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新年,宫中也日渐透出喜庆的气氛。在通明殿日夜诵经祈福的僧人也越来越多了。到了腊月二十五,年赏也发下来了。虽是久病无宠的常在,但赏赐还是不少,加上紫云和莹萱的赠送,也可以过个丰足的新年了。薇心堂也是冷清,不过碧痕她们的脸上也多是笑意,忙着把居室打扫一新,悬挂五福吉祥灯,张贴“福”字。
大雪已落了两日,寒意越发浓。我捧着暖手炉站在窗子底下,看着漫天的鹅毛大雪簌簌飘落,一天一地的银装素裹。碧痕走过来笑着对我说:“小主想什么的那么入神?窗子底下有风漏进来,留神吹了头疼。”
我笑笑:“我想着咱们宫里什么都好,只是缺了几株梅花和松柏。到了冬天院子里光秃秃的,什么花啊树啊的都没有,只能看看这雪。”
桃盈走到我身边说:“小主嫌望出去的景色不好看,不如让奴婢们剪些窗花贴上吧。”
我兴致极高:“这个我也会。我们一起剪了贴上,看着也喜兴一点呢。”
桃盈高兴地应了一声下去,不一会儿抱着一摞色纸和一叠金银箔来。宫中女子长日无事,多爱刺绣剪纸打发时光,宫女内监也多擅长此道。因此一听说我要剪窗花,都一同围在暖榻下剪了起来。
两个时辰下来,桌上便多了一堆色彩鲜艳的窗花:“喜鹊登梅”、“二龙戏珠”、“孔雀开屏”、“天女散花”、“吉庆有余”、“和合二仙”、“五福临门”,还有“莲、兰、竹、菊、水仙、牡丹、岁寒三友”等植物的图案。
我把各人的都看了一圈,赞道:“碧痕的果然剪得不错,不愧是姑姑。”碧痕的脸微微一红,谦虚道:“哪里比得上小主的‘和合二仙’,简直栩栩如生。”
我笑道:“世上本无‘和合二仙’,不过是想个样子随意剪罢了。若是能把真人剪出来一模一样才算是好本事。”
碧痕又笑着说:“宫中有个习俗,大年三十晚上把心爱的小物件挂在树枝上,以求来年万事如意。小剪的这“和合二仙”极好,不如也去挂在树枝上祈福吧!”
正热闹,有人掀了帘子进来请安,正是莹萱身边的宫女水珀,捧了两盆白芷进来说:“贵人小主亲手种了几盆白芷,今日都开花了,让我拿来送给婉常在赏玩。”
我笑道:“可巧呢,我们今日刚剪了白芷的窗花,你家小主就打发你送了白芷来。纯贵嫔娘娘那里有了吗?”
水珀答:“已经送了两盆过去了。”
我点点头:“回去告诉你家小主,我喜欢得很呢。再把我剪的窗花带给你小主贴窗子玩。外头雪大,你留下暖暖身子再走,别冻坏了呀。”水珀答应着下去了。
大年三十很快就到了。紫云和莹萱依例被邀请参加皇上皇后一同主持的内廷家宴,自然是不能来看我了。我身体不安,皇后恩准我留宫休养,不必过去赴宴了。一个人吃完了“年夜饭”,便和底下人一起守岁。柳茗烧了热水进来笑呵呵地说:“小主,外面的雪停了,还出了满天的星子呢,看来明儿是要放晴了。”
“是吗?”我高兴地笑起来,”这可是不得不赏的美景呢!”
碧痕也喜滋滋地说:“常在正好可以把小像挂到院子里的树枝上祈福了。”
我说道:“院子里的枯树枝有什么好挂的,不如看看哪里的梅花开了,把小像挂上去,那才有趣儿。”
小允子答道:“上林苑东南角上的梅花就很好,离咱们的宫院也近。”
我问道:“是白梅么?”
小允子道:“是腊梅,香得很。”
我微微蹙眉:“腊梅的颜色不好,香气又那样浓,像是酒气。还有别的没有?”
