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真最后给出的建议是做一个实验。
忠诚实验。
御驾亲临安邑,看司马懿来不来迎。忠不忠,看行动。司马懿如果图谋不轨,立刻拿下。所谓“观其动静,就车前擒之”,“咔嚓”一下就解决问题。
当然这个建议要是仔细推敲也是有风险的——御驾亲临,拿我曹睿当试验品啊……万一有个闪失,谁能担责?
只是这样的话,曹睿没好意思说出来。这样的时代,做人都是有风险的,做皇帝的风险那就更大了——任何的建议都不能规避这种风险——躲皇宫里还有人刺杀呢,所以曹睿也不能显得太孬种。
他豁出去了。
御驾亲临安邑。当然,曹睿的屁股后面还跟着十万御林军,以壮其胆。
司马懿看见这场景,受刺激了——我靠,这是皇家威严啊,他也应该加入到这个大合唱里,以壮皇家声色——便整顿兵马,率领数万甲士夹道欢迎。
没有人知道他是在夹道欢迎还是前来迎战。在这个世界上,一个人要是不明确说出自己的目的,他的行动总是可以有多种解释。就像此时的司马懿,究竟想干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干了,带兵出来了。
曹睿的表情凝重了。世界,真是不可信任,连老爸委以重任的司马懿都想造反,他还能相信谁呢?
便命令曹休出击。
曹休没有率兵出击,因为司马懿先倒了下来。他大惊失色,汗流浃背,瘫坐在地上。
司马懿为自己辩解说,他绝没有造反,一片忠心天地可鉴,这一切都是吴、蜀的奸细在行反间之计,欲使魏国君臣之间自相残杀,他们好乘虚来袭。
所以当前最主要的问题是不要中计。
司马懿为自己辩解时表情真挚,充满了忧国忧民的色彩——只是没有打动曹睿。
因为曹睿在思考一个问题——一个人的自我辩解究竟在多大的可能上接近事实,或者与事实背道而驰?
人心险恶,人心险恶啊。
华歆凑近他的耳边,为人心险恶添加解说词——不管司马懿是忠臣还是反臣,兵权却是不可再交给他了。可以让他回家吃老米饭去……
这真是个最保险的做法——你尽可以为自己辩解,但是对不起,辩解无效。因为我们没有时间和工夫等待你自证清白。
世上重要的事太多了,一个人的清白与否有什么要紧的呢?
太无关紧要了。
于是,司马懿被顺理成章地拿下,无奈地回老家吃老米饭去了。取而代之的是曹休,由他来总督雍、凉军马。
一个阴谋至此走完全程。这与其说是马谡的胜利倒不如说是人心的胜利。在曹睿的阵营里,各种各样的人心阴暗面在交错融合。它们或假公济私,或猜疑嫉妒,或自大冷漠,或首鼠两端,直将那个最后的结果和盘托出,从而让一个不该出局的人出局,不该入局的人入局。
诸葛亮喜出望外。
因为这个结局是最好的结局。没有死人,却达到了目的。他开始奋笔疾书,为一场即将到来的大战写下战表。
这个战表便是《出师表》:
“臣亮言: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益州疲敝,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先帝在时,每与臣论此事,未尝不叹息痛恨于桓、灵也!……臣本布衣,躬耕南阳,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先帝不以臣卑鄙,猥自枉屈,三顾臣于草庐之中,谘臣以当世之事,由是感激,遂许先帝以驱驰……”
毫无疑问,这个《出师表》是千古名篇,因为诸葛亮不是用毛笔写成的,而是用责任和希望写成的。
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东西其实就这两样——责任和希望。
有责任就有希望,有希望才有责任。在诸葛亮的人生旅途中,他负笈而行,行囊里除了这两样东西没有别的。现在,他又出发了,这一次责任重大,那么希望会是怎样呢?
快感总是短暂的
夏侯楙是夏侯渊的儿子,性子很急,相信人生是由五个字组成的。
我能,我可以。
当然,夏侯楙不仅是夏侯渊的儿子,还是曹操的女婿。当夏侯渊的脑袋被黄忠砍下来之后,曹操就毅然决定把自己的女儿清河公主许配给夏侯楙,以示对烈士遗孤的嘉许。
由此,夏侯楙变得愈发的根正苗红,很有“魏国大事,舍我其谁”的意思。所以,当诸葛亮率领数十万蜀军前来叫板时,他马上写下请战书,要求为国捐躯。
曹睿很欣赏他的态度。能力如何先不管它,起码政治上正确嘛。他当即任命夏侯楙为大都督,总督关西诸路军马迎战蜀军。
司徒王朗怕怕了。
不错,夏侯楙是根正苗红,一腔革命热情那是没得说的,但这位驸马爷从来没上过战场,猛一上来就是大都督的干活,他能不能把活干好啊?
