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琅华殿,燕王荣西城又一日罢了早朝,独自仰躺在檀木榻上,怔怔望着殿梁发呆。
角落处,有宫廷乐师吹奏着箫曲,曲调是昨夜刚刚演练熟悉的《长相忆》。
这是一首略显悲凉的曲子,被乐师从昨夜反复吹奏至今时,再和着大殿外淅淅沥沥的凄切雨声,呜呜咽咽间,漫延起层层哀伤,充斥着大殿。
燕王榻前的书案上,铺满了各色奏疏表章,除去前些日臣子们谏言的后宫之选与朝政之论,堆积最多的便是戚仲连夜递进宫来的关于栖凤台一案的各种整档备要。
其中便包括那支曲谱《长相忆》,以及楚太子携在身边的几本杂集书册,还有所有死亡侍卫的相貌画像,及可搜集到的各种琐碎之记。
再有格外一本名录,是戚仲搜集整理的栖凤台周边的坟丘数目及其碑文姓氏,名录上有总记:共查得方圆十里坟丘三十七处,有碑文名姓者二十一位,余者皆荒坟,待考证。而这有名姓的二十一处坟茔,戚仲又一一列了明细及其所处方位。
燕王昨夜得此名册便细细审看了数回,见上面所列姓氏多是民间所用,类似羊五、范末、朱甲等名姓,并未见着诸如“召、钱、程、陆……”等贵族姓氏,想来此等荒丘本就不是贵族子弟落葬之所。可又想,难道楚太子千里奔波只是来祭一位庶民?
几番苦思无果,渐渐已是天有微光,又过了一夜。算算楚太子亡于栖凤台已是两夜前的事了,而今所查却是半点头绪也无。子民丧家之痛与将士殉国之殇,已近在咫尺!燕王当真愁苦。
安总管自外面回来,带着两个小侍从,各自托着餐盘食物,一直捧到燕王案前。安总管小心地察看燕王神色,谨慎劝谏,“王上也该吃些东西了。这都两个晚上不睡不眠,再若不吃不喝可如何是好!”
燕王依旧躺着未动,两眼怔怔,神色漠然。
安总管看着忧心,向座榻前又近了几步,小声再劝,“破案之事侦有戚廷尉,缉有林将军,王上也该自行宽心,先要保重身体才是!”
“甚么时辰?”燕王终于幽幽问道。
“回王上,己时将过。”安总答说。
“先停了罢。”燕王又叹息着言。
安总管怔了片刻,才恍知是说吟箫的乐师,忙挥手示意一众伶人先行退去。
箫声驻了,唯听殿前雨滴石阶,凄凉之意倒愈见透彻。
“安伯,你说……为何是我做王?”荣西城忽然问说,声色里透着讥谑与慵懒,“父王驾崩,二哥与四哥争权,篡改诏书、兵戎相见。我可是一句话都不曾说过,又是众兄弟中资质最差、行事最蠢的一个,为何林家领了铠甲重兵杀入宫闱,却偏偏要拥我为王?”
安总管自是惶恐,哪里知道如何应答,从来宫闱之争都是波诡云谲,可说是险于世间任何争斗,错一言,错一步,都可能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一时间也只能寻了客套话应上——
“这个……必是因着我王仁德贤明。正所谓——民思仁君,臣奉贤主……”
“何谓仁德?林方领兵闯入宫禁屠杀二哥、四哥之亲眷时,我不动不言、不劝不救是谓仁德?又何谓贤明?前朝臣子但求偏安不图强盛,一味贪财恋权,我亦无能惟有纵容,此谓贤明?”
“我王新君承位,根基尚未稳当,是该韬光养晦。”安总管这一句倒是讲了实话。
燕王冷笑,“你看这时局……可容得下我韬光养晦?无论是谁人杀了楚太子,都不会不知其后果惨烈!此计——分明是存心要祸乱天下!”
“王上的意思是……”安总管话讲一半又折了回来,“老奴愚笨,还是不懂王上所议!”
燕王挑眉觑他一眼,嗤笑一声,又复往日的沉默寡言。
“王上……是少一个说知心话的人啊!”安总管感叹,“可惜这后宫里一时也难寻这样灵透又敏慧的女子,要不老奴出去……”
“你再敢举荐谁家女儿——荐一个本王杀一个!”燕王恨道。
“是是是……老奴再不敢了。那……这……王上若能说个喜好,臣子们也好办事不是……”
“滚!”燕王横眉怒斥。
安总管又讨了个没趣,讪讪地站去一边。心道:这未称王之前也只是阴郁寡欢,称了王之后倒又添了喜怒无常,愈发难侍弄了!
