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前病床的那一盘象棋棋局又摊开了，每一步，王威仿佛都记起来了。
更也许，是想象欺骗了回忆——
王威尽量自然的笑，说，下棋是你教我的，我的棋下不过你，也没什么好生气。
父亲说，我教你下棋，是想时时有个对手。很多年前，那会我下放到乡里头，可没人和我下。
王威没来由鼻头一酸，说，也挺好。
父亲终于在棋盘上，落下了王威最臭的那一步，说，你看，你这一步下得就太保守，结果攻势尽失，这盘棋就输在这一手上，你要是冲车跳马，再倚门当头炮。却是我输了。
王威默想了一下，也说了另一种解法。
父亲握手成拳，敲了一下额头，说，下棋也没意思，马要走日，象要走田，不过我明白的时候也老了。一辈子行差走错，摸石头过河，输了也不能象现在覆上一局、悔上一步。
爸，你后悔什么？
我最大的后悔，就是不该结了婚，不该生了你。太不该了。
雨凡走回了病房，坐在王威身边，静静得听王威讲述完自己的父亲。
王威不好意思了，说，你忙你的吧，谢谢你。
没什么好忙的了，我值夜班，我听璃海说过你，据说你是不错的老板。
那个璃海，哦，刘璃海吧。我的那个网吧关门了。
我知道。
璃海怎么样了？
你们没联系了吗？
没有。
她嫁人了，和他老公去了东莞了，都好几年了。
王威努力想回忆起刘璃海的模样，但是到底是一片模糊。可是他心里又觉得这段回忆这段过去很重要。
在这奇异的时候，刘璃海这个曾经的女员工，这个已经模糊远去的女人给了他力量，让他振作，将他从深渊一般的生死思考中拉了出来。
王威感激刘璃海，也因为这感激，他敬重了眼前的雨凡。
王威不再介意雨凡的丑了，他看着雨凡胸前铭牌，铭牌上只有雨凡这两个字，问，你姓什么？
雨凡咯咯咯的笑了起来，笑得乐不可支，这可把王威吓坏了。
雨凡摁住自己的腰，说，你是第一个主动问我姓的男人，其实我也不知道我自己姓什么，哈哈哈！！！
王威惊异了，追问，你是孤儿？
可能是我生下来太丑，就被家人扔了吧。雨凡娓娓道来，并无一丝怨艾的语气，从容地说，也可能是因为我是女的，不想要，扔在这个县医院的门口。
看来我比你幸福一些，我至少出生的时候，父母双全。
雨凡说，认真地说——
我24岁了，母亲生下我49天时离开，我不知道父亲是谁。
我生活在一个很小的县城，至今，她从来没来看过我。
我常常在大街上走，然后看到比我大二十多岁的老妇人，我就会想，她会不会是我的亲生母亲。
我能感觉到，我母亲还生活在这个小县城，一直生活在我身边。
也许这么多年，我们无数次在路上相遇，或者擦肩而过，
但是，我不知道她是我母亲。
她，不知道我是她女儿。
好玩吧？！！！
王威没法回答。
雨凡说，你还是早点回去吧，给你父亲带一身衣服回来，老是呆坐在这里哭，不是个事。死人死了，活人还得活。
王威羡慕雨凡了.
任何一个努力自立更生的人，在贫瘠的土地也能找到扎根的土壤，顽强地生根发芽。
一个人做了自己内心的主人，一个人把人生把握在自己的手里，从来是无所不能。
王威明白，像雨凡这样一个人去承受苦、承受痛，自我拯救，并能乐观得去安慰别人的人，这世上，不多。
这时候，雨凡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张开血盆一样的大口，仿佛是吃人的妖精，又把王威给吓着了。
王威问，你这是没睡好？
怎么可能睡好，我们当护士的从来是三班倒，人手也不足。我值了这个小夜，还得值大夜。昨晚就只睡五个小时，已经算多的了。
有那么忙吗？
说不准，听铃声了。什么危重病人我都见过，昨天就有被车撞的，全身一裤子屎尿的。还有小孩子半夜发寒热的，抢救不过来，直接死在手术室的。生生死死，都是命啊。
王威再次见到雨凡，是在庙山公园。
父亲死了之后，王威很长一段时间郁郁寡欢，他试图寄情于文字，然而很快发现，他只喜欢读书，不喜欢创作。
他不喜欢创作不是因为累，而是因为脑子里会浮现很多旧事，或者说过去，或者说回忆。
人一活在过去的时候，这个人也就差不多废了。
在王威的自以为是里，写作的人十有八九多是顾影自怜的毛毛虫。
王威虽然觉得自己也可能是毛毛虫中的一员，但是总想着迟一些时候再去报到。
这心理好比将结婚的男子，自知这辈子是逃不过、逃不出一个女子将常居自己大床的左边或者右边，但还是幻想着奇迹。
即便有时候王威有了创作的冲动，可一提起笔，老半天，忘记了想要写什么了。
庙山公园的山脚之下，一到夏季，也就一扫了春秋冬三季的凄凄惨惨戚戚。
这地界多的是各种小摊，摊主们露天支一根凉伞，或烧烤，或火锅，或小吃，都是一门生意。
为了招揽生意，有些小摊更有自带发电机，装饰出各种各色彩灯。
王威一路走过来走过去，闻着的是烟，见着的是火，这烟和火就这么结伴来了人间。
王威的身边是走路一瘸一瘸的柴胡。
他和柴胡两人嫌弃小摊的喧闹，他们从朋友的摊点要了一箱子啤酒，搬到着环城路的一处台阶上。两个人就着路灯喝着酒。
王威举起一瓶空了啤酒瓶，对着月亮问柴胡，我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了？
柴胡指了指自己瘸着的腿，说，你看，你看。
看啥？
你还有啥问题能大的过我这瘸了腿了，而且我现在又肥了，快180斤了。
宰了吃呗。
柴胡坐在他面前，有着的是一身挡着地球转的身材，柴胡好生感慨，说，我想起了我的读书年代，想起了当年我是怎么追黄莉的事儿了。真他妈的蠢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