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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过去 并未真的过去

萨拉

纽约,世界的十字路口,在这里你不会两次遇见同一个人,却可以遇见那个对的人。

萨拉骑车沿着东河,从晨跑爱好者、散步的老人和遛狗的年轻情侣之间穿过。要带她去往曼哈顿的轮渡即将出发。她下了车,上了船,船便离岸了。

她在船头找到一处空地,将自行车折起放在身边,前头是一对日本情侣,笑容甜蜜。布鲁克林大桥的阴影一时遮挡住清晨的艳阳,小船打破河面的平静。更前方是自由女神像,她伫立在那里无法动弹,眼神却总是警惕的,似乎是忆起自己被迁移至此的原因。

萨拉打开iPod,艾丽莎的歌声成为这短暂旅途中的背景音乐。她戴着大大的彩色耳机,就是非常流行的那款。这种耳机已经替代了耳塞式耳机,似乎是在宣示:“没看见我在听音乐吗?请勿打扰!”她用雷朋太阳镜藏起迷人的绿眼睛,身上穿着一条宽大的、有很多口袋的军装裤,一件黑色的背心,脚上是一双鞋帮高得过分的板鞋。

萨拉是美丽的,非常美丽。她不喜欢声张自己的美丽,但刻意的隐藏却起到了反效果:无论身处何地,她总是吸引着大部分人的目光。

她在纽约快满一年了,一年是她给自己设定的期限,用来判断自己是否会爱上这座城市。她爱它,从它的身上可以看到自己的影子。这里混乱拥挤,光怪陆离,却同时有着浪漫、隐秘而又脆弱的一面,就像是一个热带鱼池,各种颜色明艳的鱼儿在这里擦身而过,却对彼此的存在漠然置之。

这天她得到了一家广告公司的offer,工作职责是复印文件以及端茶送水。美国梦嘛,就是从底层开始的,而她的底层已经筑成。对此时的她来说,这样便很好了,毕竟比在罗马任何一个呼叫中心工作赚的都要多,也能负担布鲁克林一套公寓的租金,即使只是合租。

当纽约的天际线渐渐出现在她的视线中时,轮渡也在华尔街的十一号码头靠岸了。萨拉下了船,重新打开折叠自行车,终于投身到这座美妙而巨大的城市的滚滚车流中。因为纽约虽然由五大区组成,但真正的“大苹果”无疑是曼哈顿。

当艾丽莎的歌曲结束,瑞迪·克劳福的歌声响起,萨拉离开了二十三街,转入莱辛顿大道,向着麦迪逊广场花园骑去。这个版本的《叩响天堂的大门》是她的心中挚爱,包括这张专辑的封面,她热爱这种可以让伟大的经典保持生机又不令人疲倦的方式。

在第五个路口,红灯迫使她停了下来。她抬头仰望,那些摩天大楼高高在上,耳机让她的思绪远离车流。只有瑞迪在建议她叩响天堂之门,而在那个特别的夜晚,她会接受瑞迪的建议。她感受到一瞬的幸福,那一刻应该大声喊出自己的感受:“我就在天堂里!”但在出租车长龙喧闹的喇叭声中,也许没有人会听见。绿灯亮了,城市的车流裹挟着她再次出发。街道的一侧是古驰和阿玛尼,另一侧是爱芙趣[1]和美鹰傲飞[2],然后她终于抵达了目的地:蒂芙尼。更准确地说,是Tiffany&Co.,招牌上写着呢。谁知道有多少女人在这橱窗前深深叹息,想象着身着华服的白马王子,额头沁着汗珠,颤抖着双手,向她们许下或普通或独特的婚姻的承诺。

萨拉亦不例外。她也信仰爱情,不过爱情似乎对她并不青睐。过往的故事总有着美好的开始,但几乎总是急转直下:亲密变成疏离,激情慢慢退却,下一步便是惨淡收场。至少在意大利总是如此,但在这里,在美国……

她停在橱窗前,立刻认出了它:那小小的紫色心形石头,镶嵌在白金框架上。一张纸片上写着:六折。为了看清上面的字,萨拉几乎将鼻子按在了玻璃上。在蒂芙尼,打折近乎羞耻,但经济危机并没有放过他们。

她环顾四周。气温渐升,商店的旋转门不停地转动。她笑了笑,然后再次折起自行车,带着它踏进门去。

空调的温度即刻带给她舒适感。

一日初始,萨拉从未觉得如此幸福。

不知是不是巧合,那一刻粉红海龟[3]贴出的海报上广告语正是:“你的爱有多深。”

玛尔塔

书店的书架是胡桃木的,那是一种有纹理的深色古老木材。格子里躺着经典名著,从海明威到狄更斯,从莎士比亚到凯鲁亚克[4]。然后是一系列经过严苛挑选的高质量现代作品,来自实验性作家、鲜为人知的出版社和一些纵使不为人知依然笔耕不辍的作家。留给丹·布朗的空间相当有限,《五十度灰》[5]系列更是毫无容身之所。