小允子比画着道:“上林苑的西南角的倚梅园有玉蕊檀心梅,开红花,像红云似的,好看得人都呆了。只是隔得远。”
雪夜明月,映着这白梅簇簇,暗香浮动,该是何等美景。我心中向往,站起身披一件银白色翠纹织锦的羽缎斗篷,兜上风帽边走边说:“那我便去那里看看。”我已三步并作两步跨到门外,回首笑道:“我一个人去,谁也不许跟着。若谁大胆敢拦着我,罚他在大雪地里守岁一晚。”
才走出钟粹宫门,碧痕和柳茗急急地追上来,叩了安道:“奴婢不敢深劝常在,只是请常在拿上灯,防着雪路难行。”
我伸手接过,却是一盏小小的羊角风灯,轻巧又明亮,更不怕风雪扑灭。微笑说:“还是你们细心。”
柳茗又把一个小手炉放我怀里:“小姐拿着取暖。”
我笑道:“偏你这样累赘,何不把被窝也搬来?”
柳茗微微脸红,嘴上却硬:“小姐如今越发爱嫌我了,这么着下去,柳茗可要流泪了。”
我笑道:“就会胡说。越发纵得你不知道规矩了。”
柳茗也笑:“奴婢哪里惦记着什么规矩呢,惦记的也就是小姐的安好罢了。”碧痕也笑了起来。
我说道:“拿回去吧。我去去就来,冻不着我啦。”说罢旋身而去。
宫中长街和永巷的积雪已被宫人们清扫干净了,只是路面冻得有些滑,走起来须十分小心。夜深天寒,嫔妃们皆在正殿与帝后欢宴,各宫房的宫女内监也都守在各自宫里畏寒不出。偶有巡夜的侍卫和内监走过,也是比平日少了几分精神,特别容易就避过了。去梅园的路是有些远,所幸风不大。虽然寒意袭人,但是身上衣服厚实也耐得过。约莫走了小半个时辰也到了。
尚未进园,远远便闻得一阵清香,萦萦绕绕,若有若无,淡淡地引着人靠近,越近越是沁人心脾呢。梅园中的积雪并未有人打扫。刚停了雪,冻得还不严实。小羊羔皮的绣花暖靴踩在雪地上发出轻微的咯吱咯吱的响声。园中一片静寂,只听得我踏雪而行的声音。满园的红梅,开得盛意恣肆,在晶莹点点流泻下来的清朗星光下如云蒸霞蔚一般,红得似要燃烧起来了。花瓣上尚有点点白雪,衬托着金玉般的蕊,殷红宝石样的花朵,显得相得益彰,更添清丽傲骨,也不知是雪衬了梅,还是梅托了雪,真真是一个“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的神仙境界啊!
我情不自禁地走近两步,清冽的梅香似乎要把人的骨髓都要化到一片冰清玉洁。我喜爱得很,挑一枝花朵开得最为盛的梅枝,把小像仔细挂上去,顾不得满地冰雪,放下风灯诚心跪下,心中默默祝祷:
婉如一愿父母安康,家中顺遂;
二只愿能在宫中平安一世,了此残生;想到这里,不由得心中黯然,想要不卷入宫中是非、保全自身,这一生只得长病下去了。在这深宫中埋葬此身,成为白头宫娥,连话说君主的往事也没有。
这第三愿想要“愿得一人心,白首永不离”怕更是痴心妄想,永无可期了。想到这,任凭我早已明白此生将要长埋宫中,再不见天日,也不由得心中酸楚难言,长叹一声道:“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
话音刚落,远远梅树之后竟忽然响起一阵低醇的男声:“谁在那里?!”我大大地吃了一惊——这园子里有别人!而且是个男人!我立刻噤声,“呼”地吹熄风灯,闪在一棵梅树后边。那人停了停又问:“是谁?”
