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紫禁城的夏日真真是热得慌，让人不愿意踏出宫殿一步。养心殿的冰块倒是供应得很充足，想来是特别舒适凉爽的。皇上才歇了午觉，起来批了奏折，现下正歇着呢。挑选了畅音阁的几个歌女，正弹着琵琶呢。
因着皇帝在听曲，殿内伺候的人都格外地轻手轻脚。皇帝斜坐西阁里，闭着眼打着拍子。数步之外坐着三五个琵琶伎，身着羽蓝宫纱，手持琵琶挡住半面，纤纤十指弹奏着。
有个退在一边的琵琶伎娇盈盈的，怕是弹奏了好一会儿，微微露了疲惫之色。这一恍惚间弹错了！
其他几个琵琶伎听了音不大对头，不由得慌了神色，忙跪下请罪。
皇帝扬扬手，示意她们退在一边，眉眼里都是温润的笑意又仿佛有深意：“是谁弹错了？”话语之间别有一番韵味，而也使得养心殿变得寂寞无声了。
那退在一边的琵琶伎与旁人都不太一样，便大着胆子道：“奴婢技艺不佳，污了皇上清听，皇上恕罪。”皇上微微看了几眼这小琵琶伎：那小琵琶伎不过二八年纪不到的样子，姿容虽不出众，却别有一种清纯之感，透露着稚嫩，不由得惹人怜爱啊。又细细打量她上下，微微疑道：“怎么现在南府这般阔气了？寻常琵琶伎用的也是这种嵌了象牙的凤颈琵琶吗？”
那小琵琶伎迟疑了一下，而后脸露微笑，小小红唇抿一抿，越发甜美动人。“奴婢想弹好的，特地就用了最好的琵琶。嗯......只可惜还是‘曲有误’了。”
皇上只是看着她，也不说话，喝了口最喜欢的雨前龙井。静谧的养心殿充溢了清幽的茶香，又有个清纯的小琵琶伎。
时辰也到了，成玉答应着又招了招手，引了这一班乐伎去了。皇帝只不动声色地凝望了一眼其中的那一个，只见那羽蓝宫装消失在了朱红殿门的后面。
一晃都晚膳过后了，皇帝自个儿留在书房摊开了纸，行云流水般地写起字来。成玉见皇帝在绵白的洒金大纸上写了整整十二幅字，便在一旁研磨着墨汁陪笑道：“皇上对后宫的娘娘们实在是格外恩典。
皇帝见成玉满脸堆笑，也不说话，只是将毛笔搁在青玉笔山上，含着笑意一张张仔细看过去。
一幅幅细赏下来，自己也是颇得意，一一念道：“咸福宫是颐德合馨，许慧贵妃福德双修的意头；皇后的长春宫是敬修内则，皇后是最敬重祖宗家法的，这幅字最适合她不过了。钟粹宫是柔纯温和，与纯贵嫔的心性最相宜，也算是安慰她的康儿不在身边的失意了；是淑容瑞嘉……”
王钦忙凑趣道：“嘉嫔娘娘的容色冠绝后宫呢。”
皇帝微微颔首：“景阳宫是仪昭淑和；承乾宫是有容德大；永和宫德协坤元；储秀宫是茂修内治；翊坤宫是慎徽显安；永寿宫是福仁敏惠；景仁宫是仁显慈慧；延禧宫是令仪淑德。”
成玉一直在一旁伺候着了，皇帝含笑道：“方才你机灵，那朕就把这十二幅字送去内务府制成匾额的事，交给你了。务必做好些。”
皇帝似乎有些倦了，问：“什么时辰了？”
成玉又忙道：“到翻牌子的时候了。皇上，敬事房太监已经端了绿头牌来，候在外边了。”
皇帝凝神片刻：“今个儿畅音阁来弹琵琶的那个琵琶伎，抱着凤颈琵琶的那个……”
成玉微微一怔，即刻回过神来：“是畅音阁琵琶司的乐伎，叫玫姬。”
皇帝轻轻按了按自己的眉心，嘴角不自觉地显露了一分笑意，简短道：“带来。”
成玉只觉得自己有些迟疑，忙应了赶紧去办差事儿。
长街漫漫，缓步走在青石花砖上，两旁被清清的月色映着红墙碧瓦。
