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会堂的台阶上,申石道拉着儿子坐下,问,你想考警校?
兵兵心里一肚子没好气,但是这会儿他可不敢说自己不过只是随意打开一个网页罢了。
申石道这会儿对儿子的这个“决定”大为高兴。
他一口气说了一大堆当警察的好处,仿佛自己的儿子已经是警察了,他必须为儿子规划一条光明的仕途,仿佛警察局长宝座已经在十年后等着自己的儿子。
兵兵对于老爸的一脑子天真、幼稚的书呆子病,早就知道理解并同情。在他的眼中,他老爸简直是全天下所有没本事的老爸的代言人。
为了打消老爸的奇思异想,兵兵只能忧心忡忡得讲述警校网上招生广告上苛刻条件——
通过一系列的男子体能测试;
身高至少得1.6米以上;
50米短跑要在7秒1以内;
1000米的长跑要在三分钟五五秒以内。
申石道毫不在意,大大咧咧问,这又有什么难的?
我们学校初三,都不上体育课、音乐课等非主科的科目了啊。
每天早起自己练啊,大不了不上课呗。
兵兵完全无力了,一本正经得对老爸说,我可不想逃学,班主任天天盯着我呢?
那你怎么今天在这里啊!
这可难不倒兵兵,他把所有责任推给老爸去扛了,说,今天填写志愿,需要你的签名,我又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只能逃学了。
逃的好,有脑子,像我的儿子。申石道紧紧地搂了一下儿子。
这么亲密的动作,让兵兵整个身子都起了生理反应,爆出了一胳膊的鸡皮疙瘩,忍不住东张西望,
这一张一望,兵兵见到了学校的教务处处长金问雄正领着一群老师拾阶而上。
有情况,他想起了还在楼上网吧上网的同学,想起了一整个网吧逃学的一中学生们,要是这些人被抓到了,以后就只能转战别的网吧,不敢再到星月网吧了。
兵兵立时不顾老爸了,转身往楼上跑,在星月网吧的大门口,大喊一声,教导处主任来了,是一中的赶紧走!!!
整个网吧顿时炸了营,一个个全拥挤在后门的铁梯子,那是公共场所必设的消防通道。
有些小孩子跑得快,脱离的险境,跑的慢的,就落到了堵后门的老师的手上。
东山一中教务处主任金问雄也算是略懂用兵之道,他带领的老师,分兵两路,一半走正门,一半走后门。
王威倒是不着急,优哉游哉的在柜台前喝他的茶。
王威从小在教师家属大院长大,了解中学老师这个群体——
一般来讲,中学老师也只敢对在校的学生凶,对学生家长凶,但不敢正面叫板已经毕业的、在社会上混的三教九流的人,特别是年轻人。
学校老师进网吧抓人也并不是第一次,如果抓错了孩子,不要说抓的是别校的学生,就是本校的学生,不是自己班上的,这老师也得道歉,说声对不起。
当然了,王威也认得金问雄,这教务处主任出面,带头了,那也等于是代表整个东山一中了。
虽然是住在同一个教师家属大院的,金问雄对王威并没有太多的印象,倒是别的老师认得他是王实意的孩子,认得他是顾爱民老师的儿子。
这不,已经有认得他的老师对着金问雄一番耳语。
金问雄脸色沉了下来,转头说了一句让王威头皮发炸的话,王老师不也来了吗?人呢?
这时候,一个中年男人从一群老师中站了出来,淡淡地说,是,这是我的儿子。
十年了,十年了啊,王威就这样再次听到自己父亲的声音,他的茶杯举在手上,一时怎么也放不下去。
一瞬间,王威的魂灵飞出了这星月网吧,孤单单在神游,游荡到他所不知的世界。在那个世界,四面都是万丈高墙,他的魂灵在墙内,看不到一线光,感受不到一丝人间气息。
王威还得承认,他这时不时、动不动就神游的毛病完全是继承自父亲。
儿时的记忆照理来说早该已经远去,毕竟,他对自己父亲多数印象几乎都来自母亲非常平淡的描述。
在文革的时候,父亲既不是左派也不是右派,而是一个什么派都不属于的逍遥派。
在整个教师家属大院里头,多数家长都会逼迫自己的子女向班上第一名看齐,不要丢了家长的脸。
一个教师子弟如果成绩不好,又如何能取信于学生家长呢?