“我不能什么都卖。”玛尔塔常常这样说。

若是有人告诉她,如果她不售卖最流行的书籍,很有可能什么也卖不出去,最终不得不关门大吉,她的回答是十分明确的:“想买商业书的可以去超市,我只卖给真正的读者。”

可问题是,属于后一类型的人日渐稀少,因为捉襟见肘的经济状况,书往往是他们最先放弃的商品。

玛尔塔坐在门边,一面等待顾客,一面坐在一张小桌前阅读。

“这样我可以吸引他们,”她说,“因为善于阅读的人需要一个能给出建议的人,一个懂得一点儿门道的人。”无论如何,她的书店仍然有一群忠实客户。人数不多,但确实存在着这么一群人,虽然每个月的结算都是一次赌博:如果每天卖出的书不到四本,就是亏了;刚好是四本,就是收支平衡;如果超过了四本,那可是一场伟大的胜利,甚至还能有盈余用来吃饭和购物。她也想过要独自生活,但实在负担不起。于是,她便等待着她的白马王子,一位像兰斯洛特[6]一样英勇、崔斯坦[7]一样浪漫、汤姆·索亚一样上进的白马王子。但至今她遇到的都是一些古怪的类型,总让人想起霍尔顿·考菲尔德[8],要不就是卡夫卡的甲虫[9]。

但她并不绝望。她是坚强的,因为她的学识,她的顽固,她的三十岁。

玛尔塔一边擦去各处的灰尘,一边认真整理一堆马可·帕塔西尼的最新小说《凛冬》。这是部广受好评的当代作品。她拿起其中一本,快速翻过书页,然后定睛于封底:一个四十岁上下、灰白头发的男人,在黑白色的镶边中对她微笑着,单手支颐,胳膊弯成九十度。玛尔塔发出一声叹息,此时挂在入口处的贝壳风铃“叮叮”地响了起来,于是她将手上的书放在了橱窗最显眼处书堆的上方。

一个中年女人向四周迷茫地张望。“早上好,我想找一本《了不起的盖茨比》的平装版。”她对玛尔塔说。

“我这里不卖平装版的《了不起的盖茨比》。”玛尔塔瞪了她一眼,立刻回答,然后继续除尘。

“好吧,我可以订购一本吗?”女人又问。

玛尔塔转向她,语气中含着威胁:“我没解释清楚……我不卖平装版《了不起的盖茨比》,也不能订购,从我这里买不到。”

“不好意思,但是为什么?”

玛尔塔深吸一口气,然后从书架上取下一本皮面精装的《了不起的盖茨比》,激动地说:“亲爱的女士,这是有史以来写得最好的书之一,每个人即使不能把它放在生命中最重要的位置,至少也应该放在自己书架的中央。我知道这并不容易,但出售精装版是最起码的义务,这是我们可以做到的。那么,您买吗?”

“行,好吧……请把精装版给我。”女人咽了下口水,显得有点儿难堪。

玛尔塔带着愠色盯住她的眼睛,最后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

“很好……十八欧元,你不会后悔的。”

那女人付了钱,匆匆离开的时候还向后瞥了一眼,像是担心玛尔塔会追上来咬她似的。玛尔塔对这笔生意十分满意,又重新开始她的除尘工作。可当进行到音乐区的时候,她却突然停住了。在摇滚巨星传记的后面放着经典歌剧作品的剧本,玛尔塔一眼就能看出它们与一天前相比缺了两本。她很清楚并没有卖出这两本,因为她记得从书店卖出的每一册书,而且此前已经有两本被偷了。

“该死,是个惯偷!”她想。

卖出的书本就不多,一周里还丢了两本……这不行,绝不能容忍。她决心更仔细地盯紧顾客。

临近中午十二点,再过一个多小时就该关门了。

她的思绪飞向了那个令她叹息的人,她的塞万提斯:马可·帕塔西尼!他不是斯科特·菲茨杰拉德,但确实是个大帅哥。

一年前,玛尔塔在帕塔西尼上一部小说《悲惨的爱》的推荐会上认识了他。自那时起,她就迷恋上了他,他们也一直保持着通信。

“我们就是哀绿绮思[10]和亚伯拉德[11]。”她幻想着。

那个下午他会从伦敦回来。她想象他到达的时候,推着推车穿过自动门,她迎向他,他轻轻抱住她的头,他的双唇掠过她的,触碰,轻咬……

一阵战栗传遍她的身体,玛尔塔拿起写字台上的一张传单扇了扇。然后,她望向时钟。很快她就要回家,迅速吃完午餐就出发,三号航站楼,到达大厅。

埃玛

没多久了。还需要咬紧牙关坚持几周,然后是考试,高中一毕业,就能跟学校说再见了。埃玛坐在马梅利中学5ɑB教室[12]倒数第二排的课桌前,老师正在讲解纳粹崩盘的原因,她却偷偷听着迭戈给她下载的播放列表:盲人守卫、堕落体制[13],还有十来首其他重金属乐队的歌曲。

