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殿下,请。”
季衍点了点头,望着面前的海州大牢,表情没有半分动摇。
王平贺抬眼看了看他,在他身后跟着走了进去。
他们走到重刑犯的单人牢房前时,莫三正面对着墙躺着。
“莫三!”狱卒拉了拉门上的铁链,晃动出声响:“起来!”
莫三没动。刺史与王爷在场,狱卒生怕怪罪于他,还要再喊,却被季衍抬手止住了。
“莫三。”
听见季衍的声音,莫三上着枷锁的腿动了一下。
季衍面无表情道:“江陵长史梁绎,死了。”
一时死寂。
莫三缓缓从地上坐起来,蓬头乱发下一双死气沉沉的眼睛望着他们。
“莫三一介贱仆,又下了狱,主子早已不认了。”
他声音从容:“死了便死了,与咱无关。”
王平贺提审过莫三几次。他甚是厌恶这等卑劣凶残之人,看见莫三的表情,便皱着眉转过头去。
只见季衍仍然神色平静,甚至还笑了笑。
“本王在江陵开府未足一月时,一伙匪盗趁守备空虚闯入王府,残杀府上侍从十七名,人人手无寸铁。本王幸得忠仆舍命护佑,留全性命,乃有今日。”
王平贺先是一愣,而后反应过来:莫三身上还背着江陵王府的十七条人命!他山匪出身再成了梁家奴仆,纵然穷凶极恶,但却不可能知道王府内情,又如何能挑准了守备空虚之时闯入?
梁绎在其中的关系不言自明。
“本王年幼,在江陵根基不稳,要报如此血海深仇,须得有人相帮——”季衍挑了一下嘴角:“这人,自然就是梁长史梁大人了。”
莫三的表情终于变了。他本来已经不怕死活似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季衍:“王爷说的话,莫三听不——”
“听不懂也给本王听着!”
季衍一声怒喝在空荡荡的牢房中回荡。
“是梁大人替本王查出匪盗去向,乃是江陵西南的鸣山——便是梁大人剿过山匪的地方。”
莫三捏紧了拳头:鸣山,正是他曾经的老巢。
那年偷袭王府后,莫三给兄弟们散了钱财、各自奔逃,从此再没有联络——难道梁绎暗中拿他们给江陵王爷做了顺水人情?!
莫三把这几年来的事情连起来,越想越觉得是梁绎背叛了他们。
“哎呀,处刑那日,江陵府衙的刀都不够用。那场面,当真是血流成河,连下了三日的大雨也未曾洗净——哦,本王都忘了。”季衍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开口:“莫管家当时已经是海州梁家的莫管家了,江陵的事情,自然是不知道的。”
“血口喷人!”莫三怒目,张口骂道:“梁大人当年饶我性命,又护我儿——”
“你真当梁绎护着你儿子?”
莫三愣了。只见季衍笼着手,淡淡道:“梁荃十四岁时曾有一小厮,无名无姓,因有几分清秀,屡遭梁荃猥亵虐待。”
“你之所以跟随梁绎多年,坏事做尽却仍然堪称忠心,是因为只有他知道你儿子的下落吧?他派你来海州时,是不是也告诉你,你儿子就在海州?”
季衍命人呈上来一样物件。
“梁荃生性暴戾残忍,但凡虐杀一人,便留下那人一件物什,藏于宝匣中。王刺史彻查梁家时,从那宝匣数十物件最底下,找出了这个。”
莫三是知道那个宝匣的。他虽然凡事听从梁荃,却是极看不起他的。他知道梁荃有这样令人作呕的习惯,但也从来没去看过那个匣子里到底有什么。
他颤抖着抬起头,片刻后,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嚎响彻阴森的铁牢。
一枚做成箭矢形状的玉佩呈在托盘中,上面是他多年前亲手刻下的一个“莫”字。
季衍怔怔地望着天。乌云像极皇宫角落里红漆剥落露出的泥墙,一种经年的寒冷盘绕到身上,让他不由打了个寒战。
“王爷,雨大了就不好走了。”阿年拎着伞,立在一旁提醒道。
季衍收回目光:“走吧。”
“殿下!”
王平贺匆匆从大牢门中走出。季衍回过身,朝他拱了拱手:“莫三之后要交代什么、怎么交代,这些事就有劳王大人了。”
“殿下言重,下官自当竭力。”
王平贺顿了顿,最终还是低声问:“王爷今日说的,有几分真?几分假?”
季衍愣了一下。王平贺这种问法,但凡换一个脾气爆一点的王爷,就能给他治个不恭不敬之罪,反手给他扔进背后大牢里去。
他一边是敬佩王平贺直言不讳,一边又忧心他要是真撞上自己那些个脾气暴躁的兄弟怎么办。
“莫三和梁荃戕害无辜、丧尽天良,海州人人欲得而诛之,这可是真?”
“是。”
“梁绎身为三品朝廷命官,不仅不约束族人,反而容留恶匪、私蓄家兵,堪称欺下瞒上,这可是真?”
“是。”
“本王今日让莫三开了口,手里拿了一份可以给他们定罪的人证,这可是真?”
“……是。”
王平贺低着头。季衍的声音很平静,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每说一句,王平贺就觉得压迫感更重一分。
“王大人,本王可说得明白?”