这一朴素的逻辑是如此流行,以至于成为教师家属大院不言自明的真理。
他的母亲顾爱民即是如此,她的口头禅即是,老师的孩子,断不能比别人差。
自小王威的成绩再好,母亲也从未有一字一词的赞美,而视之为理所当然,她的另外一句口头禅即是,老师的孩子,成绩好是自然的,没什么好骄傲的。
而父亲王实意却几乎完全是母亲的反面,他从不过问家事,回到家,一人枯坐,一个人喝茶,一个人抽烟,仿佛是这个家的局外人。
只有母亲一而再的高声,父亲才会从他神游的世界回转过来。
父亲常说的口头禅无非是如下两句——
你看着办,不必问我。
我的意见不重要。
对于王威而言,如果说母亲代表的是强势、担当、坚韧和固执这些品格的话,那么父亲代表则是无为、淡泊、消极、无所谓。
孩子学好了,无所谓。
孩子学坏了,依旧无所谓。
妻子高兴了,无所谓。
妻子暴怒了,依旧无所谓。
有一次台风警讯延误了,全县人民在老天爷的威压下战战兢兢,惶恐不能自安的观望着议论着走避着门外的天雷滚滚,房倒屋塌、大树横飞。
而这一时的父亲,依旧是无一丝的喜怒乐悲。
后来王威长大了,在某一本小说里头看到这样一句话,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他却觉得这话用来形容遇巨变而不惊、处干扰而不心动的强者并不合适。
他的父亲王实意完全具备了在任何大小事之前不动其心、不乱其静的品格,然而,这样的人,妻子不能感受他的爱意,儿子不能感受他的亲昵。
这样的人,活在世界上意义何在?为什么活着?活着有什么劲呢?
王威一遍遍诘问远去的父亲的心灵世界,却并不能得到回答。
而更糟糕而诡异的是,当王威一年又一年的长大,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无疑明显显现出与父亲的相同性情特征。
甚至可以这么说,从性情特征上而言,他和父亲简直是一个模子印出来。而他这个印出来的成品质量更低劣。
在同样的看起来无比平静的性情特征的包裹之下,王威内心是懦弱是胆小是敏感。
人世间的一切事,在父亲哪里,最终都要落实为无所谓三个字。
莫说柴米油盐的琐碎事无所谓,便是遇上了生老病死之类改变人生的雷霆风云王实意依旧是无所谓。
而对于王威而言,一切事,发生在他身边的再大的大事、再小的小事,都太有所谓了。
他总是竭智尽力去追寻一切事的意义,追索而不可得,就会兴起无常之感。
有时候,母亲总是会忍不住说,我当年是瞎了眼才会嫁给他。
然而,这话王威是不信的,他观察自己父亲母亲性情并对比,自然会找出当年母亲陷入爱情的逻辑——
在文革全民癫狂的乱世中,还有什么样的男人的魅力能比的上王实意呢?
一切的****到了王实意身周乃至于身上,不是停止了,也是静止了。
在狗咬狗的时代,人与人相杀的血即便溅到了王实意的身上,他即便看见闻见,也不会擦拭。
父亲,你能感知感受这个世界么,如果能,为什么你的感知感受从不作用于这个世界?
父亲,你原本担任的正课语文课的老师,也担任过班主任,不正是因为你的性情,而被调岗到所有家长都不重视的副课生物课。
父亲,难道在这调岗的过程中,你感受不到地位的升与降给你自己还有你家庭带来的影响。父亲,你的工资变低了,路上和你打招呼的学生对你毫无尊敬之情,难道你不能感受到?
父亲,我努力去理解你,理解十年前的你,通过母亲通过你的同事你的学生的片言只语去竭力拼凑你的心灵世界。
父亲,在人间,在这我所处的人世间,你到底属于什么样的存在?
父亲,你生我养我,意义何在?抑或不过是无心无意之举?
父亲,你比大自然更像大自然,比上帝更像上帝。
父亲,对你而言,我不过耶稣口中的那只乌鸦,天上的乌鸦,也不种,也不收,也不积蓄在仓里,天父尚且养活它。
父亲,上帝自然也是爱着乌鸦,爱上世间每一只乌鸦,却不独爱某一只。
父亲,我是你的孩子啊!!!我到底是不是你的孩子?
凭什么,你巡寻而得了你的道了,却把我落在路旁了。
又凭什么,你的道在大海里,大水中,使得你的脚踪我无法巡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