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的炎热夏日终于过去了,秋风送爽,京城的好时节也就这么一会儿了。转眼就到了八月十五那一天合宫觐见,六宫嫔妃们往颐宁宫参拜完毕。太后一身盛装,逗了几位皇子公主,也显得格外高兴。
太后又指着大阿哥道:“旁人都还好,尤其三阿哥康儿养得胖嘟嘟的,怎么大阿哥倒见瘦了?”
东方璂的乳母忙答道:“大阿哥节前一个月就一直没胃口,又贪玩,一个没看见就窜到别处去了,着了两场病了。”
太后一听这话,脸色立马沉下来:“阿哥再小也是主子,只有你们这些奴才照顾不周的不是,怎么还会是主子的不是?下次再让哀家听见这种话,立刻拖出去杖刑!”
那乳母吓得赶紧退下了。皇后见状,忙引了二阿哥东方睿和三公主璟瑟去太后膝下陪着说笑了好一会儿,太后方才心情好过来。“这皇上登基也一年多了,宫里头人也不少,看着都挺水灵的。子嗣上都得好好的啊!”太后扫视一眼众人,大家都抿着嘴一笑而过了。
“如今皇上已经有了嫡长子东方睿,庶长子东方璂。不过还有一子也很重要!”
皇后当即领会太后话中之意,和颜悦色道:“皇上登基后的第一子,也是极其贵重的。”
太后淡淡一笑,点了个头。众人都明白了,齐身道:“臣妾谨遵太后教诲,必定好好侍奉皇上,为皇家绵延子嗣。”
嫔妃们告退之后,太后便只留了皇帝和皇后往暖阁说话。
兰茵站在暖阁的小几边上,接过小宫女递来的香盒,亲自在铜镶莲瓣宝珠纹的熏炉里添了一匙檀香。她看着袅娜的烟雾在重重的锦纱帐间散开,便无声告退了下去。
太后让帝后坐下,笑道:“,皇后年纪轻,后宫的事都还应付得过来吗?”
皇后也笑道:“后宫的事,儿臣虽还觉得手生,但一切都还好。不过到底年轻,料理后宫之事还无经验……”
皇帝便道:“你没有经验,皇额娘却有。”他含着笑意看向太后,“皇额娘,后宫的事,还劳您多指点着。有您点拨,皇后又生性温和贤惠,她会做得更好的。”
太后道:“哀家有心颐养天年,放手什么都不管。可是皇后她仿佛心有余而力不足啊。这后宫统共就这么几个人呢,你还安定不下来,真是要好好学着了啊。”
皇后低着头,一眼望下去,只能看见她发髻间几朵零星的绒花点缀着,像是没在春天里开好的花骨朵儿,怯怯的,有些不知所措:“回皇额娘的话,儿臣明白了。”
太后只捻着手里的楠香木嵌金寿字佛珠,慢悠悠说道:“满宫里这么些人,除了宫人就是妃嫔。她们见了哀家,是要么自称奴婢,要么自称臣妾的。唯独你和皇帝是不一样的,你们在哀家面前是‘儿臣’,既是孩儿,又是臣下。所以皇后,哀家疼你的心也就更多了一分。”
皇后恭谨道:“是。”
太后微微闭眼,仿佛是嗅着殿内檀香沉郁的气味。那香味本是最能静心的,可是皇后的一颗心却扑棱棱跳着,像被束着翅膀飞不起来的鸽子。她抬眼看着太后,太后略显年轻却稳如磐石的面孔在袅袅升起的香烟间显得格外朦胧而渺远。好像小时候随着家里人去庙宇里参拜,那高大庄严的佛像,在鲜花簇拥、香烟缭绕之中,总是让人看不清它的模样,因而心生敬畏,不得不虔诚参拜。
皇后一直对太后存了一分散漫之心,只因为从未想到:这样与世无争,安居在颐宁宫的深宫老妇,会突然这样警醒,字字如锋刃挑拨着她的神经。呵,她是失策了,她以为自己是六宫之主,却不承想,这个在紫禁城深苑朱壁里浸淫了数十年的妇人,才是真正的六宫之主。
太后的声音不高,却沉沉入耳:“哀家疼你,却也不能不教导你。皇后,你啊,失之急切了。”
皇后只觉得后颈里一凉,分明是有冷汗了。这可是秋日啊,凉爽宜人的时节,她居然沁出了汗珠。她只得恭谨道:“臣妾恭听皇额娘教诲。”
“你要节俭,哀家只有夸你,不能指责你。可是皇后,你厉行节俭是不错,但也要顾着后宫和皇上的颜面。这太平盛世近乎百年,国库丰盈充足,百姓安居乐业。到了年节,命妇大臣们朝见的时候,不能看着他们心目中住在紫禁城里的那些高高在上的妃嫔主子们穿得还不如他们。臣民对咱们可以敬畏,可以崇拜,却不能有一丝轻慢之心。就譬如庙里的菩萨,没了金身,没了紫檀座,百姓们还能虔诚拜下去么?他们只会说,寒酸,太寒酸。”
皇后满头冷汗,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太后继续道:“再者皇上膝下才这几个皇子,正是要开枝散叶为皇家绵延子嗣,传承万代的时候。你却让嫔妃们一个个打扮这么素净,你让皇帝愿意睁开眼看谁去?女人的心思不落在打扮自己上,自然就只盯着别人去了,后宫里也不安宁起来。因小失大!皇后,你实在是太不上算了!”
皇帝见太后的口吻中带着不容置疑的沉稳,而皇后早已是面红耳赤,打圆场赔笑说:“皇额娘教训得是,皇后有皇额娘这般耳提面命,应当是不会再有差错了。”
太后微笑道:“皇后聪明贤惠,自然是一点就通。可是皇后,你知道你眼下最要紧的是什么?”
皇后已经无力去想,只得道:“请皇额娘指教。”
“你膝下已经有了一个公主和一个皇子。但,这是不够的。你还年轻,又是中宫,应该让后宫多些嫡出的孩子,把他们好好抚养长大。你管理嫔妃,怎么样都不为过,但有一点:那就是六宫和睦,让皇上无后顾之忧。其余的事,放在中宫都算不得什么顶天的大事。”
皇帝道:“那么六宫的事……”
太后沉吟着看了皇帝一眼,慢慢地捻着佛珠不说话。太后的眼眸宁静如秋水,皇帝却觉得那眼神犹如一束强光,彻头彻尾地照进了自己心里。他明白了太后的意思,斟酌着道:“那么六宫的事,由皇后关照着。每逢旬日,再拣要紧的请示皇额娘,如何?”
太后微微一笑着理了理衣襟上的玉坠流苏:“皇上的意思,自然是好的。只是颐宁宫清静惯了,皇上不肯让哀家清闲了么?”
皇后立刻明白,恭声道:“是臣妾有不足之处,还请皇额娘多多教导。”
太后笑了一声:“好吧。那就如皇帝和皇后所愿,哀家就劳动劳动这副老骨头吧。”她瞥了皇后一眼,“至于你所行的节俭之策,内务府那边还是照旧,不许奢靡成风。嫔妃的日常所用也是如常,至于穿着打扮上,告诉她们,上等的东西照样可以用,但不许多。一月只许用一次就是了。”
皇后答应着,又听了太后几句吩咐,方才随着皇帝告退了。
兰茵姑姑见皇后与皇帝出去,方才为太后点上一支水烟,轻声道:“太后苦心经营,终于见效了。”
太后长叹一声:“你是觉得哀家不该争这些?”
兰茵低首道:“太后思虑周全,奴婢不敢揣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