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今夜月圆,许是今夜风清,燕王数月来难得起了兴致,竟然召了位美人入正殿侍寝。这是自暮春时节老王驾崩以来,新王首次享鱼水之欢。
如此禁欲倒也不是为着谨守孝礼,王室人伦从来还是以子嗣为重,新王即位,臣子最先议的便是充盈后宫与储备东宫,可是议过几轮之后,臣子们发觉,莫说是选王后纳妃妾,就是宫廷美色这位新王都懒怠多看一眼。
据宫闱内侍透向前朝的消息,新王“每每好独坐,夜夜只独寝!”--此等模样可不像是一个年轻君王该有的性情。
所以当燕王吩咐内侍总管进献美人侍奉床榻时,内侍总管怔愣良久,这才慌里慌张从合宫本就为数不多的妃妾中,又是自那未曾歇寝的二人中选了位还算娇媚灵巧的,送往燕王寝殿。
寝殿上烛火昏黄,暖帐熏香,燕王孤立身姿,由着美人温柔侍奉,脱长靴,解玉带,退蟒袍……刚刚退至中衣,美人这边才为他解了衣带,那边内侍总管便火急火燎直冲进来。
“王,王上……不好了!出大事了!廷尉府,尚书阁,军令台,三司令首入宫求见!说有紧急要事与王上相商……请王上务必疾速召见!”
燕王不悦,本就阴沉的面容又添了一层霜色,挑眉稍觑了眼已是“薄衫透雪肌、青丝缠玉骨”的美人,沉声叮嘱一句“宽衣候着!”,便随了内侍总管悻悻地往前殿来。
“要紧事?”燕王质疑。自即位以来,每日早朝从不曾议过一件要紧事,何以今日难得消遣一回倒平白生出甚么要紧事!
“听说……是死了人了!”内侍总管小心应着。
燕王皱眉,愈发不悦,心道:死人这等事也劳君王过问!可见满朝臣子竟无一可用!
内侍总管知道新王是位寡言少语的,只一旁察言观色着,又急忙应承补充,“听闻是死了好些人!人又变成鬼,鬼又杀了人,人又杀了鬼……”
燕王不禁回头瞪视,唇角勾起一记冷笑,“这倒有趣了!”
正殿上,廷尉府戚仲,军令台林方,及尚书阁程一贤,三司令首正垂手肃立恭候着燕王。见这位新王只一件素白中衣,外面随意披了件玄青色大袍即匆匆赶来,便知内侍所言不假——今夜恶讯着实扰了王驾欢娱!
燕王扫过三位朝堂重臣,也算是老王留给他的托孤之臣,三司聚首,深夜闯宫,又是个个面色凝重,长眉紧锁,看来这件要紧事……是事关兴衰存亡啊!
君臣之礼行过,廷尉令戚仲开篇既言,“臣下刚刚确实,楚国太子辰坏诺于今日傍晚时分亡于我都城郊外的栖凤台上。一剑封喉,当场毙命。随行七十九人,无一幸存。”
燕王微怔,实则是怔了又怔,几次张口都未能言,不得不把廷尉令的话重又默念一遍,又一遍,才算可以正视当下境况——“楚国太子?为何来我燕国?栖凤台?此是楚国驿馆之别称?”
“臣下闻听恶讯,也往栖凤台去看过,确认是楚国太子无疑。楚国自暮春时节派使臣吊唁过我先王之后,再未有国书公函说有太子来访。想来怀诺太子此行该是微服私游。
至于这栖凤台,乃是城郊一处高台,破败凋落的前朝景观罢了。怀诺太子许是途径此地,怀古吊今。”
说话的是尚书令程一贤,是三司令首中年纪最长者。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新王即位,雷厉风行地几乎换去了半朝臣子,多多任用与新王有伴读受教之谊的年轻臣子。而留下来的老臣中,若果说林方老将是因着赫赫战功与累世功勋依旧屹立朝堂,那么程一贤则是为着家学渊源与博学深知而能够权掌朝堂文书及诸多政令国策。
燕王凝神看他,又将这位尚书的话反复思量,“所以说——楚国太子是微服出游行至我燕国,登栖凤台而不幸被杀。程卿以为此样说辞楚国君臣可信?可会为此熄兵止戈、恕过我燕室。”
程一贤赧然,连连摇头,“臣等入宫急见王上,便是要奏请我王,须得急调兵马奔赴嘉阳关,楚国若得恶讯,必然要兴兵来战,伐我大燕。”
“我大燕全境有多少兵马?”燕王问向一直沉默寡言的军台令,林方老将。
“回王上,算上都城防卫,再算上宫廷禁军,举国上下共计十万兵。”
“楚国又有多少兵马?”燕王再问。
“据闻,与我嘉阳关对峙的辽原城,驻兵就有二十万。”
“所以——我所谓大燕要倾举国之力才能对抗楚国一个小小边城?”
“还未必能胜。”林方补说。
燕王哑然失笑,“是了。还未必能胜!好在有自知之明!”
林方窘笑,“但是……”
“本王知道。”燕王环顾三位重臣,未想到即位不过半载,竟遇上这等可能亡身亡国的祸乱!这数月来的百无聊赖,顷刻间倒有几分振作之意。
再细想想:凭是怎样不甘不愿受困于高阁深宫,也不该使燕国亡于我荣西城之手罢!只是朝中可用将士委实不多,与楚国的连年征战损伤老将无数、兵甲千万,而眼下这才安稳了几年的边关局势竟要再起狼烟。
燕王稍做踌躇,言辞冷静道,“请少骑将军荣惜陌领兵,自都城调兵三万,明日开赴嘉阳关。汇合守将齐衡,共御楚国来犯。”
“可是少骑将军乃王室宗亲,素来只守城门宫禁,并无领兵杀敌经验……”林方忧心谏言。
“我朝中但得领兵经验的老将都已埋骨沙场!”燕王惜叹,言犹未尽,顿了片时,继而又言,“何况御楚之战无论谁人前往,只战事一发,都无生机可言。止战息兵之上策,还是应当捉住凶手献给楚王,方能免我大燕将士埋骨边城、免我大燕子民流离失所。廷尉令以为呢?”