我扶着碧痕的手慢慢地走着，前头两个小太监掌着羊角宫灯。四周唯有炎热之气贴着朱墙弥漫开来，蝉鸣不断传入耳中。我被这炎热又聒噪弄得有些疲倦。莹萱也有些疲倦，紧紧依偎在我身边，碧痕稳稳地扶着我往钟粹宫走。
我的精神也还能撑着，安抚似的拍拍莹萱的手，微微歉然道：“这么晚了，还要你陪我去安华殿祈福，实在是难为你了。”
莹萱靠在我身边，挽着手一块儿慢慢地走着，眼里却有几分欢悦：“我一个人待在永和宫里也闷得慌，贵妃她又……”她欲言又止，“还好能陪姐姐去安华殿听听喇嘛师父诵经，心里也能安静许多。”
我说道：“佛家教义，本来就是让人心平气和的。我去和大师们一同念念经文，将这些日子抄的《法华经》烧了，也算是了了自己的一桩心愿。”
莹萱微微点头，似是触动了心事，眉梢便多了几分落雪般的伤感：“莹萱父亲早亡，母亲又只是个绣娘。还好有姐姐在身边，不过姐姐在，我心里也就安稳多了。”她一边说着，一边将自己单薄的身形更紧地往我身边靠了靠。
如懿懂得地握了握她削薄的手腕，仿佛形影相依一般：“你常来看我，陪我和紫云姐姐是好的，但被贵妃知道，只怕她又要刁难你。”
莹萱轻声道：“我都惯了。”
我二人正低声说着话，忽然听得车轮辘辘碾过青砖，一辆朱漆销金车便从身畔疾驰而过。我将莹萱拦在身后，自己躲避不及，身上的月白青荷水纹服便沾了几点车轮溅起的浊泥。
犹有余香弥漫在灼热的空气中，缠绵不肯散去。莹萱诧异道：“这是送嫔妃去侍寝的凤鸾春恩车啊！”
我也顾不得衣裳上的污浊，跟着惊异道：“今夜并不曾听说皇上翻了牌子，这凤鸾春恩车走得这样急，是谁在上面？”
莹萱嗅了嗅空气中残余的香气，亦不免惊诧：“好浓郁的香气啊！贵妃一向都不用这样浓的熏香，会是谁呢？”
我和莹萱相视疑惑，只听得凤鸾春恩车辘辘得去得远了，那袅袅余音还在耳畔，有两轮深深的印迹便好像碾在了心上，挥之不去。
这一日清晨，嫔妃们一早就聚在皇后的长春宫中，似是约好了一般，来得格外整齐。昭阳殿里一时间是莺莺燕燕，珠翠萦绕，连果香的气味也被脂粉气压得淡了不少。
皇后娘娘尚在里头梳妆，并没有出来。嫔妃们都闲坐着饮茶，莺声燕语，倒也是说得极热闹。娴妃娘娘倒是先忍不住说道：“昨儿夜里闷热，蝉鸣不断的。也不知是不是本宫听岔了，怎么觉得好像有凤鸾春恩车经过的声音呢？”
嘉嫔冷笑一声，扶了扶鬓边斜斜坠下的一枚鎏金蝉，那垂下的一绺赤晶流苏细细地打在她脂粉均匀的额边，随着她说话一摇一晃，眼前都是那星星点点的赤红光芒。嘉嫔慢悠悠地说道：“不是姐姐你听岔了，而是谁的耳朵都不差。那车轮声那么响，吵得都难以入眠了，谁会听不见呢？”
莹萱也跟着轻轻说道：“别说各位姐姐是听见的，嫔妾打安华殿回永和宫的时候，正见凤鸾春恩车从长街上过去，是载着人的呢。”
这下连一直不怎么说话的纯贵嫔都奇怪了，便也问：“我明明记得昨夜里皇上是没有翻牌子的，凤鸾春恩车会是去接了谁呢？”说罢她也疑惑，只眼光瞥着拿银签签蜜桃子的慧贵妃，“莫不是皇上惦记慧贵妃娘娘，虽然没翻牌子，但还是把您接了去？”
慧贵妃水葱似的手指，慢慢地签了一块蜜桃子吃了，清冷一笑：“本宫怎么会知道是谁在车里？这种有违宫规又秘不告人的事，左右不是本宫便罢了。”
我只端着茶盏，拿起茶盖徐徐撇着浮沫，淡淡道：“不管是谁，大家要真是这么好奇，不如去唤了成玉来问，没有他也不知道的道理。”
