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几乎同时传到了海州和中都。
杨韵闻言,心里觉得诧异,但又觉得季衍和简晴舟绝不只是急着“奉旨嫁娶”这么简单。
“韵儿。”简明游刚从外面回来,想来也已经得知了消息。
杨韵迎上去,帮他换了大衣:“夫君,阿鳞和王爷这事——”
简明游向她递了个眼神,杨韵会意,吩咐旁边的侍女道:“二公子要歇息了,你们下去吧。”
等人走完,大门关上,简明游拉着她的手在榻上坐下。
“殿下八百里加急递来喜宴的消息,走的是明路。暗里,他另派人给我递了信。”
简明游向她说了季衍被华时恩所逼、简晴舟出言相救一事,杨韵惊得瞪大了眼睛。
“这华时恩是何人?竟敢嫁祸于王府!”
季衍的信写得匆忙,未曾点明许多事情,但简明游一看也能明白:“恐怕与宰辅大人有些关系。”
听到这,杨韵的脸色便暗了下来。
二十年前,杨韵祖父因先帝废太子一事辞官,而后她几位同在朝堂的叔伯兄弟也都遭打压。有人心灰意冷,知难而退,有人据理力争,最后却落得枷锁加身,葬送了性命。
而这其中,就大有当时的吏部尚书、如今的宰辅大人华庭商的手笔。
简明游知道杨韵回忆起了并不愉快的往事,轻拍了拍她手背:“别担心,阿鳞他们能护好自己。”
杨韵垂着眼点了点头:“江陵我们是赶不及过去了,但毕竟是简家嫁女,在海州也要有些场面的。”
简明游笑笑:“韵儿知我。”
“方才我已交代了各码头的管事,明日搭起戏台,大唱三日,等到四月十六再开流水席,与天行简众人共贺大喜。”
杨韵听着,忽又问:“难道……这也是王爷的交代?”
简明游看着她,郑重地点点头,念出季衍信中写所言。
“四月十六,满月之夜——贼胆鼠辈,藏无可藏。”
远在中都,华庭商把刚刚送到的信件怒掷在地:“愚不可及!”
华时恩派来的信使跪在地上,不敢抬头:“首、首辅大人息怒!我家主子说、说,等到王府喜宴一了,他立马——”
“等?等得到吗就等!”华庭商暴怒道:“还真以为江陵王只是着急娶亲吗!”
华庭商提笔,极快地写了回信,扔到信使手中。
“快马加鞭,四月十六必须送到——”
华庭商恶狠狠道:“不管是跑死马,还是跑死你。”
而在中都同样刚刚得到消息的皇宫颇为平静。
“这孩子。”季霄把折子放开:“胡闹。”
“陛下息怒。”礼部尚书恭敬在一旁:“江陵王与简氏姻缘乃是陛下钦赐,聘礼二书俱备,六礼已全其四。四月十六确是大吉之日,虽然实在匆忙了些,但也无伤大雅。”
礼制之事,既然礼部尚书说了无伤大雅,季霄便也放下了。
“周爱卿。”
“臣在。”
“依礼,亲王完婚后几日,当与王妃入宫朝拜?”
“回陛下,江陵王一品亲王,需待十五日后入宫。”
“那么宣布改立太子诸事,到那时可都齐备了?”
周盛云沉默了片刻,随后答道:“俱可齐备。”
礼部尚书周盛云是此事为数不多的知情人之一。
“如此甚好。”季霄淡淡点了点头:“周爱卿,准备起来吧。”
*
四月十六,晨钟鸣。
季衍连着三日几乎没怎么合眼,倒在成亲头天夜里睡得不错。
只是梦里也还是简晴舟披着嫁衣的样子,让他醒过来时一阵恍惚。
“王爷——正要叫您呢。”
阿年打起帘子进来了。他今日穿的是王府统一做的新衣服,一脸喜气洋洋的模样。
季衍恍惚着点点头:“什么时候了?”
“回王爷,才报过卯。”
季衍起来,到了铜盆边捧水净脸:“你家小姐可起来了?”
