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梦格外的长……
梦里总是重复着同一个场景。
河水汹涌,与天一色,浩荡长风从东南而来,吹得衣袍猎猎作响,女子一袭戎装素裹,骑一匹火红的骏马,在漫漫黄沙里飞驰,脸庞有些模糊,只能依稀瞧见一双眼睛亮如星辰,眉目间俱是少年英气。
她似乎是追敌千里,手中青色长枪掷出,不偏不倚地正中逃亡之人的心脏,随后掏出随身的弯刀毫不犹豫地割下首级,女子顿了顿,抬起手,掌中是习武之人惯有的老茧,纵然皮肤生得白,却交错着经年累月留下的粗茧和伤疤。
与此同时,画面一转,这英姿勃发的女子竟然被卷入了江河之水中,江水奔泻而来,如离弦之箭,如脱缰之马,疾风骤雨般地吞没了这个渺小的女子。
她想看清这女子的脸,却怎么也看不清楚,如一团迷雾生生掩住了去。
是夜,明月居临湖而筑,外头天寒地冻,湖面早已结成了冰块,绕过九曲回廊,来到明月居里的暖阁,正是姑娘们的居所。
而此刻的夜蝶房里,正里里外外围了三圈人,红姨更是坐立难安,来回踱步,手里的帕子都差点绞烂了,嘴里一派刻薄相,“郎中到底请来了没有?小蹄子动作这么慢,我非剥了她的皮不可。”
“想来是雪天路滑耽搁了,红姨莫急,奴才这就去瞧瞧。”旁边有人讨好地说道,是个穿着粗布麻衫的小厮,笑容谄媚,尽是卑躬讨好之意。
“姑娘,姑娘醒醒!”沈秋榻前,是贴身丫鬟小梨在哭诉,沈秋脾气好,出手也大方,是小梨伺候过的最好的主子,比起楼里其他姑娘的刻薄相,小梨自然不舍得沈秋就这么没了,哭起来倒也有那么几分真情实意。
“臭丫头,你是怎么伺候人的?你家姑娘怎会一睡不醒呢?”终于是受不了长时间的等待,红姨率先发难,揪起小梨的耳朵,厉声质问。
“红姨……红姨……”小梨捂着耳朵,哭得更加大声,“我真的不知道啊红姨。”
沈秋就是在这个时候转醒的。
榻上的女子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似有些怔愣地看着满满一屋子的人,勉强把这些人都归类为担心自己吧,沈秋撑着额角,“这是怎么了?”声音婉转,混着些风尘气。
“哎,醒来了就好,醒了就好!”红姨夸张地捂着自己的胸口,开始抒发自己有多么多么担心沈秋,拉着沈秋的手左看右看,“乖女儿啊,你可不知道自己一觉睡了多久,可把妈妈急坏了……”
红姨自顾自地开始了长篇大论……
沈秋耐心地听着红姨唱完一出好戏,不着痕迹地抽回自己的手,瞧了眼外头的天色,她这一觉竟然睡到了月上中天吗,都怪这个该死的梦。
在红姨不太高明的戏里,沈秋也大概明白了为什么自己房里会有这么多人。
“我既已醒了,红姨便不必担心,大抵是近日为着花宴的事疲累了,还是叫郎中不要奔波劳累,差人去把楼里的人喊回来吧,天寒地冻的,路不好走。”沈秋慢悠悠地吐出这么一句,随后就把人都给打发了。
红姨是最后一个走的,走时还一步三回头,生怕她的财神爷出点什么事。
沈秋自然是无事的,只是心情不大好罢了,阁内烛火生辉,她出神地盯着窗外飞雪,为什么总是会梦到那个场景呢?
自她重生起的几个月来,每隔三五日总会梦到这个女子,这条汹涌的怒江,那种溺亡的感觉竟让她感同身受,还有被背叛的绝望和无助,不,不止这些情绪,愤怒,悔恨,愧疚,焦虑,痛苦,担忧……各种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压迫地她喘不过气来,心中一悸。
她努力地想要看清这个人的容貌,可总是模糊的,永远看不见,永远身在迷局,这个梦到底和她有什么关系,或者说和她现在这个身体的原主人有什么关系?
这个身体瞧着金尊玉贵,十指不沾阳春水,连走路都是弱柳扶风的模样,像极了传闻中的林妹妹。
可梦里的那个女子英姿飒爽,戎装赤马,瞧着疏阔不输男儿,和她这个娇养的闺阁小姐又有什么联系?若说是姐妹,也不至于每每梦见像是见到了自己的前生一般吧?