她的iPod背面刻着“爱情会飞走,音乐仍留下”。其实,在争吵中互相折磨了一年多,她跟迭戈已经分手一段日子了。她转身离开,他以为她只是需要一点儿时间独处。但现在她有了亚历山德罗,她感觉自己活在最美的爱情故事中。他们的关系是个秘密,只有极少数她能倾吐生命中最隐秘细节的人知情。

放学铃响了,原本寂静的校门忽地被失控的喧闹淹没。语笑喧阗于无声中陡然升腾,呼朋引伴的喊声在教室与走廊间穿梭。

埃玛调高了音量,于是她的伙伴们在她眼里便成了一个哑剧团,她看着他们移动,却不再听得见吵闹。

她面带微笑地踏上街道。那个晚上她将再次见到亚历山德罗。她要在他下班后去他单位找他。一旦能够独处,他们会共进烛光晚餐,然后……

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肩膀,埃玛一惊:是迭戈。

“你疯了吗?”她摘下耳机,气恼地说。

“我喊你有十遍了。”他辩白道。

“我戴着耳机呢。怎么了?”她的态度是冰冷的。

“没什么,我就是想问问你今天下午要不要一起出去。”他满怀希冀。

“我今天有事儿。”她立刻作答。

“那晚上?”

“今晚不行,我有约。”她显得有些厌烦。

“哦,跟谁?”他的声音有了一丝愠怒。

“迭戈……我跟你没什么可说的,你能不能明白?”

“好吧,你跟我没什么说的,但我很不好,总是想着你……不管怎么说,不是……”

“不好意思,”她打断了他,“我得走了。”她重新戴上耳机,转身向家里走去。

她并没有转身看一看也许正在骂骂咧咧的迭戈,她一点儿也不在意。

亚历山德罗用一种她从未曾想过的方式改变了她的生活,这使她无比幸福,其他的事都不能破坏这份幸福。她即将成年,与学业共度的一个又一个下午由于对相见的期盼也变得令人愉悦。与迭戈相比,他才是真正理想的男人,理由不胜枚举。他让她感受美好,无微不至地关怀着她;他浪漫,每天都能带给她惊喜,哪怕只是一个细微的行动。此前她从没有预料到自己会感到如此圆满。她才十八岁,却认为已经遇到了此生良人。甚至,她对此十分确信。

只有一件事令她不安:对这段感情,她的父亲还一无所知。她与父亲之间向来都是非常开诚布公的,这一次照例也应该告诉他,可她却一直问自己父亲会做何反应。

手机振动了,是亚历山德罗的短信:“我想你,亲爱的。”

埃玛亲吻了智能手机的屏幕。她是那样兴奋,几乎可以承受父亲任何的反应。

她回复了短信,立刻又收到另一条,一路上始终如此。

弗朗切斯科

毫无疑问,世间最普遍的疾病一定是爱情。弗朗切斯科·塔拉梅利医生深信这一点。他是一名精神分析师,专门从事夫妻关系的维护和治疗。单相思的爱、遭到背叛的爱、被否定的爱、扭曲的爱,他了解各种配料料理出的爱,完全可以写出一本爱情菜谱。

“不过别担心,”他热衷于向病人们重复这些话,“尽管爱是一种非常普遍且无法避免的疾病,但并不致命。当然有时候它会绵延不去,令你终生受累,但绝大多数情况下它只是一种流感,或者说一次感冒。对,是的,爱情是一场感冒,随时光逝去自会痊愈。留给你的只不过是一大堆用过的纸巾。”

那天,弗朗切斯科正在重新整理几份病例。他喜欢在谈话中快速记录,然后再沉着地用漂亮的字体誊抄,一般还会同时高声朗读写下的东西。他说这样可以帮助自己思考,找到帮助病人的解决方案。

当埃玛打开房门,他正沉浸在工作中。

“爸!”

“啊?!”

“你干吗呢,自言自语?”

“是呀,”弗朗切斯科一边坐下一边回答道,“不行吗?”

“不,当然可以……如果是你说的话。”她说着,一屁股坐上那张充当治疗床的沙发。

“不好意思,你在做什么?”弗朗切斯科的回复显得生硬。

“我得跟你聊聊。”

“可以,但别躺在那儿。”

“为什么?”埃玛问。

“因为那是病人躺的。”

“行啊,我也有感情问题,我想成为你的病人。”

“不行。”

“为什么?”

“因为你是我的女儿。”

“所以一个有感情问题的女儿不能跟自己的父亲谈谈,就因为他是个该死的精神分析师?”