慧贵妃媚眼微横，轻巧笑了一声：“哎呦，这样的事只有婉贵人敢说，也只有婉贵人敢做。不如就劳驾妹妹，去扯了成玉来问啊。”
我还是只看着茶盏，正眼也不往慧贵妃身上看，依旧淡淡道：“谁最疑心，便谁去问罢。金簪子掉在井里头，不看也有人急着捞出来，怎么舍得光埋在里头呢？”
嘉嫔拿手绢按了按鼻翼上的脂粉，笑道：“也是的，什么好玩意儿，只怕藏也藏不住。等着看就是了。”
众人正说着，只听得里头环佩叮当，一阵幽香传至，众人都知是皇后出来了，忙噤声起身，恭迎皇后出来。
皇后扶着素晴的手，行走间悠然安闲，自有一股的安定神气，镇住了殿中这些许浮躁心神。皇后在正中风座坐下，吩咐了各人落座，方静声道：“方才听各位妹妹说得热闹，一句半句的也落在了耳朵里。什么好事情，这么得各位妹妹的趣儿？”
众人面面相觑，到底是嘉嫔沉不住气，直接先开了口：“臣妾们刚才在说笑话儿呢，说这昨夜皇上也并没有翻牌子，怎么的凤鸾春恩车却在长街上走着，不知是什么缘故呢。”
皇后淡淡一笑，那笑意恍若雪野上的日光，轻轻一晃就消失了：“能有什么缘故？不过是咱们姐妹的福分，又多了一位妹妹做伴罢了。”
“多了位妹妹？”嘉嫔忍住惊诧之意，勉强笑道，“皇后娘娘的意思是……”
“连着这么多天，炎热更甚。本宫也嘱咐你们不必那么早来请安，所以你们有所不知。方才你们来之前，皇上已经让敬事房传了口谕：畅音阁琵琶女白氏，着封为从七品玫选侍。本宫也已经拨了景阳宫给她住过去。”
慧贵妃攥紧了手中的绢子，忍不住低呼：“畅音阁？那不是——”
我的心里虽也意外万分，但却忍住了，只是与莹萱互视一眼，暗暗想：难怪这么重的熏香气息，果然是这么一个玉人儿了啊。
皇后面上波澜不惊，只抬了抬眼皮看了咱们一眼
纯贵嫔郁然叹了口气道：“不管是畅音阁还是什么，琵琶弹得好不好也没有什么要紧，只要能得皇上欢心就是了。”
旁人听了紫云这一句还就罢了，落在慧贵妃耳中。虽然说者无心，却直如剜心一般，一刀一刀剜得喉咙里都忍不住冒出血来。贵妃死死抓着一块蜜桃，直到感觉沁凉的汁液都湿润地染在手上了，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喝了口茶掩饰过去。
嘉嫔柳眉扬起，不觉间带了几分戾气：“畅音阁的琵琶女，那是什么身份啊？和宫女比都还不如呢。宫女晋封还得一级级来，先从无名无品的官女子开始呢，她这倒一夕之间成了选侍了。”
皇后和颜悦色道：“琵琶女虽然身份不如宫女，但是总比辛者库贱奴好多了。那先帝的宜妃，不是还出身辛者库吗？照样生下皇子封妃，一生荣宠。也因着乐伎不是宫女，皇上格外恩赏些，也不算破了规矩。”
嘉嫔眉心微曲，嫌恶似地掸了掸手绢：“乐伎是什么低贱身份？来日还要在这里与我们平起平坐。是要和我们闲话畅音阁里的哪个戏子有趣呢，还是她穿上哪身乐伎的衣裳弹起琵琶来最勾魂啊？咱们已经有了一个楚贵人平时陪着说说丝线刺绣了，如今倒来了个更好的。”
莹萱听说到她，眼神里有几分执拗，却也闷闷地不敢说话。皇后脸上一沉，已带了几分秋风落叶的肃然之气：“好了！”
嘉嫔一惊，也不敢多说了。皇后缓和了口气道：“不管怎么说，玫选侍都是皇上登基后纳的第一个新人。皇上喜欢，谁也不许多一句闲言碎语。本宫只有一句话，六宫和睦，才能子嗣兴旺。谁要是拈酸吃醋，彼此间算计，本宫是断断容不下她的！”