若说是同一个人,也太匪夷所思了,沈秋叹了口气,揣着暖手的银质圆壶,皱眉思量,看来,她这个身体的身上有着不小的秘密。
她本是二十一世纪科技繁荣下长大的人,不信鬼神,不信命里缘法,可她却借体重生了,生在了这个不知名的时代,顶替着别人的身份活下去,叫她不得不信这个梦和自己有所关联。
冥冥之中有一双手推着她前进,心里有个声音疯狂地叫嚣着让她去找寻真相。
沈秋形容憔悴,终是未能下定决心,她总有预感,要是得知了这身体主人前半生的事情,她就会被卷入时代的洪流中,自此为天下棋局中的一员。
紫阕城内雨雪未歇,户掩寒窗,卷沙风急,一夜北风寒,庭中梅花瘦,梦又开始了,却不是常做的那个……
耳边金戈铁马,入目尽是荒凉,两军交战,向来白骨累累,尸山血海,那黄沙漫天里,箭矢如雨,晚霞染了半边天空,瑰丽异常,双方就这样不知退却地厮杀着,旌旗猎猎,战鼓雷鸣,血如鹅毛飞溅,满目疮痍。
白日销残战骨不外如是。
却有一女子在那万人中央翩然起舞,广袖轻扬,缥缈如仙,她着一身水袖红裙,裙裾逶迤九尺,时散时收,带起黄沙飞舞,如血残阳下更添风韵,宛如洛神下凡,舞姿轻盈,时快时慢,翩如兰苕翠,婉如游龙举,似要逐风而去。
她自若地在尸山血海上起舞,形容俏丽多姿,眉间一点朱砂痣,穿梭在刀光剑影里,有敌人斜斜地刺剑而来,惊得沈秋想要出声提醒,可那女子却是无事的,长剑刺穿胸膛,她却未流鲜血,执剑之人也像是没有看见这个女子一般,向着另一个地方刺去,只见红衣女子旋身而过,带起细沙舞于残阳下,穿梭在铁骑兵戈里。
沈秋只知她长得艳色无双,却无论如何都看不清那张脸上的面貌,乃至于梦中场景变化,她还未回过神来。
这是一处多水的地方,城中百姓皆乘船出行,有乌蓬小舟亦有镶金镶玉的高大帆船,城中水路相接,鲜有青石铺就的甬道,城门外更是碧水环绕,为天然的屏障,古来易守难攻,分封为卫地之时,初代卫王就选了这城池作为都城,取名千叶。
城中人自水中建物,筑高楼殿宇,心思之奇巧,天下之人莫不称赞。
水榭临湖,微风和暖,回廊九曲玲珑,青竹碧树,琼花倚园林。
湖中种着白莲,与碧荷相接,亭台八角,檐下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架了一个秋千,有豆蔻少女坐于其中,双脚悬空,时而飘荡出亭子,凌空在湖水上,脸上笑容明媚,小小年纪就有了倾城之姿。
“小六,和你说了多少次,不要在这危险之地玩耍。”慈和的女子约莫三十许,作贵夫人的打扮,语气严肃,像是责备,却分明是宠溺居多,更有无奈之色跃于脸上。
“娘亲,你来了!”少女显得很是高兴,匆忙跳下秋千架子,扯着夫人撒娇。
“小心些!”夫人嗔怪地忙拉住了少女,上下看了眼才放下心来,做母亲的总是分外担心自家孩儿。
“母亲,我已坐了千百回,何时出过问题,母亲且放心。”少女一本正经地揖起礼来,一副谦和懂事的模样。
“你啊……”夫人作势要训话,老远地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来人穿着黑色朝服,头戴珠冠,显然刚下了朝,还未更衣就急着来见自家夫人,他说,“小六,你又做了什么惹你娘亲生气?”
这话带笑,自有名士之风流,几步就来到了亭内,这下小小的亭子倒是显得有些逼仄了。
“还不是你纵着她!”夫人换了发脾气的对象。
“夫人莫气。”来人倒是好脾气,接着三言两语,就哄了自家夫人心花怒放,把一边的少女瞧得翻了好几个白眼。
这夫妻二人话说着说着就又绕到了少女的头上,男人握住夫人的手,“再过些年小六也要及笄了,不如先取了字吧。”
说这话时,男人的视线落在了少女的身上,眼里晦暗不明,似是陷入了深思,良久,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沈秋记得,古代有身份地位的人的名和字向来是分开的,人生而有名,冠而字之,敬其名也,君父之前称名,他人则称字。名常用作谦称,或是父母长辈相熟之人才可以称呼,其他人都只能叫字,直呼其名是很不雅很不礼的行为,男子二十而冠字,女子十五及笄而取字。
“不是还早吗?”夫人疑惑地看向自家夫君,不明白他为何突然提了这么一句。
“反正也快了,不如先给小六取了,”男人捏了捏夫人的手,后面一句话却是对着少女说的,“往后的事谁也算不准。”那眼里意味深长,盯得少女有些发憷。
“也好,你同我提起,是不是早就想好了?”
“夫人果然聪慧。”男人不放过溜须拍马的机会,然后摸了一把自己故意留长的胡子,“皎皎白驹,在彼空谷,生刍一束,其人如玉,便叫小六皎皎如何?”
到了这里,梦中场景便又变得模糊了,夫人答了什么也听得不甚清楚。
乍然醒来,天已亮了,外头霜雪停了,白得有些刺目。
沈秋揉了揉额角,扯出一抹苦笑,这梦做得光怪陆离,委实荒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