廷尉戚仲连连勾首,自知肩上重担,作为分管刑狱大案的公卿,栖凤台一案查办结果如何直接干系燕国百姓之生死,社稷之存亡,此中厉害容不得丝毫懈怠与含糊!故而谨慎应言,“王上所言极是。臣已令府下一等令史细细核查过凶案现场,得其线索有三,特来禀与我王知悉。
其一,凶案当是女子所为。经令史验伤,查死者皆一剑封喉,然剑刃入喉未深,仅割经脉,未断骨胳,可见凶手腕上力道有限,绝非蛮力大汉。
其二,现场应是丢失瑶琴一幅。有兵卒自楚太子身边发现琴谱一篇,琴曲名曰《长相忆》,既然携有琴谱,焉能不配琴弦?可是栖凤台上搜遍,这幅瑶琴竟不知其踪。
其三,微臣自楚太子所携器物中发现许多祭祀用品,包括竹香清酒等物。想来楚太子往栖凤台或许是为祭祀故人。”
“那栖风台附近可有坟茔?当立即嘱人查访落实!”林将军焦灼谏言。
“栖凤台四周本就是荒郊野丘,坟茔有那么十几处,只是当下天黑夜深,实难仔细查访,只待明日天亮以后,微臣自会派人细查栖凤台左右可疑踪迹……”
“臣以为——”尚书程一贤忽然插言,“若按戚廷尉这般循着蛛丝马迹一点点摸查下去,不等查出真凶,楚国大军便已杀到城下!”
“程尚书有何高见?”戚仲武将,偏是看不上程一贤这等凭着三寸不烂舌搅动天下的儒生。
程尚书对他嗤笑一声,转头向燕王作揖,“王上以为,楚国太子之死,会使谁人受益?”
果然开篇即是权谋,戚仲愈发不屑,抢言道,“自然是可以继承太子位的后来者。程尚书以为此是楚国的夺嫡之争?借我燕国之地除去在位太子?可是程尚书或许不知,楚王膝下已然再无王子,怀诺太子更无子嗣,敢问楚国王室还有谁人与他相争?”
“辰怀誉。”程尚书言语断然,“怀诺太子是楚王的第四子,怀誉王子是第三子。至于长子、次子,早已亡于数年前的夺嫡之争。辰怀诺一死,惟剩下辰怀誉可以继承楚国王位。”
“依尚书之意,是辰怀誉派人杀了他亲弟?”戚仲嗤笑,“我怎么听说,辰怀誉早就被楚王逐出了王廷,流落民间,以致已经沦落成一个疯颠痴傻的废人!”
“疯与不疯,杀与未杀,皆有可疑。”程一贤言辞淡漠,“另外还有一人,也有嫌疑。”
燕王看他,似乎猜到他言辞指向,唇角勾一丝笑,“程卿是见惯手足相残、宫闱杀伐啊!”
“我王何曾不是。”程一贤并未客气。
老燕王共得七位王子二位公主,而今在世的也惟有废太子荣息洛,与承位太子荣西城。自古王权之争从来不分长幼、不论亲疏,胜者王侯,败者亡。
程一贤继续向燕王言说,“若有一日,楚国当真兵临城下,楚王要我王项上人头以祭怀诺太子之亡魂,惟有如此方可恕过燕国臣民,饶子民一条活路。敢问王上——到那时肯为臣民舍生否?”
燕王显然未料及此样质问,又是一怔,又是张口而不能言。
程一贤浅淡笑笑,继续说道,“王上若当真为了臣民舍生,敢问谁人又能承燕王之位?”
戚仲终于听明白了,“程尚书是以为——楚太子被杀乃是辰怀誉与荣息洛合谋之计!计成则辰怀誉得楚国江山,荣息洛承燕国社稷?”
程一贤冷笑,“偏他二人这些年又是同住慕容山庄。诸位可知南湖慕容山庄?相传慕容家的女子世世代代只嫁王侯。而辰怀誉正是娶了慕容松雪为妻,据闻慕容松雪又有意将女儿许给荣息洛。试问,此二人若不成王,慕容母女又怎会甘心!”
程尚书三言两语便将一段合谋讲了个透彻,末了又加一言,“王上在楚国发兵之先,该先往南湖慕容家探个究竟,且此事当速办速决,万万拖延不得!”
戚仲对此样论断仍旧不屑,“程尚书这分明是妄意揣测,全无半点真凭实据!再者废太子荣息洛被先王逐出宫廷十几年了,他若有心谋权篡位早该露了端倪,何至今时突起风雷……”
“突起风雷才能防不胜防,震慑天下!谁能料想——楚国太子会平白无故死在我燕国国都?”
“正是‘平白无故’,其间缘由才得细查,岂可用诛心之法任意揣度!”
“天下风云从来是变幻瞬息,待戚廷尉慢慢细查,楚王的雷霆之威早已殃及我燕国城池!”
“难不成就该使无辜之人领无妄之灾,替真凶受死?!”
程尚书与戚廷尉唇枪舌剑,愈吵愈烈。一旁的林将军几次想要插言都未能如愿。燕王也只能立目看着,面色愈见难堪。
正这时,忽听内殿传来一声尖叫,声色凄厉,众人无不惊骇,燕王迅疾回身,大步奔向寝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