四周万籁俱静,只闻得风吹落枝上积雪的簌簌轻声,半晌无一人相应。我紧紧用羽缎裹住身体。星光隐隐,雪地浑白,重重花树乱影交杂纷错,想要发现我却也不容易。我屏住呼吸,慢慢地落脚抬步,闪身往外移动一点点,生怕踩重了积雪又发出声响。
那人的脚步却是渐渐地靠近,隐约可见石青色宝蓝蛟龙出海纹样的靴子,隔着几丛梅树停了脚步再无声息。他的语气颇有严厉之意:“再不出声,我便让人把整个梅园翻了过来。”
我立住不动,双手蜷握,只觉得浑身冻得有些僵住。隔着花影看见一抹银灰色衣角与我相距不远,上面的团龙密纹隐约可见,我心中更是剪不断理还乱了。顾不上这些了,不要风灯,赶紧想快点离开这梅园。因为披着披风,速度也快不起来。微微听得后面那人脚步越发逼近,我都能感觉到他的呼吸声!
“到底是何人?”那人声音清楚有力地传进我的耳朵,感到一只大而有力的手掀起来了我的斗篷——因为没有好好梳妆,简单的头鬓散落,我的发丝在花影星光中随着寒风,每一根都在纷乱起舞。又好像另外一只更加有力的手搂住了我整个人一回头,差点滑倒了,一头撞进男人的胸膛!我已经惊慌失措地话都说不出来了,不敢抬头,只是用余光扫视了一眼这个男子——他,竟然身穿绣有九天团龙纹的正黄色虎貂大衣,莫非这男子就是我的夫君——皇上!
不得了了,我还是有一丝清醒的,立刻下跪参见皇上。我大气都不敢出,头也不敢抬。那男子也不说话,出乎意料地,他居然把自己的那件厚实的披风披在了我身上!他这才缓缓说道:“你,是何人,刚刚不回答朕的话?”这语气平淡中又透着一丝威严,声音低沉而又清醇。我,我战战兢兢地一个字一个字说道:“嫔妾钟粹宫薇心堂婉常在见过皇上。刚才不是故意冒犯皇上,望皇上恕罪。”
“唔。朕知道了。你先回宫去。这‘和合二仙’就作为恕罪了,给朕了。三日后再见于此。”
“嫔妾多谢皇上!”我想都来不及想,赶紧谢恩回宫去。一颗心狂跳得仿佛要蹦出腔子,赶忙拾起风灯摸着黑,急急跑了出去,仿佛身后老有人跟着追过来一般害怕,踩着一路碎冰过跑回了薇心堂。
碧痕一干人见我魂不守舍地进来,跑得珠钗松散,鬓发皆乱,不由得惊得面面相觑,连声问:“小主怎么了?”
桃盈眼疾手快地斟了茶上来,我一口喝下,才缓过气道:“永巷的雪垛旁边窝着两只猫,也不知是谁养的,一下子扑到我身上来,真真是吓坏人!”
柳茗微笑道:“小姐自小就怕猫,一下子见了两只,可不是要受惊吓了。”又扬声唤道小宫女:“煎一剂浓浓的红糖姜汤来,给常在祛风压惊。”大家一迭声应了下去。
碧痕道:“宫中女眷素来爱养猫的,那些猫性子又野,小主身子金贵可要小心。”又问:“小主可许下愿了?”
我点点头:“许了三个呢。可不知满天神佛是否会怪我贪婪?”
碧痕端端正正行了个大礼,笑容满面地说:“恭喜小主,常言说‘猫带吉运’。小主许完愿便撞见了两只猫,可不是心愿一定得偿的吉兆呢。”
我微微一笑:“什么不好的到了你们嘴里都是好的。如真能了我这些心愿,被它吓一吓又有何妨呢。”说着桃盈抱着几个手炉给我取暖,仍是觉得身上一阵阵发冷。柳茗用松纹银漆盘端来一大碗浓浓的红糖姜汤喂了我喝下去。我喝出了一身的热汗,忍不住打了几个喷嚏,才觉得身上松快了些。
我掩不住眉目间的倦怠之色了:“好了。我也乏了,准备着安置吧。”我便安稳睡下了,不再想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