弗朗切斯科叹了口气,一只手摸了摸自己那把有些灰白色的胡子。

“可以谈,”他平静地说,“但不是在诊室里,尤其是不能躺在那张沙发上。”

“这样我觉得很舒服。”埃玛并不吃这一套。

“谁关心这个,”弗朗切斯科慢慢失去了耐心,“我们回家谈,你可以坐在家里的沙发上。”

埃玛这时站了起来,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了。

“埃玛……埃玛……”他徒劳地冲着女儿的背影喊了几声。

弗朗切斯科于是从书桌旁起身。他与小女儿之间总是如此,她脾气很倔,太倔了,几乎跟她的母亲一样。他的小姑娘是他的软肋,他总是很难对她说出“不行”,不过偶尔却不得不这么做。他得防着她,否则她就要无法无天了。男人叹息着,恰在此时那只掉了一半毛的小鸟准时从小屋里钻了出来:门边的布谷鸟挂钟告诉他,到十二点了。

弗朗切斯科走到窗边,向下望去。那人今天迟到了,但他并不着急。然后他便看见他们转过了街角。首先出现的是一只与谷物饼干一般颜色的英国长耳猎犬,疯狂拉扯着绳子,后面就是她,遛狗的女士。

弗朗切斯科根本无须思考,一把抓起外套,匆匆跑出了工作室。

他恋慕那个女人。她高挑冷淡,身上有一种贵族气质,总是穿着得体,似是对周遭的人事全无觉察。她总是独自一人,按照一成不变的路线行走:在超市购物,在鲜花广场买面包,去一趟佩雷格里诺街的小酒窖,偶尔会在无花果咖啡馆稍做停留,喝杯咖啡。弗朗切斯科尾随那女人已经有一年多了。最初的相遇是偶然的,后来他却像是着了魔,开始记录看见她的时间地点。如此他便汇编出一张有关她的习惯与行动的十分详细的表格,好让自己能在她的行程中“偶然”出现。

每天,他都会“偶然”出现。每天他都告诉自己是时候去触碰那个按键。他有几百次的机会,却从没能对她说出哪怕只是一句“早上好”。

从埃玛一岁多起,弗朗切斯科就一直是单身。伊拉莉亚,他的前妻,为了事业抛弃了他们的家。他们是在位于特拉斯提弗列中心的一座小教堂里结的婚,那时她刚刚毕业,之后以儿科医生的身份投入工作。三年后她开始在世界各地旅行,执行人道主义任务。十八年前的那一次她选择了柬埔寨,跟以往不同的是,她再也没有回来。

这样,他便开始了既当爹又当妈的生活,跟其他女人的关系也不存在了。什么也没有,他像是被困住了,尽管他的内心从不是真正的心如止水。他是一个治疗师,习惯于处理爱情问题,他的日常就是与在情路上偏航的伴侣们较劲。他也是业内的佼佼者,解决了几十位病人的问题,但却无法解决自己的。他给予别人的建议对自己并不起作用。也许他需要另一位治疗师来告诉他如何将这些建议运用于实践。不过他并没有寻求帮助。

如此这般,他让自己的梦想不断滋长,却缺少实现它的方法。

现在他的梦想就是那个女人。她有着一头黑色长发,远看像是《脱衣舞娘》中的黛米·摩尔,近看也绝不会辜负他所有的期待。

他坐在咖啡馆里观察着她,假装看报纸或是看着别处并吹着口哨,完全是亨弗莱·鲍嘉在滑稽电影里的做派。他的模样丝毫不逊色,可脸皮不够厚。他本应该用一只胳膊环住她的纤腰,让她转向自己,用坚定的声音低声对她说:“嘿,宝贝儿,我是你的男人。”然而,每一次当他刚想尝试向她询问时间时,那些话语就会卡在他的喉咙里,让他看起来像是在打嗝。

此刻她就在他的面前,不超过二十米的距离。他跟着她,完全不顾人行道上发生的事。一阵喇叭声吓了他一跳,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正在盲目地穿越街道。那辆车从他眼前开过,方向盘前的男人用某种方式羞辱了他。弗朗切斯科一看到那女人向着这小小的骚动转过头来,立即闪身藏在路口的一个角落里。他长出一口气,一只手按住胸口:他的心跳很快。

“淡定点儿,”他大声对自己说,“她就在那儿。现在你走过去,平静地,坚决地,告诉她……可我要说什么……?”声音里又出现了他那一贯的不确定感所引起的沮丧。

他回到街道上,那女人不见了。但弗朗切斯科非常明确地知晓她的去处。现在是十四点四十五分:咖啡时间。

狗拴在咖啡馆外,它温顺地蹲坐在石板路上,心无旁骛地等待着。她穿着灰褐色的套装,耀眼夺目。她的举止如此优雅,目光如此锐利。她如往常一样,在咖啡里加了半袋蔗糖。

弗朗切斯科透过窗户望着她,酒吧招待似乎也被她的目光迷住了。坐在户外的只有寥寥几人,各自享用着自己点的餐食。

那女人开始喝咖啡了。弗朗切斯科整了整外套和领带,然后看向自己在玻璃中的倒影,确认头发是否整齐。女人朝出口转过头,弗朗切斯科猛地缩回了身子。

“她看见我了吗?”他问自己。

他两手插在兜里,用脚踢着不存在的石头,假装若无其事地离开了咖啡馆。走了几米,又回过头来,不愿意错过她离开的那一刻。

他重新看向小广场,但那只狗已经消失了:那女人走了。

弗朗切斯科环顾四周,发现她正转过街角。他加大步幅,绕过一位用购物袋拦着路的老妇。他重重地呼吸着,皮肤上沁出汗珠。

那女人还没有走到她每每突然消失的路口。

弗朗切斯科屏住呼吸:他们面对着面,相隔的距离不到五米。

他放慢了速度,基本算是停了下来,然后咽了下口水,用手指扯了扯衬衫的领子:它似乎变紧了,让他无法呼吸。

弗朗切斯科凝视着那女人,她却好像没有注意到,只是从他的身边经过,并没有与他对视。每走一步,她身上那种浓烈而性感的香草味就散逸开来。她离他这么近。从近处看,她显得更美了,但那一刻他确信,她只生活在属于自己的世界里,让人觉得她对周围的一切一点儿也不在意。她一向不露喜悲,目不斜视,也从来没有人陪伴或等待着她。

