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一切窗外的喧哗只增添王威内心的焦虑。也许只有夜晚来临,夜幕落下,他才能藏身于黑暗中,获得一丝的清醒。
在这清醒中,蚊子在耳边的嗡嗡振响也能吸引王威的注意力,整个空气中弥漫着可口可乐的味道。
这时候,王威感觉自己的身体成了一座空旷的殿堂,这殿堂中唯有一个独坐的僧侣,那就是他的心。
这殿堂外,有人间的悲欢离合,有众生之盛宴,唯独没有心。
这殿堂内,什么都没有,空空如也,所有的,不过是他的一颗心。
这颗心在等待什么呢?
在最好的命运之前而或是最坏的命运到来,这颗心会一直不动吗?一动不动!!!
来了,终于来了,就如昔日王威能够辨识父亲的脚步声一样,这医院再嘈杂他也能分辨出品珍的到来。
品珍炖了鸡汤,用保温瓶盛着,放在王威病床柜子上。
品珍打开保温瓶,轻轻地吹拂。王威冷冷地说,我后天就可以出院了。
是吗?品珍低着头不看他,继续吹气,说,也是,一个床位一天一百多块钱。在家里将养几日,吃好喝好,比住医院强。
你真可怕!!!
品珍抬起了头,迷茫地看了看他,又淡定了,说,又耍什么孩子气?
我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
你把孩子打掉了,怎么也不告诉我。
品珍嘿嘿一声冷笑,把保温瓶的瓶盖盖上。好一会儿,她说,你和我妹妹上床,又怎么不告诉我?
你知道了?王威整个人从床上坐了起来。
我不该知道吗?
你该知道的。可是你现在为什么还这样对我,让我惭愧么?
说实在话,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这样对你,我比你更惭愧。我想了好几天,每一次,我看着你睡的那么安详,我都忍不住想伸出手掐死你,你知道吗?
王威没法回答,他低下头,双手裹住自己的脑袋。
品珍面无表情,说,有一晚上,我真的那么做了,你拼命摆着头,就是不醒来,还喊着我的名字,我那时候眼泪就下来了,我想,没了你,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
王威还是没法抬头,无法回答。
你告诉我,我实在想不出,千回百回的想不出,若没有发生这么多的事情,王威,我原也不知道我是这么的爱你,我给你钱,我养着你,我从来只是当宠物一样的养着你。
品珍说到这一处,眼泪从眼眶慢慢的荡漾开来了。
她也不抬手去擦,哽咽着嗓子继续说,我原以为我是这样的爱着你,没想到竟不是,人和宠物,处的久了,到底是有感情的。
王威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不,也不是,我决不愿意承认我爱你超过一只宠物,甚至超过我自己。我爱你是入了骨、掏了心,透了肺,我更恨你,恨你竟这么对得起我。品珍说到这里,脸上起了菩萨的庄严。
你不要再说了。
品珍这时候,完全无视王威,直愣愣地说下去,掏空心挖开肺地说,不,我还要说,我本来打了孩子,是下定了决心和你分手,我会走的远远的。
你要去哪儿?
我在这个世界找一个角落,你永远找不到我的角落,呆在那里,慢慢到老,到死。王威,死对我来说,该是最奢侈不过的幸福了。
王威伸出了双手,品珍就倒在了王威的怀里。
她紧紧地抱着他,哭,哭出声来,哭得惊天动地,地动山摇。
王威的手一遍遍的顺着品珍的背,不时抽动的背,他想提醒品珍,这里是医院,这病房里头还有其他人。
可是他说不出口。
愧疚就像一块大石头,堵住了他的胸口,让他一句话也说不出。于是,他抚摸品珍的手用上力气,让品珍去感知。
品珍显然立刻醒悟了,嚎哭声渐渐低下去,变成了抽抽搭搭的饮泣。
品珍哭得乏了累了,扯过王威的衣角,擦了眼泪又摁了鼻涕。
这会儿两个人搂搂抱抱,身遥心迩,坐想行思,又感觉出对方真是无一处不体贴,无一处不称了自己的心,如了自己的意。
品珍抹了抹眼泪,有些地方没抹到,却是王威抬起袖口来擦拭了。品珍心下叹口气,想着,不是前世修来,今生不在一起。
王威小心翼翼地说了句,我们结婚吧,好不好?
品珍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可是一口气堵着,说不上话,说出来了,只一个字,痛。
两人相对,又看了对方好一会儿,觉得有趣了,品珍说,我不答应。
王威却不理会,只说,你会不会后悔嫁给我?
谁嫁给你了,不要脸,是你嫁给我。品珍又幽幽叹了口气,说,后悔,挺难说的吧,王威啊,我希望我们以后都不会后悔吧。也不会去想,谁曾经亏负了谁。
不会,一定不会。
天那么黑了,在这个黝黑病房中,王威看不见所有人的脸,空气中仿佛立着无数块玻璃,他拼命地擦着周围每一块冰冷光滑的玻璃,他提不起力气也没有勇气打破这一块块玻璃。
每一个人的面目都清晰了,如果从人群中指认出一个人的方法需要一千种,那么指认出她来,只需要一种――她倔强的眼神,通红的小脸蛋。
品珍走了,那么黑的天,王威脑子想的全是范英珠这个小魔怪了,克制不住去想。
这个小魔怪终于在王威的想象里修炼出轻盈飞舞,在王威此后一生的回忆中修炼出长生不老。
王威不敢伸出手去触碰眼前一块块空气做的玻璃,每一块玻璃里,嵌入的都是范英珠,浮现的还是范英珠。左边的还是范英珠,右边也是。
王威转过头去,他还存在指望,可是,他的手指才确认了那一张脸的轮廓,他的眼泪已经无休无歇的涌了出来。
他仿佛被真理电到了。
电麻痹了。
电傻了。
电疯了。
人生只有一次!这一句是电着王威的真理。
真正的恋爱也只有一次!这一句依旧是电着王威的真理。
王威爱上她了,有了她,因了她,他才可能感受到自己,那怕这样的自己是渺小的、卑微的、无耻的。
这世界上没了她,若没了她,不,王威痛苦的承认自己不能做出这样的假设,那怕明知道仅仅是一种假设他也无法承受。
没了她,他就无法证明自己的存在,即便存在也是毫无意义。
王威现在真实的体察到了自己的心意,体察到了他以前忽略了最重要的东西――他从来没有爱过自己,真正的爱过自己。
他所以去爱,去爱了品珍,只不过那时候需要打发时间,他这么想,他觉得自己对不起品珍,可是,他还是克制不住这么想。
爱上爱情,就是爱上了自己的想象,在想象中,范英珠不再仅仅是一个具体的人,而是一份无形的情意,上天送给他的命运。
王威不知所措,毫无来由的悲哀,于悲哀中感激这上天的安排――
自从遇见了范英珠,遇见她之前的生活即便是繁复的,感官的所见却无非是黑白的。而在遇见她之后的生活,即便是简陋的,那也是彩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