“下官……明白。”
季衍缓缓点了点头,转身走进雨里,阿年连忙打起伞跟上。
“王大人。”
王平贺听着声音抬起头。季衍站在渐渐密布的雨幕中,一身黛蓝衣衫在浑浊不堪的天地之下看不分明。
“本王借仇人之手报了仇,也是真的。”
*
马车到码头时,雨停住了。
阿年打起帘子,简一上前道:“殿下,二公子在等您。”
远远地,季衍看见简明游站在码头高处,遥望着波涛汹涌的大海。他独自走过去,阿年和简一都站在远处。
“明游。”
简明游闻声回头,微笑道:“殿下今日辛苦。”
听他称呼,季衍挑了挑眉:“你有话直说,我今天跟人绕了一天弯子,累了。”
无人的码头,他们在这里说的每一个字,都会撞在海边的礁石上消失不见。
一阵海风从他们中间穿过,虽然已是三月末,却带来一阵凉意。
“明游告罪,斗胆一问。”
简明游略后退一步,向他行了一礼。
“敢问,中都宫中,陛下无恙否?”
行将衰败的花枝上,水滴被路过的脚步颤落。简晴舟匆匆向西院走去,杨韵正在屋中等着她。
“嫂子?”她一迈进门就问:“什么事这么着急?是爹有消息了吗?”
杨韵上来拉着她的手:“阿鳞,你坐。”
简晴舟环顾四周,发觉简明游不在:“我哥呢?这么大雨天他还出门吗?”
在简晴舟的记忆里,杨韵从来都是笑着的。此刻她却微蹙着眉,没了笑意。
“阿鳞,这话嫂子只问你一次,也只能问你这一次,你要想清楚了再答我。”
杨韵望着她,眼中好像有无尽的忧虑。
“阿鳞——你愿不愿嫁给季衍?”
简晴舟愣住了。这是她第一次听到杨韵直呼季衍的名字,以往就连简明游都不会在她面前这样说。
“嫂子,你怎么——怎么——”简晴舟要问又不知道怎么问,急得直跺脚:“不是你们说的天子赐婚命不可违吗!”
杨韵像是知道她会如此反应,低声对她道:“陛下赐婚,赐的是你与三皇子,与江陵王。”
“陛下十八年前继承大统时即立太子,所以王爷只会是王爷,你也可以永远做个王妃。王府到底比宫中安稳,以你的性子,也能一辈子平安喜乐。”
“但现在,不一样了。”
她抬起头,简晴舟已经猜到了什么,惊讶得站起身来。
“季衍他——你是说季衍他——”
“等王爷回到江陵,就会昭告天下。”
“太子无德当废,陛下另立储君——当是江陵王,季衍。”
*
中都,皇宫。
“单大人,陛下诏您进去。”
单禾屈膝跪拜道:“臣单禾,参见陛下。”
着龙袍的人站在窗边。窗没有打开,他却好像感了凉,咳嗽了两声。
“外面下雨了?”
“是。”
“朕久在病榻,外面的事,知道得也没那么清楚了。”
大乾当朝皇帝季霄,自二十八岁登基以来,已是十八载春秋。
“陛下正值壮年,万望保重龙体,皇天佑我大乾万万世。”
季霄垂眸,叫了他的字:“天衡当真如此想?”
单禾仍旧跪着,低着头,看不见神情:“单禾平生,唯此一愿耳。”
季霄露出了多日来第一个单薄的笑意。
“阿衍可有消息?”
“回陛下,江陵王殿下现在海州府简家,近日当启程上江陵。”
“简家……简浔呢?”
“奉陛下旨意,隐秘行事。”
“江陵,有什么动静?”
单禾思忖了片刻,低声答道:“江陵长史梁绎当街遇刺,刺客自尽。”
季霄没有说话。过了片刻,他声音似乎变得更疲惫了:“等雨停了,你去看看深儿吧。你毕竟也是他的老师。”
季深,季霄嫡长子,便是坊间盛传“只愿不衣金”的太子殿下。
“臣遵旨。”
季霄轻摆了摆手,单禾便要告退。
“天衡啊。”
单禾停住脚步:“臣在。”
“深儿是个好孩子,是朕从一开始就误了他。”
“往后,无论谁……穿了这身龙袍,你要让他……”
季霄停顿了片刻,一声怅然。
“好好活着。”
*
杨韵低眉走入中厅。
座上坐着季衍和简明游。她向简明游轻轻摇了摇头,然后在他身侧坐下。
简明游淡淡点头,随后向季衍道:“船队已经拣点好,等明日过了雨天,便可启程。”
“就这样办吧。”
接着,季衍低声问道:“她会到哪里去?”
简明游顿了顿,回答:“蜀中。”
蜀中是杨韵娘家所在,也是他们为简晴舟准备的去处。
宫墙深深,季衍也明白,简晴舟不属于那里。
可他仍然望着门外,似乎期待着那个人会走进来,就像过去一回两回三回那样从天而降,救了他的命,也救了他的心。
“我不会……为难她的。你们以后,也不必太拘束她。”无论日后简家以什么理由掩饰简晴舟的消失,简晴舟和简家身上都会背上抗婚之罪。
而季衍不希望她从此只能躲藏在宅院深处。他想让她自由,让她如舟下游鲤,在晴日朗朗下恣意洒脱。
这才是简晴舟,这才是他一直以来视若珍宝的简晴舟。
简明游深深看了他一眼:“……我明白。”
“殿下,二公子,少夫人。”
简一匆匆进来,报道:“三小姐来了。”
大乾以七为大吉,女子礼服以七层为最隆重。豪门贵女礼服又多以竹叶青绿色为底,层层渐变之,称为“竹七重”。
简晴舟身着竹七重,七树金钗绾发,胸前戴着季衍送给她的金丝珍珠红宝石璎珞。
“海州简氏三女晴舟,幸受命于天子,赐婚约于江陵王。”
“晴舟今已及笄,拜于堂前,望兄代父准之——”
她眉间点着半朵桃花钿,敛眉低目,叩拜于三人面前。
“晴舟愿与殿下同往江陵,再入中都,择吉日完婚。”
简晴舟抬起头,朝着错愕的季衍浅浅一笑。
“殿下,可愿意带阿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