夏侯楙义正词严地驳斥了司徒王朗。首先他怀疑王朗同志思想动机有问题——“司徒莫非结连诸葛亮,欲为内应耶?”你这家伙,是不是要内外勾结啊?呵呵……
然后高度评价自己——“吾自幼从父学习韬略,深通兵法。汝何欺我年幼?”我从小就学习各种兵法韬略,我能着哪,你可千万别因为我年纪轻而看不起我……
最后玩狠的——“吾若不生擒诸葛亮,誓不回见天子!”这个就有点躲猫猫的意思了,我要抓不住诸葛亮,我就永远不回来,你们谁也别拦着我!
司徒王朗不再说什么,他这回是真怕怕了。
因为无法沟通。
在这世上,一个人无知不可怕,可怕的是认识不到自己的无知。
一个人狂妄也不可怕,但以狂妄为豪迈那就可怕了。
所以,他和夏侯楙缺乏对话的基础。这是一层原因。
另一层原因是曹睿的脸阴下来了,为王朗而阴。
曹睿以为,王朗说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能在他拍板之后再说什么。毕竟,皇家的权威是排在第一位的。
我誓死捍卫你说话的权利,但我坚决反对你在我说完之后再说什么。
这是曹睿的底线,也是历代威权者的底线。
你不可突破我的底线。
于是一切尘埃落定,不落定也不允许你擅自飞舞。从未带过兵打过仗的夏侯楙奔赴抗敌前线,与诸葛亮对着干。
魏延以为这是天赐良机。尽管诸葛亮没说什么,魏延自己却感觉拿下魏军那是小菜一碟。
他对诸葛亮建议说,夏侯楙这个人是个纨绔子弟,嘴皮子功夫好,真刀真枪地干,不行。丞相如果给我五千精兵的话,我将带领他们出褒中,循秦岭以东,当子午谷而投北,十日之内,可以到安长。如此,夏侯楙必然弃城往横门邸阁而逃。到那时我再出其不意从东方折回,丞相则带领人马从斜谷而进。两头包抄打击夏侯楙,那咸阳以西,就是我们的地盘了。
诸葛亮呵呵一笑。笑得很暧昧,很沧桑。
他如果再年轻十岁,一定会为魏延的计谋叫好。但是现在,不了。
因为世事多微妙,所谓两头包抄云云,往往是一种美好的想象。人生哪来那么多的两头包抄,人生经常的状态是顾此失彼,在首鼠两端之间悔恨余生。
最重要的是,魏延将复杂的问题简单化了。不错,夏侯楙是笨蛋一个,但他身边的人都是笨蛋吗?中原人才不要太多啊!假如有人趁此建议机会进言,在山中冷僻处伏兵截杀,那非但五千兵保不住,蜀军大部队也将元气大伤。所以魏延之谋决不可用。
魏延不甘心,他又从另一个角度强化自己计谋的正确性。魏延说,丞相如果不奇兵突进,选择从大路进发的话,夏侯楙一定会尽起关中之兵,于路拦截,如此两军正面交战,旷日持久,中原何时可得?
诸葛亮含糊论之:吾从陇右取平坦大道进兵,何忧不胜!然后他还豪迈地笑了笑,以示自己的决心和必胜心。
魏延怏怏而退,到底不明白诸葛亮的计谋高明在哪里。
他只是感觉,诸葛亮老了,凡事中庸而行,再也没有当年草船借箭的奇崛之想,看来北伐的胜利不是短时间内可以期待的。
人生是什么?人生就是突发奇想,在最不可能的地方找出可能来,活出他人没有经历过的新鲜感和喜悦感。这是魏延对人生的一个感悟。可是现如今,诸葛亮激情不再,中规中矩,合理化建议一点都不听,这让魏延很是不爽。
诸葛亮却是八风不动,对人生的感悟与魏延截然不同。
不错,在年轻的时候,诸葛亮也以为人生就是突发奇想,在最不可能的地方找出可能来,这样的人生快感多多。但他现在却觉得,快感总是短暂的,任何快感都只是快感,而不是幸福。
最重要的,突发奇想是一件很不可靠的事情。路是怎么形成的,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如果抄小路或者走一条从来没有人走过的路,那就意味着风险重重。
因为会有毒蛇猛兽、有陷阱,甚至还有可能走不通。现在蜀军和魏军是国与国的较量,双方不胜在一时。从战略的眼光看,保持实力以图长远比险胜一两场战役更为重要。
这是诸葛亮的一个认识。
作为蜀军统帅而不是谋士的认识。
于是常规战开始了。
双方集结重兵,在一个叫凤鸣山的地方开战。
蜀军方面的出战将军是赵云,魏军方面是西凉大将韩德领着他的四个儿子并西羌兵八万,要跟赵云PK一下。
结果是,他的四个儿子都壮烈牺牲,死在赵云枪下。此时的赵云也是七十高龄的老同志了,他是很想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果然,一场较量下来,赵老将军斩获颇丰,由此更坚定了他发挥余热的信心。
韩德见状,脸都绿了。你赵云这么干,不是让我绝后吗?便亲自上阵,要为儿子们复仇。
复仇的结果是,他也壮烈牺牲了。