她是疏离的,远离所有事,所有人。

现在,她也远离了他,或许是走错了路,又或是落下了什么东西。她踏着有节奏的、旖旎的步伐,毫不犹豫地沿着来时的路线走了回去。

弗朗切斯科叹了口气:这一次,他又失败了。

他也开始往回走,不过先得去一趟咖啡馆,在那里也许还能闻到她残留的香水味。

之后他就会回家。

萨拉

那会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夜。萨拉为此做了十分细致的安排:在河畔咖啡馆吃晚餐,那是她们第一次外出晚餐的地方;两张地铁票,蓝线,市中心方向,与她们初遇时一样。她清楚地记得那天点的餐食,今天也做了相同的预订。时间已过了近一年,她们的关系取得了很大的进展。她们亲密无间,分享各自的秘密,一张床成了她们不愿离开的爱的战场。

萨拉最初担心这段关系会如所有的幻象一般,毫无预兆地突然消逝。她太习惯于失去,习惯于那些狼狈收场的故事,以致无法全情投入新感情的美好之中。但她努力保持乐观,在艰难度过了开始阶段后,她放开了自己,开始去信任,去想象最甜蜜和无忧无虑的未来。

她总爱说:“小事见真心。”

这段故事里,这样的小事有很多:从每日留在枕头上的字条,到午休时的短信,再到iPod里下载的音乐专辑。萨拉打开她的MP3,里面总有一首专门为她选择的新歌。那天她听到的是《把灯关掉》,这是一个承诺,而不是建议。

数月来辛勤的付出,此刻她终于做到了:多亏了蒂芙尼公司慷慨的折扣,一枚精美的小小戒指已在她手中,那晚她就要向朱迪求婚。

正是为此她提前下了班,想要早早到家,用整个下午为她的新生活做准备。天气已不似早晨那般晴朗,黑云在地平线翻涌,远远可以听到雷声。她本可以打个车,将自行车塞进后备厢,让出租车把自己带到十一号码头。但如果说此前她一直在存钱,那接下来的几周也依然要这么做。因为,怀着对幸福的期许,她已经花光了积蓄,换来一个爱的承诺。

嘴角带着笑容,她骑上车,准备好迎接雨水的挑战。

倾盆大雨突然降下时,她刚刚踏上布鲁克林。在风雨中她又骑了几公里,浑身湿透地来到家门口。她站在入口的雨棚下,看着雨点打在水泥地上又猛地跳起。耳机里,妮莉·费塔朵[14]在问她:“我所找寻的爱情在哪里?”萨拉想:“我为你感到遗憾,妮莉,但我已经找到了。”她觉得自己很幸运。

她走进门,雨水从她身上滴滴答答地落下,这让她更强烈地意识到,这会是一个难忘的夜晚。

她没有想错。

玛尔塔

机场也不再是曾经的模样了。

几年前,人们可以把车开到到达大厅的门口,运气好的话就能找到一个用蓝线标识的停车位,停好车,付个几欧元,便可以离开车子进入大厅等待各自牵念之人。现在却不是这样了。

“真的是一切都变了吗?”她一边想着,一边以步行速度驾车朝着唯一可能的方向前进。新建的付费停车场在到达大厅的另一头一条略高于主干道的路上。

混乱泰然地支配着这里。人们在入口处领取一张票,被告知入场半小时内免费,如此便进入到这个巨型停车场蜿蜒的行车路线中。找到一个停车位需要五到十分钟,然后穿梭在的士、大巴和租借车辆之间步行前往航站楼,因为只有这些车能行驶在旧的主干道上。要最终走到自动门前至少得花一刻钟,接机又不可救药地迟到了,半小时的免费时间一眨眼就过去了。

这一切都让玛尔塔感到不安。若是必须照章办事,没有任何脱身之法,她就会开始焦虑。她焦虑的时候,会用嘴长长地吐气,像是短跑运动员在跑步后试图调整气息一样。假如正坐在书店的收银台后,她则会用指甲叩击桌面,那种节奏曾数次惹恼书店的顾客。有时,她还会用脚不停地拍打地面。

此刻她在那里,身边挨挨挤挤地站着几十个穿深色衣服,墨镜戴在脸上或翻到头顶的男人。他们将手里写有“某某先生”“某某夫人”或者“某某一家”的纸片举在显眼的位置,准备把客人们带到指定的酒店。