“王爷这就是说笑了。”阿年捧上手巾笑道:“嫁娶之事,从来是女儿家起得最早了。要更衣,要开脸,要梳头,可比咱繁杂多了。”
季衍倒是没想到过这些。又想起简晴舟往日在海州时,总是由着性子睡个天荒地老,今日起这般早,指不定要和他闹上一阵子小脾气。
“闹也好,多可爱。”
季衍一边擦手一边望着窗外喃喃自语,还带着一丝莫名其妙的傻笑。
阿年站在一旁,也不敢作声:往日在船队里,大哥们都打趣他小屁孩一个、不懂成亲的好,他还不以为然。如今看,成亲大概是真好,不然一向玉树临风、处变不惊的王爷殿下何以这幅样子?
“刘管家呢?”
“在前门打点着车队呢。”
民间的亲迎礼,是要男方到女方家中去接亲的。但简家不在江陵,简晴舟又打一开始就住进了王府,于是也没有这些说法。
只是王府大婚还带有些宣扬皇室威仪的意思,所以须得他们二人坐上喜车,在江陵最繁华的大街上走上一遭,方能回府行礼开宴。
“殿下。”
来人是林霜华。他今日要在喜车头前开路,于是穿了靛青滚红边的吉服,翩翩君子又佩铁血长剑,季衍打眼一看,点头笑道:“只怕明日王府又要收到漫天寄情信了。”
林霜华淡淡回答:“今日王爷大婚,就不要打趣霜华了。”
“哎呀,我这不是在人生大事上先走了一步,心里惭愧,想着回过头为林校尉打点打点嘛。”季衍拍了拍他,又向阿年道:“你先去侧屋把喜服准备起来,我和林校尉说完了话就过去。”
阿年应声出去,关了门。再转过身,季衍的表情已变了:“都准备好了吗?”
林霜华点头,迟疑了片刻,随后又道:“殿下,还是让霜华随您一同——”
“霜华。”季衍沉声道:“我留你在此是什么打算,已经一五一十同你说过了。”
“……是。”
“我要你镇守王府,护王妃周全,可有异议?”
“但殿下此行凶险难测——”
“我明白。”季衍打断他,却笑了一下:“正因为难测,所以——我要留下后路。”
与季衍所料不同的是,简晴舟全没有什么闹小脾气的心情。她一宿没合眼,眼下心里只是紧张。
虽说这突如其来的大婚也有她自己一半原因……但谁知道季衍竟然真的就这么安排了!
那日把季衍从海里捞回来,自己同他说的第一句话是“死也不会嫁给你”。没想到不过一月多光景,今日自己就要为他穿上喜服、嫁做人妇了。
往日她最厌烦听到“天赐良缘”这样的字眼。上天所赐就一定是良缘吗?别人给的就一定是自己想要的吗?
缘只一字,良缘抑或孽缘,却是要由人自己来成全的。
“小姐。”
听见百灵进来,简晴舟随口问:“外面怎么吵吵闹闹的?”
百灵掩嘴笑道:“是王爷非说要亲手贴小姐院门上的囍字,闹得刘管家他们都来了。”
简晴舟惊讶:“季衍……殿下就在门外?”
“正是呢。”
不知为何,听到季衍就在离她这样近的地方,简晴舟心中的不安竟都渐渐淡去了。
院门外说的话她听不清楚,却一厢情愿地想象着季衍拿起浆糊与红纸、笨手笨脚又小心翼翼地为她贴上囍字的样子。
此刻他不是天子赐婚圣命难违的皇子,不是或有一日君临天下的王爷,只是简晴舟将要嫁的那个少年郎。
他们会像天底下每一对平凡幸福的眷侣,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季衍与她,就是彼此的成全。
*
王府的车队光是停在门口就占了一里街。临近的街坊早已被交代过暂且不要出门,免得车马繁多、碰撞了人。
“阿姐!阿姐你看!那匹枣红马真好看!”
临街的二楼上小孩儿大声说话,他姐姐却不以为然:“看什么马呀,看骑马的人才是真的——林校尉出来了!是林校尉!”
林霜华抬眼看了看户牖大开的沿路人家,心里叹了口气。他建议过以王府之命封街,季衍却不同意。
“本王这辈子就成这么一次亲,还怕人看?越多人看越好!”