一下是焦头烂额,一下是百无聊赖。燕王懒躺在榻上,又自身边摸出那只蓝玉洞箫,横在眼前左右顾看,手指抚过箫上铭文——“长相忆”,此正是栖凤台上楚太子所携乐谱之名,由此可见,青女杀人也不是没有缘故,一首《长相忆》却不知要牵出多少情仇。
“林别远还未来谢恩吗?”燕王忽然问说。
“谢恩?哦哦……那个去宣旨赏赐的还未回来,想是林都尉还在昏睡罢。”
“安总管是否出手太重了?一点迷药要睡这么久?”
“王上明鉴!是王上说要赐他一个太平,这不睡久一点,就林都尉那倔脾气只定又跑来了。”
“那么林将军那边呢,有何消息?”
“老奴昨日就传了王上口谕出去,对荣息洛只可活捉,不可诛杀,想是林将军为此要费些周折罢!现下只听闻昨夜围捕失败,想来息洛公子浪迹江湖多年,也是分外警觉的。”
“原该派林别远去……无论是与不是,请兄长来见一面,他应该不会不来……”
这话安总管就不知该如何接了,前朝都说废太子荣息洛有夺位之嫌,有人喊打喊杀,有人观望琢磨,而王上的态度也是含糊不清,这叫他一个做奴仆的又如何说去,只能又议回林别远,
“按说……本应该是臣子护着王上,可是王上偏放了林都尉休沐,这若是有险……”
“他在,只会添乱。”燕王仔细端望着手中玉箫,“那女子必然回来,取她丢下的东西。”
“啊?!这……这……这还了得!”安总管惊得目瞪口呆,“那刺客若是再杀回来……”
“她不会杀我。”
“王上切莫侥幸!那刺客一时不杀许是未得着机会,若她一但得手,于王上而言可就是生死一线!万万赌不得啊!”
“生死一线……”燕王幽幽念说,嘴角勾起一丝笑意,“若真遇生死一线,或可放手一博。”
正这时,忽听大殿外一阵嘈杂,是兵戈齐动的声音,还有杂在其中的大声呼啸,“甚么人!胆敢擅闯王廷禁地!弓箭手!张弦!左军,护驾!右军……”
燕王闻听,起身就往外冲。安总管吓得张臂拦在当前,“王上!万万不可!事关生死存亡啊!”
燕王哪里会听,推开拦阻众人,身上衣衫未及系带,脚下步履未及适足,便已冲出了大殿。
庭院中,铠甲重重包围住一支青影,屋檐上一支支飞箭堪比密雨射向那青影,而那青影手中一支长剑,舞起层层霜色,将飞来的利箭与刺来的长矛悉数斩落。
可她身上也落下斑斑血迹,和着雨水浸透的一缕薄衣,虽有剑锋凛冽,可姿容已然甚是狼狈。
便是她杀了楚国太子?!荣西城惊立阶前,冷雨欺身亦是浑然不觉,只怔怔望着眼前的刀光剑影,还有那青衣一抹翻飞若蝶,倏忽间的诡异与惊骇使他恍若隔世。
“荣西城!……荣西城!”女子忽然大呼,剑上气势显然已被重重铠甲压制,渐有颓败之象。
荣西城幡然警悟,冲下石阶,大喝一声,“住手!都住手!”
“王上切勿近前!……刺客凶悍!王上切勿近前!……王上留步……”无论是侍卫还是安总管等侍从,各样惊呼喊劝,都未能拦住燕王的脚步。
有侍卫索性持剑上前,封住燕王去路,“臣请我王退后!此地凶险……”
“你才退后!”燕王欺身上前,一把夺下侍卫的宝剑,左鞭右笞,瞬间扫开一条道路,怒喝满庭铠甲,“全都住手!退后!住手!退后!”
侍卫们又惊又疑,纷纷撤剑观望,剑峰未掩仍旧指向青影,长矛横空仍将女子困在当中,屋上羽箭倒是歇了一时,可张弓满弦仍旧指向庭院当中。
辰子玥满身风雨站在重重铠甲之间,拎剑四顾,苍白面色浮过一丝冷笑,又回首幽幽看向燕王,笑意再添一分,似乎带出一点明媚,可只瞬息,忽地宝剑撒手,人若枯叶一般零落雨中。
荣西城大惊,扔了手中利剑,疾步上前,一把将人揽入怀中,那轻飘飘若鸿毛一般的身子,竟触起他心底无限怜惜。
辰子玥倒进他怀里,一手抓他衣襟,一手在他面前摊开,一块玄色墨玉印在掌心,“你说……生死一线……或可一博……我来,还你的玉佩……”话音未了,人已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