在莱昂纳多·达·芬奇机场让人摸不着头脑的等候大厅里,除了“货币兑换”小亭子前从来都坐着人的八个座位,还有永远被幸运的人们占领着用来放松背部,甚至可以晃动着双脚坐上一会儿的一排栏杆,显然是没有其他的椅子了。大屏幕显示伦敦来的航班已经在十六分钟前落地了。玛尔塔闭上眼睛,做了一次深呼吸。

滑动门一直开着,可以清楚地看见海关工作人员。人群中,有人结束了假期,尽管嘴角还带着笑容,也已做好回归日常生活的准备;有人习惯了出差,这对他来说不过是并无特殊的一天;也有人是来参观这“永恒之城”,他的家人或是老朋友,抑或亲戚在这里等待着。

玛尔塔伸长脖子盯着行李提取区,但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她没办法看到马可。

突然,她感到血液凝固了。

她注意到在自己所处位置的右侧,有另一个旅客出口,那里也有自动门,有另一群人等待离开机场。

停留在一个出口前,就意味着如果他通过另一个离开,她就看不见了。她有一瞬间的恐慌,然后快步走到二号出口,匆匆瞥一眼人流,又返回一号门。

她不停地来回折返,至少有二十趟,显然相当紧张。

从那些举着牌子的人面前经过时,她意识到有个男人已经盯了她好一会儿,直到他们的目光交汇,他问道:“女士,您没事吧?”

“您有事?”玛尔塔没好气地反问,声音里带着不容分辩的责备。男人被这答案惊得一愣,随后瘪了瘪嘴便退回原地等待去了。

在这无数次的往返中,玛尔塔已经热得出了一身汗。终于,又一次靠近一号出口的时候,她看到了他。马可·帕塔西尼方才踏出电动门,向着四周迷茫地张望着。

玛尔塔猛地站住,想要摆出一种姿态来。她摸了摸头发,试图掩饰自己的行为,又抚平穿在紧身裤外的短裙,并笑了笑,这能让她放松下来。

当她还在犹豫着要不要举起手臂表明位置,他已经这样做了。那个手势像是在说“我在这里,你等着,我过去”。他的胡子比他们上次见面时长了很多,显得更加杂乱,牙齿因为他的笑容从那把胡子下显露出来。

马可推着手推车,沿着栏杆随着缓缓前进的人群向出口移动。

玛尔塔微笑着,而一腔激情正冲击着她的身体。他们的视线完美相接,她决定迎上前去。

他们之间有三十来米的距离。尽管隔着人来人往,越是靠近,他们的眼神便越灼热地望向另一个人的方向。

玛尔塔凝视着他,脸都快笑僵了,但她发现,马可的视线微微地偏向了右边。又走了几步,现在这视线肯定更靠右了。

玛尔塔不得不抬手招呼他,他们之间只有不到十米了,可他却大大改变了前进路线和视线的角度。玛尔塔感到嘴角的弧度渐渐消失,然后她转头,看见了三个孩子,年龄都在五岁到十岁之间。他们冲过人群,以各自不同、完全不协调的节奏大声喊着:“爸爸!”

“爸爸?!”玛尔塔思索着,悲伤得手臂失去了力量,落回到身体一侧。“爸爸?!”她喃喃重复这两个字,心脏跳到了嗓子眼。

她吞了下口水,随后便看到了那可怕的景象:一个纤细高挑的金发女子出现了,看起来长她几岁,却有着令无数女人显得苍白无光的魅力。

马可将她紧紧搂在身边,孩子们抱着他的腿,跃向他的怀抱。然后他就吻了她,热情地吻上她的唇,每一个细节都与玛尔塔的想象没有丝毫差别。玛尔塔的这种想象已经持续了很久,即便没有一辈子这么长。

惊慌挟持了她,玛尔塔需要找到一条逃离的路,但她离那个幸福的大家庭很近,实在是太近了,只要抬头看一眼……

太晚了!

马可·帕塔西尼放开妻子,要弯腰去拥抱他的孩子们时,转头看见了她……并向她绽开了笑容。“玛尔塔……看到你真好……你好吗?”他一边走近她一边问。

玛尔塔认为自己没办法说出“很好”两个字,以她此刻的心情,回答“很好”只会显得像是对吉娜·纳尼尼[15]糟糕的模仿。

“你的嗓子也不舒服吗?”他亲切地说,“是该死的空调闹的。我向你介绍我的小家伙们,还有这位,是我的妻子安娜。”

两个女人握了手,玛尔塔笑着,但觉得自己看起来应该像一尊蜡像。

“她是随遇书店的店主,就是罗马市中心那家可爱的书店,我在那里举办过上一本书的推荐会。你是要出门旅行吗?”他紧接着问。

“啊……不……不是……我是来……接个朋友。”她用尚还沙哑的声音答道,接着清了清嗓子。

“是这样……那么再见了……遇见你很高兴……注意嗓子。”他对她说,最后又笑了笑,抱起一个孩子便离开了。

他的妻子安娜道了别,用她细长的手臂抱紧了丈夫。

玛尔塔看着他们穿过自动门,消失了。而后,她难过地转身向回走,一边小心翼翼地不让自己被到达大厅前道路上穿梭的许多深色玻璃小轿车撞到。她来到自己的车前,驾车重新进入队伍,直到来到闸口前才意识到自己还没有缴费。这应该在之前完成的,那些付费的机器设置在入口处。