林霜华担心的是安全问题,但季衍既然这样说了,他就只能让卫队更多加小心,避免任何意外。
不过这位天潢贵胄的王爷竟说了“这辈子就成这么一次亲”……林霜华想起那个冲出来挡在华时恩面前的简家三小姐,倒确实不是寻常的王妃姿态。
而王府大门内,才等了片刻,季衍便着急问刘管家:“王妃怎么还不出来?可是遇上什么事了?”
“王爷稍安勿躁,王府大婚事关天家威仪,王妃自然是要万事俱备方可——”
“王妃到——”
循声望去,只见繁花锦簇中,简晴舟身披嫁衣,金丝成溪盘绕其上,凤鸟展翼朝天而起,倾国倾城色,惊为天上人。
简晴舟手中握了一柄团扇遮着脸,是要待却扇礼后才能拿开的。等她走近了,季衍才看清,上面绣的不是寻常见的比翼鸟、连理枝,却是一株花开正好的桃树。
“殿下?殿下?”刘管家低声提醒道:“登车了。”
季衍这才回过神,正要伸出手去,又被刘管家提醒道:“却扇礼前,您是不能碰王妃殿下的。”
季衍听完赶紧把手抽了回来,束手束脚地站在原地,看着鹊儿和百灵把简晴舟扶上了车。
在他面前,简晴舟难得有如此安静的时候,倒让季衍有些紧张。
但就在简晴舟经过他眼前那一瞬,季衍瞥见了她的侧脸——她在笑。
简晴舟嘴角勾着弧度,露出一只浅浅的梨涡。
季衍放下心来。她是愿意的,是在为今日高兴的。
车队最前方,林霜华接到了起程的命令。他翻身上马,头顶晴空朗朗、脚下长路浩荡。
“江陵王府,车马仪仗——起!”
大乾显宗十六年四月十六,百年一遇吉时。显宗第三子、敕封江陵王,娶海州简氏三女为正妃,是为江陵王妃。
后世记云,大婚之日,车队自王府出,巡游江陵中城二十四坊。城中万人空巷,争相观礼。喜车环悬流云红纱,风过如云动,方得一窥其中人物。江陵王有风华绝代之姿,王妃亦国色天香之容。惊鸿一瞥,天上人间。鸳俦凤侣,天赐良缘。
在这样一个被载入后世史书和市井传奇的时刻,“国色天香”简晴舟委屈得想哭。
“早上太紧张,忘记吃饭了。”
而“风华绝代”的江陵王季衍保持微笑:“我也是。”
简晴舟期期艾艾:“咱们还有多久才能回去呀?”
“早着呢,二十四坊刚过了四坊。”
“你这江陵也太大了吧!”简晴舟哭丧着脸:“你就算到处看看当观光了,我还得举着扇子,费力不讨好……”
“那我给你讲讲吧。”
简晴舟愣了一下,季衍的声音带着浅浅的笑意:“我给你讲讲,我的江陵。”
“我们刚过了百元坊,钱庄、赌场、抵押当铺最多,金枝钱庄的本家也在此处。还记得昨日从后门来送银两的车么?便是从百元坊送到王府所在的兴奉坊去的。”
“这里是崇永坊,坊里的百味酒肆酿得好黄酒。等到了秋天,我带你去吃越湖的绒螯蟹,再配他家黄酒,当得起人间绝味四个字!”
“哦,这里确实吵闹些,长嘉坊是江陵住户最多的地方——小心!没事没事,是个孩子从车队中间穿过去了,没磕碰着,只是回去该要被爹娘打了哈哈哈哈……”
“这里……呃……”
简晴舟正听到兴头上,季衍却吞吞吐吐起来。她追问:“怎么了?我们到哪了?我听到好多姑娘喊林校尉呢。”
“这达业坊本身没有什么,只是隔一条街就是康平坊……”季衍声音越来越小:“是声色歌舞之地。”
简晴舟立时听懂了:“就是青楼呗?”
“……是。”
季衍心虚,倒不是因为他真在康平坊做过什么辜负简晴舟的事。只是今日是大婚的日子,他自然万事要顾虑简晴舟的心情。
简晴舟却显得有些过分兴奋:“我听说,江陵青楼的名妓不仅绝色,而且个个歌舞惊艳、身负才学,可是真的?”
