就先拿着，今夜里的客栈要付的铜钱，卖炭的铜钱若是够，就先付了，这金元则用于明日你上街采购。若是不够，就直接用金元付了。一切作罢后，应当还有剩余。
“剩下的，你带回去，交给你爹……不，还是直接交给你娘亲吧……也不对，应该说，你买完东西后，先不要离开此城，我会来找你。三日……嗯，三日之后，若是你还没有看到我，就不用等了，带着剩余的钱两回去便是。”
“啊？不行的不行的，灵灵不能要少爷的金、金元的。”似乎是没有料想到少爷会来此举动，灵灵愣了瞬息，旋即赶忙连连摆手，模样很是无措。
“为什么不能？”
灵灵想了一息，支支吾吾地开口：“娘亲说，娘亲说……”
“那你现在是听你娘亲的，还是听我的？”不等小女孩说完，罗歆轻轻挑眉，打断道。
“啊……”
灵灵一惊，面露纠结之色。
“灵灵，你若是听我的，就听我吩咐，先拿着金元去住客栈。若是不听……”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罗歆说到这里，忽而放缓了语气，将音调拉得很长很长。
无形中，一股压迫气息弥漫。
“少爷，少爷不用说了。灵灵、灵灵听从少爷的吩咐……”灵灵垂下头，咬着唇，最终还是没有拒绝少爷的决心。
“好，那你接着这个金元。”
灵灵只能顺从地伸出双手，拿过金元。不过其手始终都在颤颤巍巍，不知是小心翼翼，还是仍有犹豫。
“好，灵灵乖。”罗歆这才满意地笑了笑，而后按上小女孩的那团发丝：“那灵灵记住我刚才说得那些了么？”
“灵灵记住了……”
“好，灵灵乖。”
罗歆笑吟吟地重复一遍，随即微微偏首，以目光示意站在一旁的李清。见状，李清目光未动，却缓缓将那装满炭的木篮子送到小女孩的一侧。
“灵灵，你背上这个木篮子，就先找个客栈去歇息吧，好好睡一觉。”罗歆收回了手，站直身子。她忽然轻啊了一声，“差点忘了……灵灵，等你回来，我就教你认字。”
“哦……好。”
灵灵依旧顺应，接过木篮子，略有些笨拙地背上那甚至有她整个身子大的木篮子。
“嗯，走吧。”罗歆点头。
“好，少爷、少爷再见。”灵灵同样是最后地点了点头，目中的两颗小炭中是极为清晰的不舍。片刻，小女孩抽抽鼻子，呆愣愣地转身，向着那灯火辉煌的石板路，小步小步地走去。
其脚步缓慢，暖暖灯火投射下来，映照出小女孩身后的那道纤细影子。背后那装满炭的木篮子，亦融汇在影子中，显得那影子，渐渐宽壮起来。
灵灵没有回头。
小小的身影缓缓挪动。身着粗布衣裳的小女孩在此刻，在无数华贵行人的中央，似全然无法融入，尽是一番格格不入的模样。
罗歆双目凝然，忽的感觉灵灵的肩膀瘦弱如骨，几次都想要上前拉住，却又因心底的犹豫而纠结。
迟疑间，小女孩的身影却已不知不觉没入至那片辉煌灯火中了。
不知去往何方。
罗歆幽幽地一叹，仿佛泄了一股气，神色上露出疲惫。
这时候，
自始至终都沉默着的李清，一面凝望着灵灵的离去，一面忽然平而淡地低声开口：
“你发现了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