她的车堵在了出口。她艰难地脱身出来,承受了来自排在身后队伍里司机的辱骂和喇叭声。付了八欧元,她终于离开了噩梦般的停车场。加上油费,她需要在那天下午至少卖出三本书才能弥补损失。

而她的沮丧无以计算:结果会是一个难以估计的数字。

萨拉

河畔咖啡馆是东河河滨步道旁的一家小饭馆。它藏身在河道与一片小树林之间,从那里可以欣赏人们能想象到的曼哈顿最美的全景。难以想象,这样一个小地方竟拥有如此壮阔的景象。桌椅摆放在搭建于人行道上的木制平台上,爬满攀缘植物的黑漆金属栏杆将顾客与行人分离开来,守卫在入口的是两棵盛开着花朵的柠檬树。

萨拉坐在朱迪的对面,身后布鲁克林大桥在夜幕中熠熠生辉,灯光依旧的摩天大楼饶有兴味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小时候,萨拉的房间墙壁上贴着一张纽约城的海报。那时她一直以为这样的地方就像是睡美人的城堡或是麦克老鸭[16]叔叔的鸭堡一样,只存在于想象中,并不是真实存在且可以到达的。她眨了两次眼睛,眼前迷人的一切并没有消失。所有围绕着她的都是真实的,就连她的梦想似乎也就要成真了。

服务员把白葡萄酒倒进酒杯,那是一瓶纳帕谷[17]的长相思。萨拉举起酒杯闻了闻,又心不在焉地晃了晃,喝了一口。她不是品酒师,但就选酒的品位而言,她的水平还不错。

她微笑示意,服务员将两支酒杯倒满,把酒瓶放在冰桶里便离开了。

朱迪虽然来自新泽西,却是典型的加州金发女郎。她的嘴唇红润丰满,颧骨立体,碧绿的瞳孔外缘是黄色的。萨拉喜欢她纤细又结实的身材,她从没有在健身房度过哪怕一个小时,却拥有天然雕刻而成的腹部。萨拉也喜欢她穿短裙的方式、她不化妆也流露的女人味、她果断的性格,以及速燃的激情。

“敬你。”萨拉举杯对她说。

“敬你。”她回答,两人的眼睛里交织着默契。

杯中酒落肚,朱迪凑到萨拉面前。她轻声说:“我有点儿害怕。”

“为什么?”萨拉有些疑惑。

“这里太美,这酒太好喝……而你穿着一双这么漂亮的新鞋。”

“所以呢?”

“所以我害怕自己忘记了什么……离我们的纪念日还有一个月,我们刚庆祝过你的生日……你找到工作了?”她满怀希望地问。

“没有。难道这不能单纯是你我之间的一个普通的夜晚吗?”萨拉说。

“不会,我了解你。”朱迪笑着对她说。

“确实不是,”她狡黠地低语道。她们开始吃饭,吃的与初遇时相同:烤海鳌虾配面包屑芝士烤土豆,阿拉斯加帝王蟹配牛油果酱,最后是无法抗拒的浆果芝士蛋糕。

然后,因着夜色和酒精微醺的她们起身,伴着这座不夜城的万千灯火向家走去。

萨拉说:“我在皇后区看了一套出租屋。”

“但我们的家很完美……”

“可这套带花园。”

“关于孩子你改主意了?”朱迪问,眼神暗淡了一些。

“目前我只想要养条狗……”

“有我还不够吗?”朱迪用撒娇化解了略微紧张的气氛。

“别说傻话……房子很漂亮。你去看看吗?”

“除非你告诉我惊喜是什么。”

“在这里。”萨拉指向地铁的入口处。朱迪没明白,但萨拉的笑容比千言万语更具说服力。

萨拉和朱迪一起走下台阶。已经是十一点半了,她们进入的车厢里没什么人。

一个黑人头贴着窗户睡觉,胳膊缠在栏杆上,头上戴着一顶堪萨斯市皇家棒球队的蓝色鸭舌帽;两个朋克少年坐在一起,用一种不是英语的语言窃窃私语;一个阿拉伯人在读报纸;一个妇女直直地看着前方,手攥着放在膝上的梅西百货的购物袋。

萨拉和朱迪在远离所有人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我们在地铁上干吗?我们不是可以坐出租吗?”朱迪说。

“蓝线……市中心方向……”萨拉提醒着。

“所以呢?”