众人诺诺答应了。一时间气氛沉闷了下来，倒是纯贵嫔大着胆子道：“皇后娘娘，臣妾有一个不情之请，实在是……”
皇后温和问道：“有什么事，但说无妨。”
纯贵嫔踌躇片刻，还是说道了：“娘娘，昨儿夜里一夜蝉鸣，又闷热得很，臣妾有些担心。臣妾的三阿哥还是两岁，一向怕热厌闷的。臣妾心中挂念，想请皇后娘娘允准，允许臣妾今日去阿哥所多陪陪三阿哥。”
皇后一时也未置言，只是抿了口茶，方才微笑道：“今儿本就是十五，你可以去看看三阿哥。祖宗规矩，半个时辰也够尽你们母子的情分了。”
慧贵妃笑言：“可不是？除了皇后娘娘，后宫妃嫔只有每月初一、十五可去阿哥所探望，但都不许过了半个时辰。皇后娘娘常过去探望几位阿哥和公主，本宫也跟着去过一次，三阿哥所受的照顾比皇后亲生的二阿哥和三公主还好呢。饶是这样，皇后娘娘还千叮万嘱了三阿哥年幼娇嫩，要万事小心。有皇后娘娘这么眷顾，纯贵嫔你还有什么不足的？难道多陪了一会儿，你的三阿哥到了夏天便不知道热了么？”
纯贵嫔被她一席话说得哑口无言，只自己黯然垂下了眼眸。
皇后宽和一笑：“好了。你在意孩子，本宫是知道的。只是阿哥所的事，你放心就是了。若是再这样成日记挂着孩子，可还怎么好好伺候皇上呢？”
慧贵妃本在最后，正起身要走，见皇后向她微微颔首，便依旧坐在那儿，只继续签着蜜桃吃。
待到众人散尽了，皇后方叹了口气，揉着太阳穴道：“暖阁里有上好的薄荷膏，你替本宫来揉揉。
慧贵妃答应着，跟着皇后走进了暖阁。素晴取出一个暗花纹美人像小瓷钵来搁在桌上，便悄悄退了下去。慧贵妃会意，打开一闻，便有冲鼻清凉的薄荷气味，直如湃入霜雪一般，顿时清醒了不少。她用无名指小心翼翼地蘸了一点替皇后轻轻揉着，低声道：“不是臣妾小心眼儿，皇上纳了这样一个人，实在……”
皇后轻轻叹了口气：“身份低贱也就罢了，只要性子和顺也总是好的吧，也不知道能不能帮衬到咱们。”又自己用手指蘸了点儿薄荷膏在鼻下轻嗅了片刻，才觉得通体通泰许多：“唉！咱们整日里以为高枕无忧，疏忽大意了。一个不留神就出来一个玫选侍，她若是个好的也罢了……”
慧贵妃咬牙切齿道：“畅音阁里出来的，能有几个好的？一个个狐媚惑主，就那样儿！
皇后倒吸一口凉气，忧心道，“本宫顾着后宫里头千头万绪的事情，总有顾不到的地方。你是贵妃，一人之下众人之上。你若不替本宫看着点、警醒着点，哪日我们姐妹被人都算计了去都不晓得！
这边钟粹宫里也不安静，我正站在廊下看着从内务府领来的夏日所用的冰块份例。听着小顺子清点完这些之后，又转过脸问碧痕，“方才让你去景阳宫送些薄礼给选侍，你可打听到了什么？”
碧痕的眼光往四周一转，忙轻声道：“奴婢奉小主之命送了两匹妆花缎过去。谁知道景阳宫里可热闹了呢，娴妃和嘉嫔都送了东西去，就连慧贵妃也赏了好些东西呢！
我念及什么，便问：“那纯贵嫔……”
“奴婢去的时候，纯贵嫔还没送什么东西去呢。”
我心里明白，才从皇后宫里出来，紫云一定是赶着紧地去了阿哥所看望儿子。即便回来了，也必定在伤感儿子不在身边，一时怕也是顾不到这些礼数。我便说道：“那等下我去正殿看看姐姐，她也是可怜见儿的。”
碧痕又道：“奴婢特意拜见了玫选侍。虽然是选侍，但是景阳宫的布置，玫选侍的打扮，可是与嘉嫔差不多呢。可见虽然才侍寝了一次，皇上却是极喜欢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