“倒也不假。”
“那想来,在街边喊着林校尉的也有这些绝世美人了?”
“想来……是有。”岂止是喊,刚才他亲眼看见有人向林霜华抛了帕子呢。
简晴舟跺了一下脚:“美景看不到,美人也看不到!”
季衍再一次为简晴舟抓重点的能力折服。他从侧面看着简晴舟气鼓鼓的脸,忽然笑了。
简晴舟不满道:“你笑什么?”
“美景在前,美人在侧。”季衍落落大方道:“人生如此,自然值得开怀。”
简晴舟不说话了。季衍当她为自己才惊艳绝的告白害羞了,顿时踌躇满志。
“王妃这是羞——”
“自己交代吧。”
“啊?”
简晴舟斜挑了一下眉角。
“你对多少个姑娘说过这句话了?”
“……王妃这是诬蔑啊!”
季衍一边费劲口舌和简晴舟解释,一边还要维持随时可能被人看到的尊贵形象,好不辛劳。
“我真的冤枉,关心霜华的姑娘都比关心我的多……”
连带着前边的解说让他讲到口干舌燥,简晴舟却始终把脸别在另一侧。
季衍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拉她,简晴舟像是多长一只眼睛似地警告他:“别动。”
“哦。”季衍悻悻收回,却又听见简晴舟轻声说:“江陵真好。”
简晴舟过去的十六年,中都和海州各占一半。中都让她看尽富贵荣华,也历经亲人离去;海州释放了她的天性自由,也让她望见了人间百态。
“季衍,你这些年在江陵,过得好吗?”
她明白,天下无一处是世外桃源,无一地能永乐长安。
季衍沉默了片刻,而后柔声答道:“江陵很好,我也很好。”
她终于明白,原来让她感到幸福的不是身在何处、高居何位,而是因为从来有人记挂她、陪伴她、注视着她。
可季衍呢?他在中都的那些年,在江陵的这些年,有人记挂他、陪伴他、注视他吗?
他看过大街小巷、走遍市井里坊的时候,又在心里记挂着谁、陪伴着谁、注视着谁呢?
“季衍……”
简晴舟哽咽着,突然一方丝帕轻轻擦过了她眼角。
“是帕子碰的你,我可没有碰。”
季衍浅笑,抬着手为她擦去眼泪。
“阿鳞,有你在,我已经觉得很好,很好了。”
*
“安陵县令马大人到!——”
“贞年坊万春堂万东家到!——”
王府院中,大小官员、富户豪商、本地贤德才士济济一堂,人声鼎沸。
“肃静!——”
刘管家高声道:“请新人!——”
众人立时安静下来,目光集中到了青庐中。
江陵王红衣猎猎,王妃裙裾翩翩,各自南北屋中款款而出,对坐于青庐之中。
“行却扇礼!”
这扇子须得郎君念诗一首,得了娘子芳心,才能放下,便是却扇礼了。
皇家婚仪,不能有失,简晴舟也心知肚明,只要季衍说的是句人话,她自然就把扇子放下了。
隔着扇面,她模模糊糊地望见对面的人影。只听季衍满含笑意道:
“晴晓千山冠绝秀,舟行万里不知休。”
“十载思量冬去夏,百年共看春来秋。”
这下不止简晴舟,在座亦是满堂皆惊。从来却扇诗都拿娇花软玉来比新妇,这位江陵王爷一出口竟然就是千山锦绣、万里行舟,让众人忍不住思忖起自己的境界格局来。
简晴舟却是立时听懂了。
那诗句中有她的名字,有她的美好,有他的十年思慕,还有他们的百年将来。
这是季衍想要给她的一切。
不消片刻,简晴舟便已轻轻将团扇落下了。
扇面后的美人,乌发如瀑如云,眉眼如琢如磨,明眸亮比星子,绛唇艳若春桃。
季衍抿唇,轻声道:“爱妃好风华。”
简晴舟浅笑:“借得殿下光。”
宾客还惊诧于这对璧人如何相称,行礼则稳步行进着。
“一拜天地——”
“二拜尊长——”
尊长未在场,二人再拜天地。
“夫妻对拜——”
盛装对坐,季衍与简晴舟相视而笑,叩首相对。
“礼——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