“你不记得了?”萨拉有点儿失望。

“不记得。”朱迪冷淡地回答道。

“怎么可能?”萨拉还在坚持着又问。

朱迪突然大笑起来,她的牙齿又白又整齐。对萨拉来说,看到她笑就是幸福。

“你真笨……总是上当……那是六月二十六日,你坐在那里……”她指着她们身后的一个位置说。

萨拉感到一阵战栗,随后是一身轻松:朱迪没有忘记。

“……你戴着一顶棒球帽。那个帽子谁戴都不好看,但对你合适极了……”朱迪继续说着。

“……而我不会想到,下一站会上来一个人,她将改变我的生活……”萨拉的心暖了一下。

“你也改变了我的生活。”美国姑娘补充道。

“今晚我要告诉你,我想要永远改变它……”她的同伴神秘地说。

朱迪皱起眉头,依然笑着。她不懂她的意思。

萨拉从包里拿出一个红色天鹅绒盒子,跪在朱迪面前。

地铁里的其他乘客并没有注意到这个场景,人人都陷在自己的思绪或疲惫之中,只有拿梅西百货购物袋的女人转头看向她们。

萨拉的心疯狂地跳动,两瓶葡萄酒放大了她的感性,也给了她勇气。她打开那个盒子,露出一枚带紫色心形钻石的戒指。

“朱迪……”她咽了下口水继续说,“你愿意……”话音未落,列车停了下来,车门打开了。

萨拉看到朱迪眼神的闪烁,有片刻她担心朱迪会跑下车逃走。

笛音响起,车门随后就关上了,列车又跑了起来。朱迪用双手捧住萨拉的脸,温柔地扶起她,她明白不用再说什么了。

她们在洛克威大道站下车,在到家之前短短的路途上,萨拉感觉像是行走在云朵中。

不需要再说什么。这是怪梦嶙峋的一觉,梦中萨拉遇到了一个从小陪伴她玩耍的小木偶和她一直害怕的一个打着补丁的旧娃娃。之后就是清晨了。她闭着眼睛在床上摸索,但与往常一样只找到一张写着留言的便利贴。

但这一次,没有甜言蜜语,也没有涂鸦,甚至iPod也放在书桌上。

萨拉读了一遍字条,又从头再看,如此反复了十分钟。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分析,却似乎怎么也读不懂那些简单却致命的句子。

萨拉,你总能给我惊喜,昨晚你又做到了。你无与伦比,慷慨善良……你总是全情投入,毫无保留……你是很好的人,也许太好了……我不想让你失望……于我而言是太过了。永别了。

朱迪

她唯一能想到的是:“‘永别’里有两个‘d’[18],笨蛋美国人。”她看向窗户:是新的一天了,前夜的幸福已成了退色的回忆。

自从进入这个屋子,朱迪的苹果手机充电器一直插在镜子下面的插座上,从来没有拔下来。如今,它也不见了。

直到意识到她已经离开了,萨拉才开始哭泣和绝望。

她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已经是午餐时间了,胃绞痛难忍。她从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脸和及肩的长发。在再次哭泣之前,她摇了摇头,脱离了镜中的自己。她穿好衣服,出了门,进入布鲁克林典型的红砖房子。铁质楼梯攀上外墙,开着花的树木围成了一个小花坛。

她找到她的理发师,一个编着发辫、体型壮硕的非裔妇人,要求她把自己的头发剪短,很短。

这不是为了给自己打气,只是因为她还有一张代金券,不能带回意大利去。

是的,她要走了,回家。她认识到,这个地方不属于她,属于朱迪。她的故事不该在这里结束。这么看来,独自留在这里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她要回归自己的家庭。

在这个结局惨淡的故事里唯一的收获是那枚蒂芙尼的戒指,那颗闪耀的心形石头。她将它戴在手指上,就像一位新娘。美容室里的女人们都看到了它。她们谈论它,摆弄着她的手指从不同角度观察钻石反射的光芒,并给予她祝福。

“祝福什么呢?”她忧伤地想,“一旦你们知道……”

不过萨拉什么也没说,就把它继续当作收到的礼物来夸耀。女人们闲聊着,交换着看法和秘密,关于她们的男人或是她们理想中的男人,关于她们在什么时间收到了戒指或是想如何收到。一名来自缅因州的胖女士说在牡蛎里发现了它,另一个则说是在枕头下。

萨拉呆呆地听着,心中是震惊且无法相信:她交往过的所有人,她的所有经历……最终没有一个人是适合她的。也许是因为普通人不适合她,正如她也不适合别人一样。她不停地想着这些。

又过了一天,她辞了职,收拾好行李,向着罗马重新出发了。

飞行在大西洋上空时,她看到一名空姐甜蜜的眼神常常停留在坐在她身边的男人身上:空姐试图保持职业的态度,但做得并不太好。而那个男人也总在过道边等待着她,每当她走过,都会向她要一份三明治、一杯可乐,或是寻求关于看什么电影、买什么免税品的建议。

整段路途中,萨拉一直在思考,那名乘务员怎么会如此快乐,因为虽然根本不认识那男人,但她脸上满溢的愉悦完全无法掩藏。

那男人为何会让她这么兴奋?男人们身上到底有什么?

萨拉不明白。

她在高空中打开了第三罐饮料,又打开了iPod。大大的耳机让她独立于世界之外,而艾丽西亚·凯斯[19]正唱着《新的一天》——这是她在“大苹果”最美好的回忆之一,她随身携带。

萨拉微笑着看向云层,然后闭上了眼睛,终于感到了放松。艾丽西亚确实说得对,她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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